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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蜜與血之地(上)

作者:鯤島囝│厄夜怪客 OVA│2018-05-31 23:42:24│巴幣:124│人氣:625
在這個充滿鐵鏽味的夏天,唯有強迫自己長大,才能承受各種命運的變調





※中世紀東歐家和萬事興,歷史政治劇X家庭倫理劇
※貴族青少年轉大人普通親情向
※《不死之王》裡提到的另一位哥哥的故事
※全文分()、()集,總共33000字,參考閱讀時間2hr(參考閱速0.5的話)


(1441年瓦拉幾亞公國週邊概況)
(線上繪圖工具:Photopea



        當指腹拂過冰涼又溼滑的石牆壁面,他反而益發清晰地記起,劍柄的沈重和灼燙。他第一次親手處決叛徒時,只有十三歲。這把從蘇格蘭人那裡拿到的維京單手劍,是父親送他的成年禮,那一陣子他都很興奮,每天對著馬廄的牛皮胎木樁假人,左劈右砍,發了狠地練劍,練得磨破繭子也不在乎。

        也練得刃鋒很快就鈍了。那個投奔祖父兄弟的子嗣、與匈牙利人一起陰謀策劃奪取父親大公之位的叛臣,即便頭顱和身體只剩下一層薄肉相連,仍然不住口的痛罵父親,是無恥的篡奪者後裔。

        『你已經做得很好,米爾查。』慌亂地揮砍到第五次,才讓那顆兀自咆哮不絕的人頭落地。他全身有如水洗,大喘不止──是痠麻的手臂無力還劍入鞘?還是沿著劍身滑入手心的溫濡鮮血,滑膩得讓他握不住劍柄。父親按住他顫抖難平的肩膀,『你會越來越熟練的。』

        於是他請求父親,將他派駐在南方的久爾久堡壘,以西方盟友匈牙利為大後方,與東方的強敵鄂圖曼隔著多瑙河相望。從那以來兩年間,他在這裡跟父親忠心的封臣學習戍守之道,有時候在多瑙河岸殺死趁夜搶灘的土耳其人,有時候在亞歷山德里亞平原,處死保加利亞的密探。他每日不忘打磨自己的劍,只希望被自己奪走的生命,不需要再承受除了死亡以外,更多無謂的痛苦。(前往google地圖)

        即使那些,都是敵人。

        往常他若要回特爾戈維什泰的城堡,快馬半天就到了。但這回他急馳到城外五公里處的斯納高地,就與隨從棄馬,在密道疾疾潛行。

        「老鼠好多!」隨從巴爾多文驚叫,踉蹌閃跳了幾步,晃盪的身影又將火炬微光拍得亂碎。

        火光不能照到的陰影中,在整條路上都不時傳來令人頭皮發麻的窸窣聲,米爾查的腳步只有稍停,「這條路從廚房連通森林,老鼠多也沒辦法。別逗留太久,讓跳蚤沾身就糟了。」

        「回頭該在這裡灑油,一口氣燒光這些噁心的畜生。」巴爾多文喃喃抱怨,又快步跟上。

        巴爾多文是父親的封臣──特那賽的私生子,只晚他幾天出生。據說在斷奶沒多久,他的生母──特那賽莊園裡的侍女,就因為不慎摔破父親所賜的遠東瓷器,以大逆罪名被特那賽絞死了。巴爾多文在很小的時候就被父親帶到他身邊,說要做他的伴讀和侍從。兩人相處的時光早已遠超同緣手足,對米爾查來說,更是兄弟一樣的摯友。

        巴爾多文說話伶俐,為人有點輕佻,但是辦事聰明幹練。父親也十分賞識他,有什麼東西給自己,必定也會賞他一份相同的。『巴爾多文去了哪裡,跟誰說話,你都得一清二楚。』

        米爾查那時候是連劍都還拔不出來的年紀。『為什麼?』

        父親一如既往地露出深不可測的笑,『因為他也很清楚你的任何行蹤。』然後又隨口說起,巴爾多文如何是漂亮又性格討喜的小伙子,真該讓他做西爾維婭的丈夫。

        西爾維婭,這位小他半歲、有著波浪一樣燦亮紅髮的妹妹,美麗又溫婉。她的身世也同樣可憐,是父親讓入堡的洗衣婦懷孕生下的孩子。父親憐愛她,將她們母女接到城中就近照顧。然而她的生母卻在井邊汲水時,意外落井溺斃。那是一屍兩命的慘事。西爾維婭從此留在堡中,由母親撫養。雖然是私生女,卻和所有的姊妹一樣,都被父親當作珍珠寶貝,指派修女授以最好的淑女教育,並仔細的挑選好丈夫。

        他們來到密道的盡頭,那裡是一扇厚重的木門,沒有任何把手或能開鎖的孔道。

        巴爾多文越過米爾查,要在門前抽兵器掩護,米爾查制止了他,提起整個配劍,將劍柄扣在門上。

        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

        暗含某種規律的節奏悶悶扣響,一下子又在門板上消匿無蹤,兩人屏息等待。就在他們緊張地交換眼色,俐落熄了火把悄悄抽出兵器,劍身還沒全部離鞘,門就從裡面咦呀地淺淺拉開。

        隨著廚房光線射入密道的,是一陣有菸草薰香的乾燥氣息,頃刻便驅散了密道中令人難受的濕熱黏膩。一對銳利的目光和低沉嗓音一起鑽出門縫,「是米爾查大人嗎?」

        他們都鬆了口氣還劍入鞘,米爾查趕快接話,「鮑里斯爵士,是我。我沒有來遲吧?」

        「沒有。大公離堡,還沒幾個人知道——」鮑里斯低語間,兩人很快地閃入廚房,這個鬚髮盡灰的初老男子看到巴爾多文,本來就嚴正不茍的面目變得更冷,「特那賽的私生子?──」

        「爵士,我父親如何信任你,我就如何信任他。」米爾查打斷,一面解下披風在爐前燻燒,「父親有留其他指示嗎?」

        鮑里斯將一卷上了龍紋漆印的信紙交給米爾查,在他凝重著臉展信而讀時,先是以燻過的大捆菸草幫他上下拍掃周身殺蟲,後又抓過巴爾多文使勁揮打。「這是『德拉庫斯堤家族』成員,在最要緊的關頭才能用的通道。把這個祕密帶進自己的棺材裡,懂?」

        兩個年輕人為了星夜趕回,連軟甲也沒穿,只是一身最簡便的輕裝。鮑里斯是教頭,又是宮中侍衛隊長──小鮑里斯的父親,給他們換上宮中侍衛的制服後,在夜間的走廊上錯身的話,誰也不會發現是外面歸來的人。

        涼爽乾燥又寬廣的城堡,比起前線屢受戰火摧折、殘破簡陋的堡壘,真是不知讓人眷戀多少。巴爾多文悄悄長吁一口氣,「我一直想念這裡啊。」

        巴爾多文曾經跟他說,西爾維婭宛如收盡喀爾巴阡山滿夜銀河的美麗雙眸,他願意一生注視那片璀璨。於是米爾查緊繃的神經也暫時柔軟下來,「西爾維婭這時候怕是還沒睡。你等會就去見她說說話吧。」

        巴爾多文一愣,很快的會意過來笑道,「啊,我也很想念她呢。」

        房外的侍衛認出眼前兩人,十分錯愕。米爾查只是抬手阻了他通傳裡面,跟巴爾多文交換眼色,就把他留在那裡,自己輕輕推門而入。

        房裡沒有一張臉孔,看起來知道會在這個時候見到米爾查。

        「米爾查!」率先反應過來的是雙目紅腫的西爾維婭,她撲到米爾查懷裡埋著臉悶聲低泣,「列昂蒂娜已經沒了......母親照顧弗洛琳娜又病倒,我......我很害怕!我怎麼祈禱,都......」

        米爾查喉頭一哽。列昂蒂娜,那個總是像頭小獅子活跳玩耍的開朗女孩,只有七歲啊。他咬著牙把發酸的熱意從雙眼逼回胸口,柔聲寬慰妹妹幾句你需要休息,我把巴爾多文帶來了,一個十八九歲的高瘦黑髮少年便過來,他身上是一襲修士打扮,眉宇間跟父親有七分神似,卻更有文質氣息。

        那是米爾查的長兄卡爾加魯。他輕輕搭過西爾維婭的肩膀,也柔聲勸慰,「讓米爾查見見夫人。」西爾維婭這才抽咽著退開,兄弟倆只有眼神一瞬交會,卡爾加魯便不動聲色的錯開,輕聲要房中的所有侍者迴避,送西爾維婭回去休息。

        米爾查悄立床畔,望著床上那個憔悴枯槁,有如風中危枝的女人。即便再怎麼疲病虛弱,也保護一樣地伸臂攬著她懷裡形容慘白、雙目緊閉的女孩。米爾查胸口一陣酸澀,怎麼樣也沒辦法跟從前那位,帶著自己在校場競馬擊劍、風姿健美的女子聯想在一起。

        卡爾加魯在他身邊低聲道,「凡希莉莎夫人倒下後,都是我親自照顧她們。一直都沒有傳來哪裡有老鼠大量死亡的消息,直到今天,我才敢讓西爾維婭探望。」

        自己不在的時候為家人做到這個地步,米爾查非常感激,「不是黑死病嗎?那為什麼列昂蒂娜......還有弗洛琳娜和母親都──」

        「發病的都是十歲前後的孩子,貴族平民都有,可幾乎沒有聽說成人感染。」卡爾加魯平穩解釋,「列昂蒂娜總是在半夜吐瀉,高燒也降不下來。夫人是因為不眠不休的照顧和祈禱,才會支撐不住。」

        卡爾加魯臉色一暗,「列昂蒂娜蒙主垂憐,是前天早上的事;弗洛琳娜昨天中午吐了所有的午餐,晚上就燒起來。」他拍了拍米爾查僵硬沉重的肩膀,「卡圖娜修女照顧的是城外的平民病童,儘管很少,但並不是沒有痊癒的例子。我從修女那裡也學習不少藥理,夫人和妹妹,我來照顧就好。」

        卡圖娜是卡爾加魯的生母。她本來是侍奉主前、一生齋戒的修女,卻因入宮教育年長的姐妹而被父親熱烈追求,最終為父親誕下了第一個兒子,也就是卡爾加魯。

        卡圖娜破戒生子,本來母子都應該要被教會處以火焚之刑,但是父親以清掃異端為名,搶先剿滅卡圖娜所屬的分會,捕殺了與政敵勾結的一眾教士。襁褓中的卡爾加魯被父親抱給第一位妻子撫養,卡圖娜繼續做修女,世上再也沒有外人知道這件陰私。

        父親的第一位妻子,所有的僕人都稱呼她,仁慈的克妮亞娜夫人,正是米爾查至今已然想不起容顏的生母。米爾查三歲的時候,她與母親同天生產,兩人都誕下兒子,然而米爾查同父同母的親弟弟,卻是個死胎。生母克妮亞娜也因難產血崩而亡。

        母親凡希莉莎,是父親的第二任妻子。她將所有失去生母的孩子,全都當作自己的子女撫養長大。與父親有所牽扯的女人總是如此不幸,這些父親的孩子都是如此可憐,卻又同時幸運地擁有一位願意憐惜他們的母親。

