本就不覺得和闕之珩交談會是輕而易舉的事,可真的碰了一鼻子灰,是人都不會開心的。
李哲熙深吸了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打開飯盒,臉部線條這才放鬆下來。
今天的菜色特別讓人食指大動,尤其那塊比他手掌還大的排骨,若是被陳姐看到,肯定二話不說夾走,還會一面碎碎念著「我是怕你被廠商唾棄」,以此堵住他的抗議。
想著想著,李哲熙忍不住笑出聲音,愉快地扒起飯。
「你經紀人呢?」他隨意瞥向身旁,優美的側臉近在咫尺。
闕之珩頓了下筷子,「我沒經紀人。」
「那──助理?」
「沒有。」
李哲熙意外地挑眉。這麼說來,還真沒看過闕之珩身邊有經紀人或助理跟著,但這就奇怪了。
他們公司在業界可說是頗有來頭,起初以栽培模特兒為主,後跨足演藝經紀及公關領域,在台灣絕對數一數二。
雖然他對闕之珩的消息避之不及,好歹知道對方在時尚、廣告等混得風生水起,更別提那莫須有的「王牌」稱號,可是由他們共享的,足見闕之珩名氣之大。
這樣一個理應受公司重點栽培的藝人,怎麼會沒有經紀人?
「公司沒給你配?」但這怎麼可能?李哲熙難掩好奇。
「要抽成。」
真是言簡意賅。
「這麼省?你這是打算存錢買車買房?」李哲熙皺著眉詢問,他聽說請闕之珩拍一支廣告價碼可不低,「不過,還是新人的時候工作量少就算了,現在沒經紀人應該很辛苦吧?」細枝末節通通得自己記著,也沒人會督促,工作量一大,哪可能不出差錯啊……
「還好。」
「我建議你還是找個經紀人,畢竟抽成可以討論,把自己弄到過勞就不妙了。」李哲熙說道,「你也知道我們這行的,幾個月沒出現在螢幕上,就會被觀眾忘了。」
柳眉一抽,闕之珩緩緩放下飯盒。
「你到底想問什麼?」
李哲熙一怔,突然僵化的氣氛讓他一時間無法反應。
「沒有,我就想了解下你。」他含糊回答,「畢竟我們在戲裡有這麼多互動,我想……」補充的語句在注意到冷冽的視線後,沒了聲音。
闕之珩出人意表地笑了下,嘴角的弧度淺淺的,特別好看。
「你不最了解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嗎?」
李哲熙捧著飯盒的手指下意識收緊。明明是模糊的一句話,他瞬間想起自己曾對闕之珩破口大罵。
他勉強一笑,「我只是覺得既然要合作,氣氛總得好點……」
「我不覺得我們之間能存在什麼好氣氛。」
一而再、再而三被闕之珩攻擊,李哲熙也有些火了,忍不住站起身。
「你需要這樣渾身帶刺嗎?」
儘管壓低聲音,他大幅度的動作不免引人注目。
「李哲熙,你不覺得這話由你來說,特別可笑嗎?」闕之珩冰冷的眼神,看得李哲熙莫名退縮,「難道不是你先把我當成眼中釘?還是你我的記憶有衝突,我誤會你了?」
劍拔弩張的質問一時令李哲熙自慚形穢,他正想反駁,忽然注意到闕之珩懷裡的飯盒,再也沒了聲音。
對方飯盒裡蠟黃的菜葉,光看就能感覺到有多差,連咀嚼的聲響也像是爛的。
餘光掃向一旁談天說地的臨演群,懷裡清一色排骨便當,可和闕之珩手上的一樣,排骨肉少骨多、菜葉蠟黃,而且飯量偏少。
就一個成年男性的食量,這麼一個便當是吃不飽的。
李哲熙默默攥緊手中的飯盒,裡頭可不是其他人手中的那回事。
他不怪劇組,可事實證明,他的飯盒,外表和其他人的沒什麼不同,內容物卻有著天壤之別。
──就像他在演藝圈裡的特殊待遇。
他自以為自己沒有耍特權,實際上處處受到照顧。
先前的夢浮上心頭,李哲熙記得闕之珩在夢裡的冷語,直指他是不懂人間疾苦的天之驕子。
……或許闕之珩說的沒錯。
這瞬間,李哲熙忽然覺得自己特別可笑。