        卡爾加魯是因為稱呼克妮亞娜夫人為母親,才能存活下來。就如同自己和妹妹們,都是因為敬愛凡希莉莎如母,才能幸福地活到現在。比他們年長的姊姊們都已遠嫁他國,他與卡爾加魯已是如今父親的子女中最年長的兩個;也因為生母收養卡爾加魯的緣故,米爾查一直對卡爾加魯,更多一份親近與敬愛。

        「你別累壞了。城堡若是要多僱人手,這個時候不必省這種錢。」

        「正是父親將宮裡的侍僕裁撤一半,」卡爾加魯終於忍不住憂心忡忡的問起,「是父親要你回來?現在這個狀況,父親到底打算怎麼樣呢?——」

        弗洛琳娜虛弱地呻吟幾聲,高燒中的孩童常在意識不清中胡發囈語,這點動靜便將凡希莉莎驚醒了。

        「......米爾查?......」凡希莉莎寶藍色的雙瞳只有片刻渙散,旋即由她的目光凝聚出犀利的關切和警意來,「你為什麼會從前線回來?……你的父親呢?」

        米爾查握住母親伸來的手,那隻手心固是冰冷,又仍留有弗洛琳娜的熱燙餘溫。「請不要擔心,父親已經安排好所有的事。您喝點水再休息吧?」

        卡爾加魯繞到床的另一邊,探了弗洛琳娜額溫,給她換過冷涼的溼毛巾。凡希莉莎沙啞輕嘆,「我相信他安排好所有的事,但我不相信所有人都弄得清楚他的安排。你父親從以前就是這樣,讓敵人糊里糊塗地吃大虧,盟友也難以信任他。你要幫助他,但是別跟他一樣......」

        「好的。」米爾查馴孝應答,他伸臂穿過母親頸後將她輕輕托起,想到自己幼時發了水痘,母親也是這樣倚坐床畔,悉心給他餵養食水。然後他在扶著母親舉碗飲水的時候,不經意瞥見自耳後延伸到衣領下面,一路怵目驚心的點點斑駁猩紅。

        他不敢驚動母親,只是直到此刻才有點慌亂的望向卡爾加魯。卡爾加魯臉向門口微微一點,示意等會在外面說,凡希莉莎似有所感,「我母親也得過這種疹子,只是今年的夏天太熱罷了。到底是不再年輕......」她躺在床上無力地抓著米爾查的手,忽然熱淚盈眶,「可憐的列昂蒂娜,可憐的弗洛琳娜,可憐的米爾查──現在的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們做──」

        「您只要安心修養就好了,母親,您還很年輕。」

        「拉杜,他只有六歲。我的孩子,德古拉和拉杜──」

        「我會去看他們。在您醒來的時候,我會告訴您他們很好。好嗎?」米爾查在母親冰涼的額際印下輕吻。

                        

        「拉杜見不到夫人,成天哭哭啼啼地黏著德古拉。他太小了,還不懂事。」卡爾加魯領他走上另一個角樓,「慶幸德古拉很早熟,已經幫著西爾維婭管帳,並且聽取領民陳情。讓我可以專心照顧夫人和妹妹們。」

        竟然開始承擔起領主的工作了嗎?米爾查又欣慰又落寞,但又突然覺得哪裡很怪,「這段期間是誰在輔佐德古拉?」

        「奧堤洛大人。」

        奧堤洛是封地緊鄰西方強國匈牙利的大波雅爾。米爾查錯愕,「那父親都在幹嘛?」

        兄弟倆已來到頂樓房門前,卡爾加魯只是看著米爾查一陣沉默,「我不知道。父親從來不會跟我討論任何政務。」

        米爾查只留一點門縫餘光,進到房內時站了一會兒,稍微適應黑暗。月光恰恰從窗台爬到床上,還帶來夏夜的幾絲涼風。他撿起拉杜踢落在地的羽毛被,輕手躡腳地幫他把衣服拉好,蓋住又白又瘦的小肚皮。拉杜打了噴嚏,委屈又含糊的唸了聲母親,金色的羽睫還綴著淚珠盈盈欲落,跟母親一模一樣的兩碗寶藍色雙瞳,正在又大又薄的兩片眼皮下不安的滾動。

        拉杜並沒有醒。他抓著另一個人的耳垂。頗有把這一個抱開,拉杜下一秒就會醒過來的態勢。米爾查幫他們都襯好被子,才直起腰來悄立床畔。

        德古拉,是「龍之子」的意思,是排行僅次於他的弟弟,也是母親凡希莉莎的第一個孩子──取代他不幸的同胞親弟,活下來的那一個。龍之子德古拉,因為他是唯一一個襲父親弗拉德之名、被稱為「弗拉德三世」的孩子,所以也是唯一有資格被所有人以「德古拉」稱呼的人。

        跟拉杜不同,德古拉的睡姿可稱得上是正襟危臥,雙手交握平放膈前,氣息平穩不亂,既是睡得深沈勻長,也不改四平八穩地讓拉杜扯著他的一邊耳垂。不久前那個睡一覺像炸了床舖一樣的男孩,就這樣在這個仍然小小的身體裡沒了。德古拉的成長,令他驚訝得措手不及,又莫名不安。

        米爾查把散落床舖的木雕玩具撿回床頭放。綿羊,兔子,馬,沒有一個不是米爾查親手刻的。拉杜喜歡溫馴的動物,一如心性仁厚善良的他自己。所有妹妹們的玩具也都是他做的,他送給西爾維婭一個木頭娃娃,給弗洛琳娜一蕊雕花,新刻好的要送給列昂蒂娜的小獅子,還放在懷中。

        德古拉曾經十分艷羨地待在他旁邊,看他刻了一整個早上的娃娃。然後小心翼翼又渴望地問,我也可以有一個玩具嗎?什麼都好。米爾查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撥了撥娃娃臉孔上的木屑,緩緩的說,我再想一想。

        後來父親知道,就德古拉一個沒有米爾查做的玩具,於是著了城裡出色的工匠,給他做一個精緻的拉弓騎士小像。米爾查還記得,父親抱著德古拉樂悠悠的轉,說你母親未出閣前是摩爾達維亞最漂亮的公主,也是第一好的神射手。瞧見這個小人上面的公牛紋鎧甲嗎?那是你祖父的鎧甲。這個是瓦拉幾亞的國王。

        父親從來沒有給他做過任何玩具。

        父親給了德古拉國王小像,給了跟他一樣的名字弗拉德──德古拉即將滿十二歲了。明年的這個時候,父親也會讓他手染鮮血嗎?

        父親捨得嗎?

        「明明很關心弟弟們,為什麼又要露出難過的表情?」候在房外手持燭台,等他出來的卡爾加魯說,「知道你回來,德古拉會很高興的。他一直念著要請你教他弓術。」

        「......我再想一想。」

        卡爾加魯跟在他後面下樓,「他很努力。不像我,完全沒有成為騎士的才能──他一直想追上你,幫你和父親的忙。」

        「是小孩子就不要學大人。」

        卡爾加魯挑眉失笑,「你有資格說這種話嗎?」

        米爾查猛然轉過身來。他突然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能夠幾乎以平視的角度跟長兄說話了。「卡爾加魯,我的劍已經沾過鮮血。從那一刻開始,我就再也沒有做小孩的資格了。」

                        

        正門推開,米爾查一身正裝朗朗闊步而入,巴爾多文隨扈在側,大廳上的爭執一時停止下來。

        「我以為父親召集封臣的時間是明天,」米爾查在廳首立定環視眾人,不似少年的沉穩儀態中自有君威。「我代替父親,感謝各位聽召前來。你們榮耀了獻予德拉庫斯堤家族的誓言。」

        「召集封臣的是大公,為什麼不見他的身影?」瓦拉幾亞國內地位僅次於大公的大波雅爾──奧提洛率先開口,「我聽說大公已經親自前往亞洲,與土耳其的國王會見。這是真的嗎?」

        米爾查直盯入奧提洛狐狸似的灰色眼睛,「是的。土耳其國王穆拉德又要舉兵來犯,父親為了不要輕易興戰,前去埃迪爾內的王宮,與他們的國王直接談判。」

        霎時舉座譁然。過去頗有功勳的老將勒爾考怒得口沫噴濺,「大公要去跟土耳其人談,還召集我們做什麼?如果不是要打土耳其人,我們丟下自己領地的莊稼,來特爾戈維什泰幹嘛,散步嗎!」

        另一個血氣剛烈、年輕許多的內盧騎士也怒道,「和亞洲的異教徒有什麼好說的?他們敢過多瑙河,來多少我們殺多少!」

        一時滿堂憤愾,吵鬧不絕於耳,米爾查驀地鷹視全場,誰被那個既凌厲又悍然的目光掃到,都彷彿迎面挨上一刀;隨著米爾查一振披風坐定主位,喧嘩很快又收聲下去。

        米爾查出生的時候,因為一雙墨色瞳眸清亮有神,顧盼更有雷厲之勢,被弗拉德說生來就是瓦拉幾亞雄鷹,未來振翅沖天,羽翼將要覆蓋巴爾幹半境山河。所以讓他襲弗拉德之父──歷代大公基業無人能出其右的「偉大的米爾查」之名。

        被這樣一對正氣凜然的雙眼雷霆萬鈞地一瞪,心術不正或鄙薄狂狷之人,誰都經受不起;義憤填膺的也非得要按耐起來。

        他將鮑里斯轉交給他的大公手諭,遞給巴爾多文。巴爾多文雙手接過,旋即在眾人面前展信,朗聲誦道:「僅以德拉庫斯提.巴薩拉布家族的弗拉德二世之名,任命吾子米爾查二世,為瓦拉幾亞全境總督,於吾赴埃迪爾內議談期間,代吾統領國事。」他大步站到廳前正中央張開信箋,示出信末大公署名。

        鄂圖曼帝國的蘇丹穆拉德日前來使瓦拉幾亞,要求弗拉德親自前往埃迪爾內,跟蘇丹說明清楚,去年瓦拉幾亞為何幫助匈牙利、擊退帝國軍隊的舊事。

        米爾查並不知道此事在朝堂早已君臣爭執多日。奧提洛反對會見蘇丹,並且要求向匈牙利尋求保護;特那賽則說一旦拒絕,土耳其大軍立刻壓境,瓦拉幾亞是基督之壁,勢必首當其衝。弗拉德以召集封臣共議為由休會一天,其實是悄悄地度過多瑙河到南方去,把封臣的歧見丟給兒子處理了。

        所以大公究竟是要去和土耳其國王談什麼呢?如果要臣服土耳其,何必偷偷離境,直接遣使送貢品過去也就是了。如果要抵抗土耳其,直接回絕使者、進行作戰準備、請調盟軍支援,又何必遠赴土耳其國王的王宮?瓦拉幾亞的封臣們一顆心懸得七上八下,又焦慮又生氣。他們不知道大公的決定是什麼,別說支持,連想抗議反對都沒辦法。

        弗拉德早年,就以不可預測的智慧和出人意表的行動,被敵人所畏懼;弗拉德越來越難以捉摸的手段,即便是部下或盟友,也不是每個人都吃得消。米爾查身為兒子,更常常覺得追逐父親的背影,是如此的疲於奔命──不管是弗拉德突如其來的指示,還是弟弟妹妹增加的速度。

        「如果談判破裂,土耳其軍隊就會大舉襲來。率領全國臣民備戰,正是父親任命我為總督的用意。」

        「那麼為何大公不親自統帥我軍,要親身前往敵營,甚至是遠到土耳其國王跟前呢?」奧提洛質問,「米爾查大人,大公莫不是瞞著所有封臣和盟友,去向土耳其人屈膝獻殷了吧?大公真的是去談判嗎?難道不是偷偷地向土耳其國王稱臣,要讓瓦拉幾亞成為異教徒的附庸?」

        這是十分難聽的指控。米爾查臉色一沉,巴爾多文率先破口怒斥,「收回你對大公名譽的污辱!否則──」

        「閉嘴,連爵位都還沒有的登馬肉墊。」奧提洛的譏刺狠狠戳痛巴爾多文,矛頭旋即又轉回來,「若非如此,大公又何必對我等忠誠的封臣,隱瞞到這個地步?米爾查大人,您現在應該辭退任命,派出使節迎回大公,以自清背叛瓦拉幾亞的嫌疑!」

        巴爾多文的父親──另一個大波雅爾特納賽淡淡地道,「奧提洛大人,如果米爾查大人辭退任命,那麼國中無主的此刻,應該由誰來統帥臣民呢?」

        「我認為弗拉德三世早慧聰穎,頗承大公風采,與米爾查大人多年戍守邊境相比,更通國內政務──應該由我等波雅爾輔佐他攝理政事,直到大公歸返。」

        姿態一直都十分持重的鮑里斯冷冷地道,「那位大人還是小孩子,怎麼看都應該讓更年長的米爾查大人帶領我們。」

        「要比年長,那麼卡爾加魯修士更加年長。您怎麼不迎他代位呢,爵士?」奧提洛冷笑,「米爾查大人,說句僭越的話。您雖然是被大公承認的嫡長子,但是您的生母,生前並未在彌撒中舉行婚禮。因此,由教會正式認可的凡希莉莎夫人及其子嗣,對我等波雅爾來說,繼位資格當然是更理所當然才對。您難道不這樣認為嗎?」

        從大公前往亞洲談判扯到繼位問題,米爾查眉心越擰越緊。這個男人究竟在考慮什麼呢?如同久未擦拭的盔甲霧濛的表面,深藏凹陷眼窟的晦暗目光,又暗揣著什麼意圖?米爾查目前只能確定,這個男人輕視他的年歲,更對他的歷練一無所知。

        「父親召集封臣並非為了討論繼位的問題,那也不是你該關心的事。父親任命我在他離國期間擔任總督,代理國事,這是大公的命令,你只有服從或反對。」米爾查「反對」剛出口,鮑里斯和巴爾多文馬上手按劍柄,目露凶光。米爾查一字一頓,緩緩地道:「告訴我,奧提洛大人。你的答案是哪一個?」

        米爾查年紀雖輕,卻大半歲月都在軍中度過。他這句話的意思誰都明白,奧提洛要是服從,則相安無事;要是反對,那就是抗命,而在軍隊裡違抗指揮官,只有一個下場。奧提洛見情勢如此,則換了另一個勤懇姿態。「我的祖父追隨與您同名的先王──偉大的米爾查一世,擊退過土耳其人,又三代侍奉您的家族,忠心日月可表。我怎麼可能質疑自己的主子?我怎麼可能反對主子的決定?我只是擔憂大公孤身一人深入敵營,恐怕土耳其國王會脅迫他,使瓦拉幾亞臣服──」

        米爾查突然心眼雪亮。奧提洛每一句慷慨激昂的肺腑之言,都不經意地挑動像是勒爾考或是內盧這樣的貴族,利用他們對土耳其人的仇恨來搧風點火,甚至巧妙地在三言兩語之間,刺激貴族在自己和德古拉之間選邊站,企圖在這個時候造成他們兄弟對立。表面上一片赤誠地擔憂父親,其實是要升高貴族對父親的不信任和不滿。

        為什麼他要這樣做?這種口才機敏又手腕油滑的人,就是父親為什麼千方百計、也要不著痕跡地前往亞洲的理由嗎?父親在朝領政,面對的都是這種難以對付的臣下嗎?

        米爾查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默而嚴肅。沒有人看得出來,其實米爾查還在想要怎麼控制住場面,才能不再讓奧提洛的如簧巧舌騷亂人心──特納賽此時冷不防口出酸語,「奧提洛大人,您口口聲聲說不願見到瓦拉幾亞臣服於鄂圖曼帝國,恐怕並不是出自對瓦拉幾亞的耿耿忠腸吧。我若是沒有記錯的話,您的兩位姊妹,都遠嫁到匈牙利──難道,您其實希望瓦拉幾亞附庸的宗主國,另有其人嗎?」

        言外另有所指,正式展開國內兩大波雅爾在朝堂的口舌交鋒。面對特納賽這一手要起他老底的態勢,奧提洛也不慌不忙的反擊,「特納賽大人,匈牙利本來就是我國建交百年的忠實盟友,我們國內人口甚至大半同文同種,也都是信奉基督的子民──您以為若是瓦拉幾亞非得要選擇一個強大的朋友,是會選亞洲異教徒的人多一點呢,還是西方基督徒的人多一點?」

        還很年輕、聞言終於沉不住氣的小鮑里斯猛然嗆聲,「上次的『十字軍』我們的人都死免錢的,他們要打土耳其人我們得出力出錢,土耳其人打過來,我們三催四請請不動救兵──幹!你跟我說同文同種?你他媽到底知不知道他們在我們農村強暴的婦女,比土耳其人還多?不要在那邊說幹話!」

        「瓦拉幾亞的獨立從祖父以來就是事實,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未來也是這樣,」鮑里斯父子是跟隨父親最久的猛將,向來對任何與父親意見不和的波雅爾,特別沒好臉色。眼看兩派人馬又要爭執起來,米爾查斬釘截鐵地鏗鏘作結,「我們需要做的只有維持現狀。我的使命,就是帶領大家守住瓦拉幾亞,等待父親回來──不管是土耳其還是匈牙利,我們只服從自己!」

        鮑里斯等人正要激動呼喊,勒爾考卻高聲道,「可是米爾查大人,我們這裡每一個人都比你老,就是我現在的年紀打對折,要養個跟你一樣大的小子也綽綽有餘。我們憑什麼讓一個小男孩教我們怎麼打仗?」

        米爾查一向非常克制自己的情緒,聽到這種羞辱的話也忍不住腦門一轟,雙眼迸射出駭人精光,幾可殺人。他幾乎是用齒縫逼出凶狠的殺意,「我不是小男孩。」

        巴爾多文也怒道,「老不死的!你糊塗到什麼話該不該說,都搞不清楚了嗎!」

        就連奧提洛都沒再出聲、冷眼旁觀,只有勒爾考不讀空氣,繼續理直氣壯地高聲直言,「你如果昨晚就回到城堡,幹嘛不通知所有的封臣,瓦拉幾亞換你做主?竟然先去見你媽──難道你現在拉的屎還是青的嗎?在你出生前,我就已經追隨丹大公打仗,還替他斬下土耳其將領的頭顱。要打土耳其人,我自己打──但要我跟著一個還沒斷奶的小男孩打仗,我不奉陪!」

        瓦拉幾亞在弗拉德繼位前,曾有一位傳奇的抗土名君──丹大公。他在土耳其人前仆後繼的進攻下,五度失去國家,又五度復位,最後一次勝利,甚至讓當今的鄂圖曼土耳其蘇丹穆拉德,簽訂了短暫的和平條約,這幾乎是自「偉大的米爾查」以來就沒有過的事。勒爾考少年時即追隨丹大公,壯年時更是屢有戰功,他的驍勇善戰本來就無人懷疑;米爾查自八歲跟隨父親上戰場,十三歲起自請戍守國界,儘管尚未打過任何一場戰爭,但也並非沒有武勇之名。勒爾考縱使是老將,這樣的蔑視又如何能讓米爾查的部下,嚥得下這口氣?

        小鮑里斯手按劍柄,在要拔出來之前被老鮑里斯死命地壓住,他的語氣森然恐怖,「米爾查大人,這個又臭又硬的老傢伙雖然肉可能韌了點,但我會幫您把他切得跟白麵粉一樣細碎綿密,做您今天的晚餐。」

        勒爾考也眼瞪如鈴,咆哮間滿面灰白的鬚髮都張揚舞動起來,「我倒要看看,是土耳其人的屁股肉有嚼勁,還是你小子的大腿骨清脆!」

        「都給我安靜!」

        米爾查猛然大喝,凶狠宛如雄鷹長唳,在偌大廳堂中迴盪不絕。勒爾考的身子雖然又老又胖,但是裡面仍住著一個頑固又凶悍的戰士,正透過殷紅的眼睛瞪著自己。奧提洛撫鬚旁觀,嘴角挑起一絲無人可見的弧度。巴爾多文神情不忿,特納賽垂手而立,面無表情。鮑里斯父子,一個臉色陰沉難看,一個目眥欲裂——大公不在的瓦拉幾亞,封臣正在分崩離析。

        米爾查又想起了手心濕熱黏膩的觸感。即便除了瓦拉幾亞和這紙任命書,父親並沒有留下更多的指示,他也必須替父親全力守住一切。

        米爾查直盯勒爾考,率先打破劍拔弩張的氣氛,「你殺過幾個敵人,勒爾考?」

        「跟多瑙河的石頭一樣多,」勒爾考對這個年輕總督毫無敬意,「你又怎麼樣,男孩?大概砍過一兩個,要你父親抓著你的手才能砍斷的頭——」

        「我親手處死三十七名密探,四名叛徒,還有一百零六個土耳其士兵,總共一百四十七人。」在場上過戰場殺過人的將士,從來沒人去計算他們殺過多少人,只怕每一個都殺得比年僅十五的米爾查還要多,然而卻也沒有一個人在這個年紀,就殺過這麼多人。本來還對米爾查略有小覷之心的貴族也不免心生敬畏,不少年輕將士更是肅然起敬。米爾查森然道,「這種數字,可能連你的十分之一也不到。如果你認為得殺人比你還多,才能讓你服從的話──那我會以背誓者的罪名,判決你死刑,立即斬首於此。」

        勒爾考大怒,「你竟然!——」

        「你上次的戰鬥,已經是十年前了吧!」米爾查比他更大聲,「我相信你只是太老、太久沒有回到戰場,忘了服從指揮官,是將領的基本義務。我可以任命你的兒子代替你,讓你在你的莊園安享晚年——」

        「你竟然想讓我那個沒用的兒子代替我出戰!」米爾查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徹底激怒勒爾考,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你竟然認為我老!土耳其人要是過來,老夫來打頭陣,我讓你看看,我還有多能打!──」

        不知道從哪裡疾射過來一丸烏漆嘛黑的東西,就這樣擊中勒爾考的側臉,不只是糊黑了他一邊鬢腮鬚鬍,彈散開來的還有令人作噁的臭味。

        這一發奇彈相當收效,立刻讓暴躁的老人閉嘴。勒爾考大手一抹,湊到鼻前重重吸嗅,舌尖快速地沾點一下在嘴裡吸囌咀嚼,沒多久就呸出來。「這是哪來的鳥毛大便?」

        巴爾多文已經尋到那個擊彈來源,從牆壁上的通風口,把一個少年托住兩脅抓下來。

        那個少年身量纖瘦,一頭黑色蜷髮洽同如墨雙眸,瞳中若藏朗星,形容精靈俊俏,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伶俐轉過大廳諸人一輪,竟不害怕。他手中還拿著彈弓,罪證確鑿。