直到闕之珩起身,將空了的飯盒放入黑色垃圾袋,李哲熙依然站在原地,就像中了定身術般動也不動。
「再十分鐘就開拍了。」
李哲熙抬起頭,花了十秒鐘才意識到這是闕之珩第一次主動向他搭話,就這麼輕而易舉。
冷然的眼眸凝視他片刻,接著不著痕跡地挪開。
李哲熙蠕動雙唇,沒有成功發出聲音的喉頭裡,藏著難以啟齒的感謝。
兩人擦肩而過的剎那,李哲熙忍不住開始思忖,是否他誤解了闕之珩……
回過神時,本日的拍攝已經結束了。
拍外景的好處,其中之一是會在該處附近的酒店下榻,而此次自然是直接入住了仙音度假酒店。
隔天還有拍攝,李哲熙在房裡洗了溫泉,換了套相對輕便的衣物,便出了房。
他沒忘記七點與陳姐相約在大廳集合,要到山下吃飯。
遠遠看到雙手抱胸的身影,李哲熙輕喚一聲,和轉過頭的陳姐揮揮手。
以往都會回以笑靨的經紀人,今天卻兇狠地瞪他一眼,一副要他好看的樣子。
「我該怎麼說你?」不難猜到陳姐說的是他和闕之珩在休息室起衝突的事。
李哲熙撓撓頭,不知道怎麼回答,訕訕地笑了下,「抱歉……」
陳姐痛心疾首望著他,但也不知從何責罵,最後發出無可奈何的嘆息。
「也沒看過你在大庭廣眾下和他撕破臉,今天是怎麼了?」
李哲熙思忖片刻,也跟著嘆了口氣。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陳姐一怔,狐疑地皺起眉頭,「我以為你會說對方挑釁……之類的?」以往都是如此。
李哲熙扯了下嘴角,「他沒有挑釁我。」
真要說,每次都是他主動找對方麻煩,就像他們王不見王的消息,也是因為某次他單方面謝絕和闕之珩同台,才開始流傳的。
這麼一想,李哲熙的心情更加複雜。
不過這一次,他也沒故意找架吵。
雖然他們本來就對彼此無話可說,可好歹那時氣氛也勉強說得上話,為什麼闕之珩會突然翻臉?
好像是談到闕之珩沒有經紀人,然後……
思至此,李哲熙喚住一臉心煩的陳姐。
「陳姐,闕之珩……很缺錢嗎?」
「啊?」陳姐拉回心神,儘管不知他問這個有什麼意思,混跡演藝圈已久的頂尖經紀人還是認真思考起來,「這麼說來,好像有聽說過他和老闆吵抽成的事……」
「所以才沒有經紀人嗎?」
「他沒經紀人?」陳姐大吃一驚,「可我聽說他活動量跟你有得比耶!這……不是我老王賣瓜,但是藝人沒有經紀人從旁幫忙,那真的會非常辛苦。」
「這個我最清楚了。」李哲熙眨眨眼,鑽到陳姐身後,義不容辭地按摩起僵硬的肩膀,「陳姐,辛苦了。」
作為專業經紀人,要交涉、要統籌、要跟藝人討論發展方向、要不怕吃苦跟著藝人跑行程,除此之外,在路上看到有潛力的素人,還要和公司彙報。
經紀人,在演藝圈裡是最容易被人忽略,同時最不可缺少的大人物。
比如他行程滿檔時,陳姐甚至會忙到天天胃痛,必要時還得請個臨時助理協助。
「不過,你問這個做什麼?」陳姐舒服地覷起眼,忽然臉色驟變,「哲熙,你不會是想給記者爆料吧?」
一說出這句話,陳姐彷彿得到結論,立刻語重心長地囑咐他絕不能幹傻事。爆料同公司藝人的負面消息,一旦傳出去是會被圍剿的。
「沒有,我怎麼可能會做那種事。」
陳姐盯著李哲熙數秒,一張道貌凜然的俊臉毫無破綻,她只好放過他。
不過,她認識的李哲熙的確不會幹那種卑鄙勾當,若真想打垮勁敵,也必然選擇正面硬碰硬的方式。
這算是李哲熙的優點,或許也算是缺點吧?
陳姐看了眼手錶,突然驚叫出聲:「抱歉!都這個時間了,你餓了吧?」
「餓得肚子都……」
李哲熙漸漸收了聲。
掃向酒店大門的餘光恰巧捕捉到一個獨自向外走的身影,他的視線就像是被定住似,無法挪開。
他也是要去吃飯?
可能長期揣摩角色,使李哲熙練就了不凡的直覺,他總覺得闕之珩不像是為覓食出門。
既然如此,時間也不早了,這是要去哪裡?
「怎麼了?」陳姐循著李哲熙的視線看去,「是看到哪個熟人了嗎?」
李哲熙下意識往前一站,擋住陳姐的目光。
與陳姐對上眼的瞬間,他突然「啊」的大叫一聲,聲音甚至大得連櫃台小姐都頻頻打量,不怪陳姐嚇得腿軟,差些站不住。
「陳姐,我突然想到我把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忘在家裡了,我……」
「什麼東西?」陳姐心急如焚地打斷他。藝人有什麼閃失,經紀人總是最著急的那一個。
「呃……」李哲熙尷尬地扯了下嘴角,彎下腰湊到陳姐耳畔,「是有點私密的東西,所以陳姐……能不能讓我自己去拿?」
「自己去拿?可是……」
「真的是很私密的東西,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
「連我也不行嗎?」陳姐忍不住詢問。
李哲熙垂下眼皮,向陳姐輕聲道歉,那副苦惱的模樣看得她心頭揪緊。
既然李哲熙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也不好意思再過問遺漏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讓你一個人去也不是不行,但……」陳姐抿著嘴唇思忖片晌,半信半疑地睨向他,「你應該不是要和誰去幽會吧?」
「陳姐不是最清楚我目前沒對象了嗎?」李哲熙笑著反問。
陳姐深深看李哲熙一眼,這才將車鑰匙交到他手中。
「早去早回,小心狗仔。」
「陳姐,就說我只是忘了東西。」李哲熙安撫地向陳姐展露微笑,接著又補上一句,「我會趕快回來的!」
與陳姐揮別,李哲熙三步併兩步飛奔出去。
目送自家藝人離去的陳姐,默默嘆了口氣。
追入室外停車場,蛙鳴蟲唧聲在寧謐的夜裡特別宏亮,就在李哲熙以為跟丟時,一台低調的黑色轎車駛過眼前,他趕緊找著自己的車,跟了上去。
所幸下山的路只有一條,提速片晌,便看見漆黑中一簇橘紅的光,馳騁過一個又一個山彎。
李哲熙一路保持距離緊跟在後,想起自己曾拍過的跟蹤戲碼,沒有一次比現在還緊張。
闕之珩究竟想去哪裡?是和某個人幽會,又或者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忽然覺得自己正如戲裡的周牧洋,追逐著被掩蓋的真相。
最終抵達的地方,確實始料未及。
夜幕低垂,聳立在黑夜之中的白色巨塔燈火通明,不時能聽見刺耳的鳴笛聲漸近與漸遠。
李哲熙停了車,尾隨闕之珩走入醫院。
已經過了訪客時間,醫院大部分區域都已關閉,空蕩蕩的大廳與喧鬧的急診室形同兩個世界。
他躲在柱子後頭,眼見闕之珩和值夜班的護士揮手打了個招呼後,熟門熟路搭上電梯。
趁著四下無人,他潛到電梯口,確認闕之珩進的電梯停在六樓後,也跟了上去。
踏出電梯時,刺激的跟蹤遊戲宣告終止。
「我是不是該說──真巧。」
低沉的嗓音忽然響起,李哲熙的心陡然加速。
環抱雙臂的闕之珩倚著牆,對李哲熙的到來不表半點驚訝,相反地,那副架勢似乎本來就在等他。
像是考試作弊被抓包的學生,李哲熙扯著嘴角,不知該說什麼好。
「……什麼時候發現的?」
發出一聲苦笑,李哲熙走上前,面對冷若寒霜的臉孔。
「最開始。」闕之珩冷冷抬眼,「你以為黑色的勞斯萊斯就不顯眼了?」
李哲熙無地自容地摸了摸後頸。這倒是他的疏失。
「來幹嘛?」
冰冷的視線宛如一把利箭貫穿李哲熙,纖瘦的身軀試圖遮掩背後的門,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李哲熙被這個動作勾起好奇心,反而三步併兩步前進,立刻激得闕之珩瞬間繃緊身軀。
「我……只是好奇為什麼你這麼晚還出來。」他駐足,注意到病房門上被闕之珩遮住一半的名牌,僅看見一個「闕」字。
「和你沒有關係。」
李哲熙有些窘了,只好指著牆上的牌子詢問:「裡面的是?」
闕之珩臉色一沉,窅冥的瞳孔變得更加冷冽。
「與你無關。」
意識到這分冰冷是為了保護裡頭的人,李哲熙非但沒被嚇到,反而湊得更近。
他伸出手,觸摸近在咫尺的名牌,插在透明塑膠夾層裡的紙張已經泛黃,似乎意味著裡頭的病患已經住了很久、很久。
惑人的古龍水香突然沁入鼻腔,闕之珩驚得移開半步,卻反而讓他看清上頭的名字。
「闕寧,真好聽的名字。」他呢喃著,「她住院很久了?」
李哲熙猜闕之珩沒打算回答,於是將這片死寂當作答覆,好半晌才挪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