        米爾查先是吃驚,然後驚喜,最後頭很痛。

        巴爾多文把少年抓到米爾查面前,按住兩肩,「是你的弟弟。」只有米爾查看得到巴爾多文在憋笑。

        米爾查笑不出來。「你知道這裡不是玩耍的地方嗎?」

        「是的,總督大人。我是為了捉逃出鳥舍的渡鴉,無意間爬到這個大廳的氣窗口,聽見各位議政。請原諒我的唐突。」這個少年神思慧敏,口齒清晰,句句說得合情合理又得體,正是排行在米爾查之後的弟弟——弗拉德三世,「龍之子」德古拉。

        奧提洛皺眉,「快來個誰把孩子帶走——」

        「我要向您道歉,勒爾考大人。我本來瞄準的是嘴巴,」德古拉卻突然高聲打斷奧提洛,自顧自地跟勒爾考說話,「大人,您如果要我哥哥讓您打頭陣,鬍子得黑一點、看起來年輕點才行。混了渡鴉羽的毛色最黑了,您喜歡嗎?」

        德古拉的神態口吻看起來天真爛漫,但誰都知道是幫著米爾查在作弄勒爾考。勒爾考是四朝老將,儘管為人太豪邁粗魯,不能算有人望,但看在他過往的赫赫戰績,就是貴族之間也是抱著少招惹為妙的心情,能不扯上關係就不扯上關係。現在卻這樣在大庭廣眾下,被小主子糊了半臉鳥毛鳥屎,人人都不免提心吊膽,暗暗心想性情暴烈如勒爾考,不氣得把小主子拆吃入腹才怪,這場胡鬧米爾查又要怎麼善了。

        果然勒爾考吹鬍子瞠眼睛,瞅德古拉半晌,德古拉還一臉人畜無害的咧嘴而笑,一副調皮孫子只不過給爺爺開了個不知輕重的玩笑一樣,說有多無邪就有多無邪。勒爾考驀地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沒能笑開緊張詭異的氣氛,反而讓眾人滴下更多冷汗,「喜歡、喜歡,虧你想得到渡鴉羽毛,果然夠黑!」

        前一秒還吵得臉紅脖子粗、幾乎要動手的地步,下一秒臉上所有的兇惡猙獰都化開來,變作寵溺孫子、眉眼慈祥的老爺爺,這個溫差比時局還要風雲瞬變,米爾查覺得自己有點跟不上。德古拉快樂的脫開巴爾多文,上前牽住勒爾考的手,「剛才又回來好多隻渡鴉,我帶你去撿,現在正是換羽毛的時候。」說罷向米爾查眨了眨眼。

        勒爾考笑呵呵地連連說好,一臉彷彿孫子說的是哪裡來了威尼斯的雜耍戲團、吵著爺爺想去看一樣,向米爾查告退的時候,還粗聲粗氣的說,只要小總督讓他打仗,小總督的任何差遣,他都沒有第二句話。

        米爾查允准他的退席,反正這場大廳集會只是貴族間的私自聚集,並不是正式的軍議。而且勒爾考脾氣暴躁,平時就是大砲型的人物,他自己中離大家都求之不得。

        巴爾多文以只有奧提洛聽得見的音量酸了一句,「不管是老頭子還是小孩子,沒有人是你的棋子呢。」

        奧提洛瞪他一眼。

        爭執才剛以奇妙的展開結束,卡爾加魯便在大廳門口與離去的一老一小錯身,入廳報告。「很抱歉打擾各位大人,」他手中有數綑信捲,「城堡的鳥舍飛回許多從北方來的渡鴉。我恐怕延誤軍機,不敢耽擱。」

        米爾查恍然明白。德古拉爬到氣窗上彈擊勒爾考,那麼剛好地打斷了吵鬧;卡爾加魯又旋即入廳送信──原來是哥哥和弟弟聯手幫忙自己,在回堡上任的第一天,就巧妙平息無謂的意氣之爭。

        聽到信箋不是來自東方,他終於能稍微放心下來。幾捆信箋都不過手掌大小,上面也沒寫幾個字,人人卻覺得年輕總督展信而讀的過程,沉重又漫長。

        「駐守國境之西的封臣,為沒有立刻響應父親的召集致歉,並且願意接受父親的任命,遵從我米爾查二世的指揮。」奧提洛臉色大變。米爾查收信入袖口,起身下階走到眾臣之中,環顧每一個他即將要領導的臣子。「我們的目標一直都很明確,就是守住多瑙河北岸,喀爾巴阡山以東的瓦拉幾亞平原。」

        「我們的戰鬥很簡單,就是與敵人爭奪自己的國家。」米爾查凜然發言,「不管父親的談判結果如何,我們在這裡做最壞的打算──在自己的土地上迎擊土耳其人。大公歸國以前,不對,在這個夏天結束以前,瓦拉幾亞全國都要進入備戰狀態!」

                        

        西境封臣的軍隊陸續翻越喀爾巴阡山,匯集到特爾戈維什泰,又在米爾查的指揮下,南向多瑙河畔陳兵。第一線面對土耳其進逼壓力的村落或莊園,已經悉數拆除,農民被徵召參軍,婦孺則退到後方城鎮,投入備戰生產工作。減少農業勞動投入的夏天,使得目前的全國糧食存量備受考驗,為了能夠應付不知道會不會打響的戰事,又為了確保全民可以迎接來年的春耕,米爾查推動了連貴族也必須嚴格遵守的糧食管制。

        特納賽提出諫言,「大公也曾在戰時做過全國糧食管制,但是從來沒有及於貴族。」

        米爾查這樣回答,「那是因為當時瓦拉幾亞都不是戰場,但這次土耳其人極有可能會渡河入侵。」

        米爾查連堅壁清野的準備都做好了,上一個在瓦拉幾亞使用這個戰術的人,是祖父。往南飛去的渡鴉沒有一隻北返,弗拉德已經整整一週沒有音訊,南邊一直傳來土耳其軍隊在對岸集結的消息。冒死傳訊回來的斥侯說,敵軍總數已有一萬人,並且還在增加中。隨意驅使動輒過千上萬的大軍,對土耳其人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瓦拉幾亞人民再怎樣一條心的拋下農活穿上輕甲、封臣再怎樣毫不保留地精銳盡出,米爾查也只能勉強湊到六千人可以指揮。

        這次的疫情似乎是中部下游平原大規模的腸胃型傳染病,好多個城市都可見形容慘淡的成人,卻不見半個孩童了。教會也投入收容隔離病童的搶救工作,但他們唯一有用的手段,是祈禱。如果這個國家的孩童越來越少,他們將越來越難以抵抗人數本來就已十分懸殊的土耳其大軍。

        一周前,抓住打算偷渡到多瑙河南岸的人,竟然是變裝為使者的父親,米爾查差點沒氣死。

        『我不去,穆拉德肯定會打過來。我去的話,大概十之八九不會放我回來吧。』弗拉德簡單交代了前情,『你什麼人都別說,也別讓任何人知道,現在就立刻回特爾戈維什泰去。』

        『所以您到底是從哪裡得出要去赴會的結論啊,父親!』米爾查很激動,『您是瓦拉幾亞的大公!他們不只不會放您回來,殺了您都是肯定的!』

        『我跟穆拉德打了二十年的仗,他才捨不得殺死我。』父親的微笑讓他的自信非常有說服力,但是讓米爾查更不放心。『他要是殺死我,瓦拉幾亞下一個大公,喜歡的會是土耳其?還是匈牙利?他可沒把握,也懶得管。他需要的是了解土耳其的瓦拉幾亞大公,所以他不會殺我──只要我還活著,他就會以為土耳其仍是瓦拉幾亞的宗主國。』

        米爾查聽不懂繞口令,他只確定自己更擔心了,『父親,您這次去,難道是要讓瓦拉幾亞成為土耳其的附庸嗎?』

        弗拉德攤手,示意兩手空空,『你有看到我帶任何貢品嗎?』

        去年父親在喀爾巴阡山脈南麓,以神出鬼沒的山伏戰術,擊退入侵匈牙利的土耳其軍;這次父親之所以必須親身犯險前往亞洲,完全是因為土耳其國王穆拉德的震怒和壓力。自從父親即位,土耳其就一直來使,要求瓦拉幾亞承認土耳其為宗主國,以換取和平和安全。但是父親一直以十分曖昧的手段與土耳其周旋,先是對土耳其索取的貢賦裝迷糊,又放鬆南麓戒備,讓土耳其人取道南方的保加利亞進攻攻匈牙利,等於害匈牙利後院失火。

        為了擊退土耳其人,匈牙利名將約翰匈雅堤從北方翻山過來,直接到特爾戈維什泰與父親交涉,終於說服父親出兵助陣,最後將土耳其人逼回保加利亞境內。

        米爾查會這麼清楚整個過程,就是因為當初父親為了讓土耳其人取道北上的事不被警覺,故意以交代軍務的理由,將自己召回特爾戈維時什泰。如果由他坐鎮南方,肯定能夠及早發現土耳其軍的動向,阻止他們長驅直入、甚至騷擾西境的封臣。可是他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西境封臣對弗拉德非常不滿。米爾查鎮守南部國境極有成績,更得到西境封臣的尊敬。為了國防安全和平息封臣的不滿,米爾查因此不敢輕易回家。也正是因為這樣,他竟然直到現在,才知道母親和妹妹們病重。

        他甚至來不及見到列昂蒂娜最後一面。

        他現在低調地躲在馬廄一隅,看著校場上兩個健康的弟弟。一個正由巴爾多文指導射箭,一個被放在卸下來清理過的鞍座上靜靜地看,小小的臉垮成一團,十分可憐委屈。光是能見到家人好好地吃飯喝水、活著動著,就能夠讓米爾查的精神獲得巨大的安定。

        仁慈的主啊,如果滿身血腥的我終歸要下地獄,請讓我死後再下去。我心甘情願做一個殺人鬼,只為了能再度與家人同桌而食。

        他剛才先去探望母親和妹妹。弗洛琳娜本來已經退燒,卻又出現口腔潰瘍地症狀,手足也長出泡疹,別說進食,水也不想喝,虛弱到連睜眼看自己都辦不到了。母親的濕疹已經蔓延整個背部,任何一個微小的動作都會讓她痛得有如萬蛇鑽咬。房間日夜都有侍女持續替換清潔便尿盆、燻艾保持通風乾燥,卡爾加魯更是已經窮盡所能的治療,病情卻反反覆覆。

        母親和妹妹受病痛折磨,父親不知道情況如何,國家又前景不定,十五歲的米爾查壓力很大,非常憂愁。

        「勒爾考把他鬍子剃掉了。德古拉的餿主意沒能讓他染黑鬍子,反而長滿鳥螨。」卡爾加魯在他旁邊說。

        「有你在,怎麼還會讓德古拉做那麼胡鬧的事?」

        「怪人得用怪法治。」卡爾加魯微笑,「他現在逢人就說自己年輕二十歲,看樣子已經完全把心思都放在戰爭上了。」

        米爾查沉默。卡爾加魯平靜的道,「那是一個靈魂留在戰場的單純老人。他快進墳墓了,但他還想繼續戰鬥。他對父親的不滿,與其說是與土耳其人和談,不如說是父親的外交手段,不能滿足他對戰鬥的渴望。」

        「他怎麼會知道你馬不停蹄地回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見母親?」卡爾加魯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我不認為他是會注意到這種細節的人。」

        「有人告訴他?是奧提洛?」米爾查的神情冷漠,「關心母親的健康,並不意味著我軟弱無能。他們的嘲弄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們直到你踏入房間,才知道你回來城堡。為什麼奧提洛能在見到你之前,就知道你已經回到特爾戈維什泰?他甚至有時間煽動勒爾考跟你為難。」

        米爾查目光凝聚在巴爾多文身上,他正在捧腹嘲笑德古拉百發零中的成績。他的口氣一下子寒冷如霜,「卡爾加魯,我知道隔牆有耳。我沒有輕忽父親的謹慎,必要的時候,也不打算放過任何並非無辜的人。」

        他正陰鬱地轉身離開,卡爾加魯卻對場內高聲道,「你們要放跑凡希莉莎夫人的得意高徒嗎?」

        米爾查被猝不及防的出賣嚇了一跳,「不,我還要去看庫房的武器──」

        兩個孩子轉過來,那兩張臉像正迎初昇的旭日一樣,燦爛耀眼。他們開心地大叫米爾查,拉杜急著下鞍,卻因為太高了,摔了滿臉滿身稻草。德古拉本來拔腿跑開幾步,見狀又折返回來拉起弟弟,幫他拍掉稻桿,半帶半抱地跑過來。

        巴爾多文笑道,「卡爾加魯,你把我放在哪裡?目前我打下來的野鴨比米爾查還多。」又隨著卡爾加魯落井下石,「米爾查,我是你的侍衛,可不是你的分身啊。自己的弟弟自己陪啦。」

        米爾查也不好再躲,只有硬著頭皮走出馬廄。巴爾多文被卡爾加魯叫住,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麼。

        拉杜一到跟前就抱著米爾查大腿不放,「有母親房裡的味道。太不公平了,什麼時候我能見母親呢,父親什麼時候回家呢。列昂蒂娜和弗洛琳娜,又什麼時候才來找我玩呢。」說著臉又皺成一團,把最後幾句話都擠擰了。

        拉杜還不知道列昂蒂娜已經病逝。德古拉摸摸他金燦的棕髮,仍很稚嫩的臉龐不禁也滿是疼惜和擔憂,「我也要一個月沒見到母親和妹妹們了。米爾查,你去見她們,她們有好好吃卡爾加魯的藥嗎?有好好吃飯睡覺嗎?她們到底有沒有好一點?」

        拉杜和德古拉的問題,每一個都問得米爾查很無力。「她們能吃的時候就會吃,能睡的時候就會睡。跟神祈禱吧,德古拉。」

        「如果降下這次的疫病是神的旨意,我們的祈禱真的有用嗎?」德古拉的口氣變得非常冷淡,失去列昂蒂娜,似乎帶給他不小的衝擊和陰影。他跑回原處撿起弓箭,難掩熱切地希望米爾查幫他看。

        米爾查抱起掛在腿上的拉杜走過去。他在想,是自己的雙臂變得結實了,還是拉杜心情低落食慾不振,變得太輕了;德古拉的質疑又犀利得讓他難以回答──他一向習慣把內心最深處的渴望告訴神,但他從不期待有求必應。

        他經常覺得神的考驗和恩澤,跟父親的意向一樣令人費解、不可測度。

        德古拉盯著二十步外的靶心,雙垂的手臂緩緩搭弓。「你知道嗎,米爾查,我聽說土耳其人的皇宮,保存很多希臘人和羅馬人的醫書,也有許多優秀的醫學士。如果父親是去帶好醫生回來的話──」德古拉波瀾不興的語氣中,難得有洶湧的不滿和怒火,「我可以原諒他一聲不吭地把母親丟在這裡。」

        箭身疾射而出,落到靶後。米爾查騰出一隻手,扳過德古拉的肩膀調整位置,「你的重心太前面了。」米爾查的心情遠比口氣還要震驚。德古拉的說法他想都沒想過──他只知道將土耳其人視為敵人,卻沒想過將伊斯蘭的智慧和知識當作機會。

        他發現他不只是不瞭解父親,也不了解敵人。德古拉的聲音還沒變厚,個子還沒長,但他已經可以在這個小小的人身上,看見跟父親一樣高大的身影。他從以前就覺得德古拉是父親最疼愛、也是最寄予厚望的兒子,他幾乎完美繼承父親的聰明才智,是僅次於卡爾加魯,最精通拉丁文和希臘文的手足,日耳曼語和母語一樣流利,甚至能夠不假通譯,和日耳曼商人討價還價,用蜂蜜跟酒換紅金幣。

        德古拉能輕易的就為父親紓解軍資壓力,而自己光是揣測追趕父親的期待,就已經筋疲力竭。他和德古拉,是不管在髮色、瞳色還是五官都最相像的兄弟,父親總是不時驕傲地嘖嘖稱奇,明明是由不同的母親生育,卻誰都不會錯認是弗拉德的兒子。米爾查每每聞言,總是忍不住黯淡地想,在德古拉耀眼奪目的天資之前,形貌相似卻木訥笨拙的自己,平庸得多麼可悲。

        「篤!」

        德古拉的第二支箭這次射到靶上,儘管跟靶心的距離還很差強人意,但是米爾察知道,德古拉很快就會射中靶心。德古拉從箭桶抽箭時問,「你會讓勒爾考帶兵打仗嗎?」

        米爾查忍不住有點好奇。德古拉到底跟勒爾考混多熟,為什麼能夠輕易地就讓所有人都頭痛的老頑固,一秒變成慈祥老爺爺?「你認為我會派他做什麼?」

        「打頭陣,做先鋒軍。」

        「那是他的願望,但不見得適合他。」米爾查提醒,「現在有風,等一下。」

        「有何不可?」德古拉重新拉弓,「他已經很老了。你看過比他還老的人嗎?可是他還想打仗,為什麼不讓他去打,讓多一點年輕的戰士活下來。」

        米爾查一愣,突然沒來由地發寒。他知道並不是因為傍晚降溫的緣故。德古拉用稚嫩的童音說出來的話,冷靜得近乎冷酷,不像孩子。他在忘記怎麼發聲前逼出話來,「我以為勒爾考是你的朋友。」

        「是,我們是朋友,所以你不在的時候,都是勒爾考陪我練劍。我也知道,他一直很怕就這樣老死在這裡,所以個性才會變那麼奇怪。」

        「......射箭的時候就別說話了。」

        德古拉總算專心瞄準目標,右手一放。第三箭偏了點,差點就要正中靶心,但箭簍已空。拉杜只懂拍手喝采,米爾查把他放下來,要兩人去將靶上的箭都收回。

        「米爾查!」德古拉追上要離開的米爾查,但是在幾步之處停住了。

        「今天的練習已經足夠了。」德古拉的姿勢一雕就對,拉弓的架勢也很完美,巴爾多文陪練的時候沒一支射中,根本是在裝假。碰到他肩膀時,隔著衣服也能摸出來那裡的肌肉十分緊繃。德古拉早就不知道這樣練習多久,又有多熟練了。為什麼要假裝自己不會射箭?明明該休息了,為什麼還要硬撐?

        「米爾查,」德古拉看起來十分失落,蜷捲的髮尾都好像垂垮下來。「你是不是......一直都很討厭我?」

        米爾查的腦筋完全轉不過來,「什麼?」

        「你好像,一直都不太想跟我講話。可是,明明對其他人都不會這樣,對拉杜也都笑瞇瞇的。」德古拉又侷促又緊張,更是連連慌亂地抹臉上的汗,「我,我不想被你討厭。我做錯了什麼嗎?你是不是在生氣,我擅自打攪你和封臣的會議?……」

        做錯?為什麼會這樣想呢?德古拉一直都做得很好,自己怎麼可能生氣呢?德古拉的才能太耀眼了,就連自己偶爾都會忌妒的想,為什麼神把父親的機敏聰慧都給了德古拉,就連一丁點殘渣也不分給自己?但是,想到這個小小的人,從四肢匍地滿處爬,到能直挺起身子端坐桌前,朗朗而誦《聖經》和《伊利亞德》、解決牧羊人的煩惱、和日耳曼商人撥算盤討價還價──米爾查總是默默的驚嘆他的成長,不禁期待他還會茁壯到什麼樣的地步;即便那裏,可能是自己一生都到達不了的地方。這種類似父母的欣慰,卻又陰暗幽微的矛盾心情,只有兄長才會有吧。

        就是因為想著這些事情,所以每次面對德古拉的時候,才什麼都說不出來吧。

        「如果我做錯什麼的話,請告訴我,我會改的。」德古拉急切中有點哽咽,「我會努力禱告,祈求神讓母親和弗洛琳娜趕快好起來。我也會努力賺更多紅金幣,這樣你和父親就可以請更多傭兵,幫我們打土耳其人——」

        米爾查還沒能說什麼話,巴爾多文跟卡爾加魯就快步過來,還帶著一個風塵僕僕的士兵。卡爾加魯剛才還有說有笑,現在臉上只剩下蒼白的緊張,他把兩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弟弟急急忙忙帶開。巴爾多文也很凝重,急趨到米爾查近前才低聲說,「是斯拉蒂那傳來的消息。」

        斯拉蒂那是特爾戈維什泰西南方的要塞,在多瑙河中上游的支流奧蘭特河畔警戒南方。去年在弗拉德的放水下,土耳其國王穆拉德從這裡溯游北上侵入匈牙利,後來被米爾查加強駐守。「土耳其人這次竟然不是堂堂正正地從下游渡河過來,」米爾查聽到是斯拉蒂那來的傳訊兵,已經有心理準備。「現在的狀況怎樣?來了多少土耳其人?」

        「總督大人,來的不是土耳其人,」士兵已經慌到跟傻了沒兩樣,「是匈牙利的軍隊。」

                        

        所有的封臣帶甲配劍,鬧哄哄的聚集在特爾戈維什泰的軍議室。

        「我們不可能同時打兩個戰爭,」奧提洛高聲道,「總督大人,你應該派使者去跟他們的指揮官說,我們並無戰意!」

        小鮑里斯怒道,「你耳屎都沒在挖的嗎?使者早就去傳話了,是匈牙利要打我們,不是我們想打!」

        內盧是親匈派的將領,匈牙利渾沒預警的入侵讓他備感遭到背叛,「同樣是基督教的兄弟之邦,也不是沒有一起打過土耳其人......我們去年還幫過他們!可惡的約翰匈雅堤!」

        「趁我父親不在的時候出兵襲擊瓦拉幾亞,我們與匈牙利從此沒有兄弟之誼,戰場上見到,就是必須消滅的敵人。」米爾查騰騰殺氣歛藏於眼,他看著地圖說,「西邊的封臣主力都已經佈署在南方,留著守城的人不過百人,匈雅堤卻至少有一萬人。他們的封地,我們守不住了。但是以德拉庫斯提家族之名,我一定會幫他們討還。」

        特納賽問道,「要讓他們投降,不要做無謂的犧牲嗎?」

        「不,我已經派合適的將領過去爭取時間,我想在特爾戈維什泰跟匈雅堤決戰,」米爾查神思迅捷的軍事頭腦,正在顯露初生之犢的大膽和才華,「這裡是我們的地盤,我們有充足的糧草,他們除了要擔心我們越山到後方破壞補給線,在瓦拉幾亞等待他們的,更是即將結束的夏天。」

        老鮑里斯作戰經驗豐富,作出補充,「特爾戈維什泰雖然是依傍山麓而建的山城,但無法應付背後襲來的敵人。而且匈雅堤很熟悉喀爾巴阡山的地勢,來到特爾戈維什泰只是時間的問題。」

        「對於匈雅堤這種敵人,不適合在這裡做籠城戰,是嗎?」米爾查會意,快速決定,「巴爾多文,請你去找卡爾加魯和西爾維婭,讓所有的家人做好準備,我們要離開城堡。」

        老鮑里斯追加一句,「米爾查大人,請讓我兒子隨軍護衛夫人和小主子們。」

        米爾查允准,本應奉命而去的巴爾多文卻從門口按劍退回,將他逼回來的是數個重甲士兵,而領他們入廳的是個孩子。

        「別拔劍,巴爾多文,」德古拉臉色慘白,「他們答應我,不會對你們怎樣。」









後記

  1. 這一篇故事本來要投稿自由公會常駐活動【變調】,但是因為我太北七,做完修正後沒有開放好文章。連結解除隱藏後應該沒問題,可畢竟沒有讓活動組能有完整的時間閱讀,沒有準時確保OK的連結是我的疏忽,不應該把壓縮到時間的壓力轉移給活動組。儘管錯過活動很可惜,考慮到這些問題,我想就配合活動組最終決定是否受理這篇稿件就好。
  2. 這篇故事也會投文棧會館的徵文活動【夏日的逆襲】,關於兩篇投稿如何切題,會在(下)的後記說明。
  3. 這篇作品是我難得原創純度最高的故事,也是我在得到《不死之王》評文與留言豐富的回饋後,參考最常被提出的建議做出新調整:最大程度降低外來語音譯專有名詞,以及放棄所有的註解,相關的討論包含歷史素材、影視彩蛋、角色設計和故事概念,都會放在之後的本作寫作觀點紀錄起來。


謝謝各位的閱讀,歡迎批評討論或提問!^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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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12 篇留言

鬼才
鯤島把中世紀的背景寫得很棒
無法治癒的疾病和天主教的觀念,讓人很有感覺><

感覺鯤島肯定做了很多功課,雖然我對匈牙利跟鄂圖曼的歷史不熟XD

是說小鮑里斯的幹話也太台了吧XDD

06-02 13:05

鯤島囝
謝謝鬼才的稱讚!我其實很擔心這篇故事在個人生命推展和跟結構的互動會不會嵌合的很混亂,讓你有真實感真是太好了!
瓦拉幾亞其實是東正教國家,匈牙利是天主教國家,歷史上弗拉德三世/穿刺公/德古拉被他弟拉杜打敗後被匈牙利軟禁,後來改信天主教並娶了匈牙利貴族的女子,這件事情確實造成他的政治信任危機晚節不保。
然後故事時間是1441年,此時的歐洲對一個世紀前的黑死病仍有恐懼,當時普遍以為是老鼠跳蚤,所以我才會有文中燻菸啦聊老鼠啦的刻畫。但其實只是大規模的腸病毒流行。夫人的病也不一樣,是皮蛇,是更年期免疫力下降的好發疾病,(下)故事也會有相關揭露。06-02 16:06
鯤島囝
我對鄂圖曼和匈牙利也很不熟悉,真的好希望可以多了解瓦拉幾亞和東歐的歷史,瓦夾在匈土之間就像台灣夾在美中之間,我每次看他們的歷史外交資料都很感慨。
小鮑那麼台是有原因的XD鮑里斯父子只有爵位,沒有封地,他們的低階甚至是新晉貴族,這個設計跟弗拉德他們好幾代都跟貴族關係微妙有關,瓦拉幾亞的貴族大部分是希臘人,有長久以來的封地,他們常常為了自保而決定擁戴能滿足他們利益的大公。歷史上的弗拉德三世就是跟他們關係最差的領主,在他的任內幾乎把貴族迫害殆盡,打造短暫的集權獨裁國家。所以小鮑講話那麼地氣,是故意跟高貴的希臘人後裔貴族們做區別,表示他們這種人是弗拉德有意建立自己政治上支持者、打壓長久以來的貴族政治啟用的人才。06-02 16:15
茶壺裡的砂糖漬睡鼠
這篇感覺像精彩的歷史文獻,又多了文獻找不到的臨場感,雖然我對主流歷史和人際的類型不熟,但人際互動與權鬥的刻劃,我讀得很入迷><

看見腸胃型傳染病時,激動又意外。激動的是腸胃型傳染病,這確實是中古世紀歐洲常見的流行病之一,統稱dysentery (痢疾);而鯤姊將新題材融入故事之速度,出乎意料的快,若原本無豐厚的背景知識,很難短時間融合發揮。

疾病題材少人發揮,其實不僅是卡在門檻。十二世紀後,傳染病開始在歐亞大陸崛起,十五世紀到二十世紀期間,疫病殺的人數往往遠高於戰爭死亡人數,甚至決定最終的勝敗與歷史走向,但正史除了1347-1352年的黑死病,其餘幾乎絕口不提。問題不單是主流歷史,而是活在當時的人,要不就不太管,反正病死是常事,就算想管,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以plague--鼠疫--來說,它的傳播媒介直到十九世紀末才被找出來。在此之前,沒有人知道plague和嚙齒類、鼠蚤有關。這個疾病在中古世紀就叫plague,當時的人稱1347-1352年為the Great Death,後來為求氣氛,改成了the Noir Death,與症狀無關。
我不知道鄂圖曼怎麼想,只知道有紀載提到,幾世紀後法蘭克的權威學者對此瘟疫的認知,是此瘟疫來自災厄的星相引起劣質空氣,然後造成大量的人體液失調死光光這樣。聽起來就很魔幻。

基本上,中古世紀的疾病,不少是後世尋著線索,重新拼湊出來的樣貌。
......接下來要說的這個,原本想當自己壓軸的題材,但決定寫給這篇。

我們知道的黑死病,其實是十九世紀末,處理全球鼠疫傳播時,有學者對過去提出的假說。當時學界原本不承認,後來莫名就默認了。然而,這個假說與現實的矛盾點很多,像是歐洲沒有黑鼠 (鼠疫最常見的傳染媒介),中古世紀的畫作與考古證據中,也不存在嚙齒類的圖像與遺骸,另外,當年黑死病傳染的模式,從季節到速度都不對勁。

西元2010年有團隊發現的新方向,在今年初算是開花結果。

當年歐洲的黑死病第一波疫情,傳染鼠疫的不是老鼠與鼠蚤,是人類,和人類的體蝨與跳蚤。

06-02 20:09

鯤島囝
ㄟㄟㄟㄟㄟ!!!等等你怎麼刪掉第二個留言Q口Q明明就是很棒的留言!!!謝謝路人好精彩的小知識補充,真是太棒、太喜歡了!我來慢慢回XDDD06-02 20:43
鯤島囝
一、首先,謝謝你特別點出臨場感的閱讀感受,人際互動和權鬥能讓你喜歡我真是太榮幸了,也鬆了很大一口氣。我一直都覺得人際關係、情感表現、權力鬥爭,在日常生活中非常難體會捕捉(這跟我的性格特質有很大的關係),所以當接觸到相關的文學影劇作品,都會特別注意和學習。身邊有善於理解人際互動的朋友,我也很喜歡聽他們說自己的觀察。因此,這個部份的表現能夠讓你讀起來感覺融入,我真的很開心!06-02 20:48
鯤島囝
二、關於中古歐洲的社會概況,尤其是有關腸胃型傳染病的部份,一切要歸功於大學歷史係的教授精彩的課程,我僅僅能做到的只有抓到重點做筆記,在消化道故事的時空背景中而已,要像你這麼有系統的做更完整的介紹,功力是完全不足的!所以看到你這麼簡單又細緻的聊中古歐洲疾病史概況,我真的超級開心而且超級喜歡這種討論!06-02 20:56
鯤島囝
三、你提出黑死病與鼠疫的關聯和歷史研究中的質疑,也讓我非常狂喜,我一樣是在課堂專題演講中才知道原來黑死病的起源仍有爭論,我確實也有筆記到「人類傳染」的說法,因此在這篇故事中,為了不要繼續強化「黑死病=鼠疫」這種科學還無法確證的「歷史事實」,故意用卡爾加魯和米爾查的對話,暗示讀者「可能不是老鼠的問題」,並且讓可憐的小姐妹上吐下瀉。我從之前看你的文章,就覺得你要馬是主修這個領域,要馬就是對這方面的議題非常關懷也非常有研究,我很高興在疾病相關的情節帶給你故事樂趣,也希望你知道,我這邊故事能被看到這個地步我也超級開心的好嗎!更不要說你繼續補充的鼠疫辯論了,我真的覺得能得到專門領域這種質量的留言非常幸運,我也學習了,謝謝你願意分享這樣的留言!:DDDD06-02 21:07
南雲桅上
先卡一個,老實說我真的很想跟鯤島推薦一個一樣在巴哈寫歷史&中世紀故事的作者
(不知道我有沒有推薦過,事務繁忙還真的有點忘了ˊˋ
最近因為他也挖了開始研究伊斯蘭世界的坑啊XD

https://home.gamer.com.tw/creation.php?owner=gn01920249

06-02 22:05

鯤島囝
南雲之前推薦的就是他沒錯~
謝謝卡位XD歡迎都來卡卡XDDD06-03 00:07
茶壺裡的砂糖漬睡鼠
原來可以這樣磨練對人際的敏感度?!(筆記)

之前才被友人噹過,話題不要繞學術,要適可而止。我發誓,看到老鼠時有努力死守理智線,只是中間真的太吸引人,無預警碰到伊斯蘭的醫學,理智線就斷了。「沒想到時代局勢能安排在這樣的細節」,第二個留言原本想寫這個,卻一直寫偏。

能遇到這樣的交流機會,我也真的非常開心,只是好像開心到講不出人話,也無法判斷接續留言是否恰當,就決定繼續留言(?)

雖然沒有信仰,還是告心安的告解完畢。

上面留言太急,內容有些錯誤。dysentery 是指出血性腹瀉,在中世紀是常見的腸胃型疾病,通常會造成嬰兒死亡。不過,如同現今腸胃疾病有諸多類型,當時較出名的還有像戰爭期間易爆發的傷寒(typhoid fever)與副傷寒。

黑死病與鼠疫的關聯,的確爭論不休,畢竟假說與現實存在多處矛盾。近二十年,有研究團隊利用鼠疫桿菌可能會出現在患者血液中 (所謂菌血症)的特性,發展出探測病原的方法。在當年疫區的遺骸中,有已滅絕的鼠疫桿菌DNA,配合歐洲留下的相關文獻記載,可以確定黑死病的那段期間,確實存在鼠疫疫情。

存在是一回事,怎麼來的又是另一回事。雖然鼠疫「一般」透過嚙齒類與節肢動物傳染,但實際上,它幾乎能感染所有哺乳類,加上節肢動物,傳染媒介總計超過兩百種,差別僅是感染力、症狀與致命程度;中國近十幾年就有從寵物犬傳開的疫情。

就算它感染不了生物,丟在土壤也能活個三十年,是種很強悍的細菌(驕傲

今年初人類與體蝨的傳染模型,算目前最符合現實與文獻的假說,尤其能說明為何鼠疫會在歐洲反覆爆發多年,卻尋不著長年來造成疫情的「來源」。不過假說仍可能進一步發展,值得期待。

回到鯤姊的故事。既然寫作者擁抱黑死病的不確定性,我有點想寫閱讀當下的心情。

就算穿越回那個年代,拼命的滅鼠,大概也阻止不了疫情的爆發,更不可能解決死亡如日常的情況。因為在傳播鼠疫的未必是鼠,而鼠疫之外還有一堆疾病會死人。

然而,弄錯也無所謂,因為那個年代本就充滿未知,不確定怎樣會有效,也不懂為何據說有效的方法,最後還是死了人。這在中世紀很正常。

面對疾病、戰爭與未來,就算搞不清楚也無能為力,人還是盡力的活下去。

感覺這篇故事裡,充滿這種中世紀專屬的風格呢。

06-03 01:47

鯤島囝
四、人際敏感度>>>我只能說我是這方面特別沒慧根的人,所以只能透過大量觀察建立鯤腦社交大數據,協助我盡量調到最適當的人際相處模式。很多時候還是必須出狀況了才能調整,而無法預先避免,所以我的方法參考就好~這種累積還是用在塑造人物比起增進人際智慧有幫助ˊwˋ

五、我很歡迎學術的討論,也很歡迎暢所欲言,我認為作品能被深入的討論是作者的成功,所以被你這樣留言我會覺得非常榮幸。另外也是因為我本身就很喜歡知識性的內容,我雖然尊重但並不喜歡反智的討論態度,也許我們這方面的閱讀偏好剛好共頻,這很可遇不可求啊。也許其他作者不歡迎這樣的內容,但請你務必如果喜歡的話把這邊當自己個版!因為有收穫的絕對是我:)06-03 14:10
鯤島囝
六、謝謝你特別辨誤跟區別不同的腸胃型疾病,我大大的學習了,沒有什麼能報答,只好用故事角色來亂聊。你有看完應該對那位匈牙利的將領匈雅堤有印象,他在1456年貝爾格萊德圍城戰的貢獻非常知名,成功保衛匈牙利,並擊退聲勢如日中天的穆罕默德二世,這位蘇丹大大就是國中歷史課本也會提到的,敲爆君士坦丁堡毀滅東羅那位XD,也是本作穆拉德蘇丹的兒子。匈雅堤竟然擊敗這位土耳其漢武帝、讓他陷入白刃戰、大腿中箭、死了好幾名軍官、搞丟投入戰鬥的全部火炮,這位才24歲的蘇丹醒來之後差點自殺,而本作小男配德古拉(弗拉德三世)這時候已是25好青年,就醬收回在土耳其支配下的瓦拉幾亞。匈雅堤卻在此時感染鼠疫,也有一說是軍中爆發傷寒,他和他的士兵打了勝仗最後卻被疾病摧毀。
分享這段故事,實在是因為深有感慨,人類疾病史真是影響關鍵歷史走向不可忽略的因素,如果匈雅堤沒有病死,歐洲政局勢必不同,瓦拉幾亞也可能沒有辦法同時在衰弱的匈土之間再休養生息起來,在匈土無法支配瓦的這段期間,是德古拉/弗三清算鬥爭、勵精圖治的關鍵,我個人認為更是1462年竟然能以少抗多、數度成功抵抗土軍並造成實質打擊,非常重要的改革準備階段。我還有另一篇《不死之王》改編了1462年的歷史故事,雖然歷史部分著墨不多,也增加了原作《Hellsing》的奇幻成分,不過裡面提及了瓦土關係,以及交代弗家兄弟部分後續,如果你還有興趣的話,也歡迎你隨便看^^
06-03 14:11
鯤島囝
七、關於伊斯蘭的醫學發展程度一直讓我非常好奇,同時期的伊斯蘭已經有發達的鍊金術理論實踐和化學研究,醫學上甚至有細菌的認識和假說,這或許是奠定自黃金時期(八世紀到十二世紀)的基礎,即便塞爾柱沒落和蒙古入侵受到破壞,但仍保留住絕大部分的希羅經典和數理科學成果。再加上伊斯蘭信仰中對整潔衛生的強調,中古歐洲被認為骯髒落後真是很有說服力。故事中弗拉德父子都注意到土耳其的醫學成就是我的杜撰,我的推測依據是老弗能和土斡旋二十年,會不會有可能對土也有政治和戰爭以外的認識?把兩個兒子送過去經濟衛生文化安全條件各種可能比較好的環境成長,會不會也有可能是為人父在政治現實的無奈下,盡可能為了孩子做打算的悲願呢?至於小弗則是東歐君主裡少見受到完整教育的人物,他早年在匈牙利(應該要算特蘭西凡尼亞公國)開蒙,六歲跟父親回瓦拉幾亞,11歲前往土耳其,17歲開始流亡,在土耳其皇宮為質的期間他除了接受很完整希羅經典、伊斯蘭教育、軍事教育,甚至有擔任財政官員的紀錄,他所領導的瓦拉幾亞會成為土耳其最頭痛的敵人不是沒有原因。成年小弗對土耳其有深入的認識這點應毋庸置疑。
06-03 14:11
鯤島囝
八、謝謝你的心得:)))疾病與戰爭帶來的黑暗和苦難正是我對中世紀歐洲的印象,政治和信仰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相當讓我在意,這兩者究竟如何解決又如何製造了更多問題。我也很好奇身處在那種年代的人們怎麼掙扎求生、保全自己也想保全愛的人,因此設計出這篇米爾查單純又笨拙、在各種無力下卻仍努力奮鬥成長的故事。

再次謝謝你的喜歡!也很對不起不小心就分享那麼多,希望你不討厭這樣的交流~~
06-03 14:12
鯤島囝
補個建議供你參考,我有時候會像這樣不小心需要打很長的留言:p我會同時開雲端一次打好再一起貼,避免發刪留言洗通知,或是不小心把正在回覆的內容一起刪掉XDDD你看看怎麼弄比較順手,因為發現你滿常刪掉重發的,但巴哈沒有留言編輯功能實在很不方便~~總之供參囉!06-03 14:27
茶壺裡的砂糖漬睡鼠

一、非常感謝留言方式的建議QwQ!!

二、之前逛創作大廳時,有讀過忍亂同人和悲慘德島,深受兩部的氛圍與互動吸引,手機卻一直中途跳出,找不到「各自的」作者,直到在湛藍的評文看見《不死之王》,才驚覺原來三部全出自同一人之手。

我不熟悉人類歷史,《不死之王》讀來有些吃力,需要邊查歷史,邊理解措辭與故事內容。也許是對背景與角色已有粗淺概念,相對容易理解《蜜與血之地》。

三、以不具相關背景的的讀者而言,我認為《蜜與血之地》調和了鯤姊在《不死之王》與海賊同人文展現的強項,以平衡的敘事和對話精彩拓展劇情,逐項浮顯上篇埋藏的伏筆,鮮活演出人物與歷史史實,讀到末尾一陣雞皮疙瘩(??)

四、誠心建議歷史小說放地圖。第一次讀不死之王,主要卡在涉及的地區不熟,而地理位置在劇情佔的重要性不低,如果有地圖,也許有利外行讀者進入狀況,理解劇情發展。

五、伊斯蘭世界的醫學和科技,該怎麼說呢?

古希臘各領域成就輝煌,唯一缺點是動口不動手,理論皆未經驗證。影響後世最深的是蓋倫,他認為疾病來自體液失調,這種想法直到維多利亞時代猶存。

伊斯蘭世界在八到十二世紀,投注大量人力翻譯古書,同時收集實際案例,動手驗證,修正書中的錯誤之處。其中不能不提的,是Avicenna,他可說是最狂的譯者,幾乎譯遍亞里斯多德的各類著作,同時將阿拉伯世界的價值觀融入作品。身為physician的Avicenna,最後寫了The Canon of Medicine,算是十一世紀的醫學百科,改編自蓋倫,融入不少阿拉伯世界的醫學。

當時的伊斯蘭醫學有擦到病菌概念的邊,卻沒真的發現病菌存在,只知道疫病會人傳人,很早創了首間醫院,將患者隔離。在十五世紀鼠疫光顧歐亞非時,鄂圖曼帝國常能將疫情控制在單一城市。

隔壁棚的基督世界,則連集中隔離患者的概念都沒有,傳染病常擴散。如果在歐洲想活命,千萬別去找doctor,他們會動刀但不消毒,神學院或教堂裡的physician還算可靠一些,雖然傳染病常常會在教堂爆發得最燦爛。

歐洲的醫學叢書,基本上是從阿拉伯書籍翻譯過來,過程添加不少偏方或誤譯,卻也還是成了重要著作。

至於民間,其實盛行著各類神奇藥方與療法,不時摻雜魔法與巫術;敷生肉可以治傷口或痘痘已經算很正常的了。總之接觸久了,比起為什麼伊斯蘭會衰亡,會更想問為什麼歐洲人沒死光(艸)

06-03 19:22

鯤島囝
(二)沒想到你已經在我的小屋潛水很久了!而且沒想到是忍亂和悲慘釣到你嗎?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我從沒想過我的故事有能夠吸引人沈浸的氛圍,這對我來說很振奮,感覺似乎盡量接近「讓讀者享受閱讀故事」的目標一點點。不過你提到「原來三部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不知道我能不能暗自竊喜一下?我很喜歡嘗試不同的題材,也希望自己不要習慣特定的說故事方式、能開發更多種把故事說得更有趣的手法,忍亂、悲慘、不死的風格真的差很多嗎?如果是,我會很開心!

然後我覺得你說「我不熟悉人類歷史」這話很讓人玩味XD我完全可以感覺到你熟悉的是其他項目的源流發展?比方說疾病、醫學、生物?也謝謝你願意在不太順暢的情況下仍閱讀完不死,有位赤紅大大給我那篇一段讓我也很觸動的文字:
「距離與文化的隔閡,使人們還很難做到彼此理解或者至少在於產生興趣以及對未知不再抱持無趣的心態。......使用到如此文詞註釋的地步,也代表著雙方的距離是如此之遙遠。」真是讓人心情複雜,忍不住嘆息啊!

(三)謝謝你幫我做跨作品的比較,我真的覺得能有讀者願意看不只一部作品、並且幫忙作者討論比較作品的特色,這樣的回饋真的對作者反省創作有很大的幫助,更清楚的知道自己可以保留的部份。很高興讓你起雞皮!!!

(四)謝謝你的建議,我竟然忽略了地圖是很棒的輔助工具。我會再找時間補好這塊^^

(五)天啊五真是太精彩,讓我更具體的理解伊斯蘭文明到底是怎麼繼承希羅智慧,在人類科學史的具體貢獻又是什麼,原來是大量的翻譯和實證研究,還有伊斯蘭文化的對話!這種東西知識結晶合璧簡直令人感動,果然世界史欠中世紀伊斯蘭一個公道的歷史評價,謝謝你補充兩種先後文明重要的代表人物傳承關係,還有伊斯蘭醫學中的病菌認識和鄂圖曼抗疫實作成績!竟然可以把傳染病控制在單一城市,這真是太驚人了,喂喂中緯度的歐洲你們這樣真的好嗎!

上課時老師也有提到教會常是傳染病豬隊友的問題,中古歐洲教會系統在面對傳染病時主要的功能是收容和隔離,但是並沒有可以滿足有效隔離的衛生醫療條件,往往讓災情更擴大。這樣一討論真的會很納悶歐洲人怎麼沒死光?不瞞你說,伊斯蘭為何沒落更細緻的歷史因素還有歐洲怎麼挺過這次打擊,簡直可以排人類史十大難解之謎。
06-04 12:22
茶壺裡的砂糖漬睡鼠
七、冷靜完後,還是很想說。

德古拉怎麼可以這麼可愛啊啊啊啊(艸)

互嗆的對話笑到差點摔手機XD

然後這系列勒爾考的形象和不死之王差異好大,感覺是個反差萌的煞氣大叔,下篇領便當感覺超不捨的QAQQQ

06-03 19:51

鯤島囝
哈哈哈哈哈哈我先回你這篇留言XDDDDDD
謝謝你喜歡這篇的正太德古拉XDDDD我可是煞費苦心的在思考一個嚮往優秀哥哥的小藍森會有的心情呢~~~~~♥
欸互嗆的對話是?米爾查第一次開會這邊嗎?很高興你覺得有趣,我希望你的手機沒事XDDDDD
你得到勒爾考了!!!我在《蜜》的勒爾考人設就是反差萌阿公!就是因為他領便當,所以他那個膽小廢物沒用的兒子,才會在《不死》背叛鮑里斯和內盧,把他們出賣給土耳其軍官俘盧~~~
所以兩篇故事的勒爾考試父子唷>W<06-03 19:58
茶壺裡的砂糖漬睡鼠
就是第一次開會沒錯!!!!前面還很緊張,小鮑里斯暴怒開始風格丕變,從鮑里斯和勒爾考互嗆開始一路笑到勒爾考離場XDDDDDD

原來是父子,難怪!!!!想說人名一樣,但性格死法和時間點怎麼不太對(恍然大悟

06-03 20:13

鯤島囝
哈哈哈哈想不到吧勒爾考竟然是疼小孩屬性的阿公XDDDDD這是我的親身體驗,在社區做社造工作接觸居民,有時候遇到衝突,常常是爺嬤輩和父母輩居民戰得很修羅,我們這些學生是孫子輩的,真的被老居民比較呵護照顧QWQ雖然情境跟故事不同,但是這樣的經驗確實是讓我設計勒爾考的靈感^^而且勒爾考是靈魂無法從戰場回家的老兵,這一點是我在眷村爺爺們身上看到的類似形象,我常常感到心酸,不過台灣外省爺爺們的狀況又比較不同,在那個顛沛流離的年代他們來到台灣,雖然家鄉的遺憾無法用任何事物彌補,但是我總是很慶幸台灣還是有讓他們覺得溫暖的地方,至少在這裡活下來並且養育了爸媽輩的台灣人,一起走過那段風雨飄搖的年代。06-04 12:28
茶壺裡的砂糖漬睡鼠
關於歐洲與伊斯蘭的隔離措施,有點想細講差異(艸)
當人類反覆面對致命傳染病,疏離病患、禁止外人入城等行為,是古老或說發展趨同的反應。就像當年首次爆發伊波拉時,許多村落因先前天花的經驗,對病患與外人特別謹慎,或是歐洲中世紀的某些社會中,外觀受損的痲瘋病患必須身穿斗篷、繫鈴警示旁人,甚至有將痲瘋與精神病患集中到船上、推向大海的所謂愚人船。恐懼與疏離也許殘忍,卻是人類群體撐過疫病的要素。

但是,這些人性與疫病的慘況,是能被避免的。伊斯蘭世界發展出的「隔離」,英文是quarantine,是指從分離病患、阻止他人接觸患者、管制可能受感染的族群等一系列措施,它不需要引起社會惶恐,就能阻止疫情。鄂圖曼帝國當年各區醫療體系間的監控與運作,不只在城內控管疾病,也向外傳報疫情,以國家的力量執行防疫。我對國家什麼的是沒什麼愛啦,但不得不承認他們在此很重要,不然人就算遇到致命疾病,真的還是會有人性掙扎,想探望親屬,或是堅信宗教者靠近病患驅魔之類的;後者在西元542年的君士坦丁瘟疫死了不少。
就像鯤姊說的,教堂確實能收容並分隔病患與健康人,卻未做完整,平日還好,遇上致命傳染病就會爆炸。不過中世紀歐洲遇到鼠疫後,部分地區在十四世紀引入伊斯蘭的概念,創建醫院,算有比較好的隔離成效。

是說,前述的doctor和physician,主要是發生在中古英格蘭。歐洲各區的醫療情況不太一樣,不過老實說,一般很難遇到醫師(也許該慶幸很難遇到?),比較可能找到的是apothecary,是從guild、學徒制或家傳出身,類似藥師的職業。他們很優秀,不過看個人良心啦,有些宣傳時加點奇幻冒險,就能將草藥賣到高價,反正中世紀的顧客會買單。

06-04 15:53

鯤島囝
歡迎歡迎都給你講!XDDD我特別想把你補充的鄂圖曼帝國具體的防疫措施劃線起來,即便是在現在的角度來看還是非常進步且有系統,我也另外補充一下國家在防疫工作上的角色,因為疾病傳染並不能排除特定對象,大範圍流行病造成的社會成本甚至可能影響人口數量、社會恐慌也可能造成潛在的治安危機,人口總量與維持國家的經濟生產力有直接關係,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由國家來承擔社會衛生和防疫工作有促進公共利益的價值,也當然是現代國家必須被要求承擔的責任,也因此在台灣,【安全衛生】一直都是地方政府的重要業務之一,從生活經驗觀察的話,記得好像2015年台南高雄就傳出登革熱疫情,由市府領導公所分區進行清除滋生源的工作。國家的防疫角色當然很重要,因為公權力是由全民賦權的,該承擔起來的事情當然要逼國家好好做XDDD

下面的留言我就一起在這裡回應,其實我看到physician的時候就一直在想跟doctor要怎麼區別,apothecary的性質,是不是比較像早期民間那種治跌打損傷的師父,沒有照的(畢竟那個年代沒有正規的職業教育和認證體系)可是就發燒拉肚子拉什麼大病小病都會去找他的那種?我老家這邊還有國術館的師父在幫人家抓藥說XDDD然後謝謝你提醒穿越中世紀的話最好自備藥品XDDDDDD太棒又太有趣了啦!謝謝你的分享!06-04 18:18
茶壺裡的砂糖漬睡鼠
啊不過,不保證草藥有效。就算後來教會體系的physician和apothecary合作,前者開處方後者實際給藥,有時狀況還是很微妙。
然後apothecary有時會煉一些奇怪的東西,偶爾和中國的寒食散有得拚,雖然和後世的化學與藥學有點關係,但穿越時不推薦相信這些人,自備藥品還是比較可能活著回來。(←認真但無用的建議)

06-04 16:11

茶壺裡的砂糖漬睡鼠
(註: 致命傳染病該段提到痲瘋與精神病患,其實很不恰當,但這兩例較能反映人類對「異常疾病」的處理傾向,說明排斥行為並非針對死亡。)

(一) 脫離文組有點久了,用字可能不太精確,還請見諒。
德島和不死之王較相似,除了政治與鬥爭的複雜架構外,人物對話的措辭皆偏文言。只不過,兩作敘事風格不同,不死之王似乎有點像詩,文句連結稍鬆散,卻留下咀嚼韻味、感受史詩氛圍的空間;德島的文句連結則偏連貫,鮮明推動劇情畫面,且敘事用字相對口語化,整體感覺還是蠻不同的。

然後是我完全沒想到出自同一人的忍亂,這部用字淺顯直白,節奏輕快,情節的起伏轉換有力,簡短勾勒非常立體的人物形象。雖然忍亂和其他兩部相比,設定簡單許多,但蜜與血有出現類似的特色,讀到的時候蠻驚訝的。


(二) 當城市彼此交流,傳染病會更難防。鄂圖曼帝國的城市爆發傳染病時,會封鎖城市與外界的貿易交流,並向外通報,所以他們的疫情規模偏小……

——照鯤姊這樣說,我真的完全搞不懂為什麼伊斯蘭會被隔壁棚那種怪獸與牠們的產地比下去,那邊動不動就疾病戰爭死人逃難啊(´Д⊂ヽ

(三) Physician是內科醫生, 在中世紀是教會與神學院體系受訓出身的人員,主要是開藥與診斷,不會動刀。至於doctor,有中文歷史書籍翻作大夫……在中古英格蘭,他們類似鯤姊說的無照的那種,混著經驗、傳言與各類神奇療法,不過品質參差不齊。

只是醫學在各地情況不同,英國的醫學發展並不是很好,中世紀排斥動刀,到了17世紀才掀起一陣解剖狂潮,英美醫師盜屍解剖的情況非常嚴重。義大利與法國則早在中世紀,就有較多執刀的外科醫師(surgeon),除了在戰場前線累積經驗(死亡率還是很高),偶爾也會奉上層指示,為了展現上帝的傑作,公開解剖大體,算奠下18、19世紀的科學與醫藥發展優勢。

Apothecary 是現今藥劑師的前身,在中世紀善於找藥材,有些據說能辨認700種藥草。有時相似的植物,一種是藥一種是毒,怎麼辨認與利用,就是要找這群人。他們尋找販售藥材,有些可能會做一點治療,算很奇妙的存在。
至於黑心嘛……從龍血藤這種植物取得的紅色樹脂,市面上以龍血之名販售,從平價到天價都有。要賣天價的話,有文獻提到「龍和大象是死敵,相遇必打,至死方休」,只要再講團隊怎樣冒死屠龍取血,就能狠狠敲詐顧客。
中世紀的魔幻,大概就是這類說法,真的很多人買單。

06-04 19:56

鯤島囝
謝謝特別【註】補充,我喜歡這種嚴謹的區別!

(一)這樣的比較太讓我驚訝了而且如獲至寶!我之前曾經很幸運的得到一位公會評文者幫我做跨作品的綜合觀察,他主要幫我看的是文詞表現的習慣和傾向,但是你的比較又從文句的風格差異說明閱讀起來的效果,而且說明得讓我很容易體會,真的厲害、也真的非常感謝你評論得這麼精簡又細膩!

我一定要特別再致謝一次,德島太長我不容易找到讀者和評論,不死很依賴讀者的耐性克服音譯詞,忍亂是同人又有太多原作角色,似乎很難作為獨立的故事吸引人閱讀,但沒想到這麼不討喜的三篇作品你都消化下去、並且能給到這種質量的回饋,非常驚人,我想真的是剛好電波有合到你的胃口,這是我的運氣!

(二)伊斯蘭文明對人類歷史和啟蒙的貢獻真的是不應該被排擠啊!!!

(三)我就乖乖的看這段Physician、doctor、surgeon、Apothecary的區別和貢獻,津津有味看好幾遍!再次謝謝路人的小百科,我好喜歡:D
06-04 23:11
茶壺裡的砂糖漬睡鼠
(等等,應該是龍血樹不是龍血藤,英文俗稱dragon tree)

可以和喜愛作品的作者出現這種奇妙的交流,感覺好像在作夢(艸)

06-04 23:58

鯤島囝
感謝補充更誤XDDD
巴哈就是這一點讓我很讚嘆,雖然界面很陽春即時性又很不夠,但是作者讀者的互動性真的可以很強!雖然說過很多次,但還是要再一次謝謝你的喜歡[e12]06-05 00:21
鯤島囝
我非常歡迎暢所欲言,還有什麼想聊或想討論的話都不用客氣~~~06-05 00:22
曲蘿幻
明天再來留言

06-17 02:04

鯤島囝
謝謝曲媽不嫌棄~~~~~:D06-17 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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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kima55詐騙季來囉?
晚上公司老闆說帳號被限額5萬,這麼晚了沒打電話傳訊息感覺詐騙,在知道對方限額是10萬下直接無視。看更多我要大聲說昨天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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