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境界 2.召集

　　翌日清晨，我是被村裡的召集鐘聲給吵醒的。響徹大街小巷的鐘聲一直持續著，我祇得推開薄被跳下床，沒加披衣服就打算開門出去。

　　腳邊踢到一個軟軟的東西，低頭一看，只見霧影裹著大外套睡在門前的地板上。

　　昨晚他說要鎮守結界以防領主的人搜查到這裡，沒想到居然就直接在地板上過夜。再看看窗戶下方，已沒有昨天被我磕出的裂痕，顯然是我紮屋頂紮到睡著後他幫我補好的。

　　霧影此時翻了個身，是被我吵醒了。他睡眼惺忪地問：「這麼早就起來了？」

　　乍見他毫無防備的模樣，我有些發怔。直到那雙半瞇的血色眸子對上我的目光，我才慌張地挪開了視線。

　　「召集鐘響了，我要去集合。你也快去吧！」說完，我側身穿過門縫，一面注意腳邊一面謹慎地移動到屋簷下方。

　　門板上有隻靜止不動的粉紅色壁虎睜著圓溜溜的黑眼與我對視，我打趣地盯著牠看了好一會，又照常將那些每天早上聚在門邊的金龜子、蚯蚓和蜥蜴之類的小動物弄進屋邊的亂草叢裡，確保不會被靠近的民眾踩著後才安心上路。

　　清早空氣有些寒涼，觸目所及盡是青灰砌牆與斑瓦交錯的平房。許多建築屋頂和牆壁一個顏色，甚至沒有頂磚或砌瓦。而民房的入口、窗洞與牆角邊大都攀附著綠色植物，點綴粉紅色與金色碎花，和圍籬外的野草原連成一片。

　　許多村民和我一樣此刻才要啟程。當我注意到他們開始往北面而非東邊空地移動，才想起今天正值第三收穫季的第一天。秋收期間的任何召集行動都位於當天收割的地區，好讓民眾得以在勞作的同時進行。我經過的地方不時還能看見半掩的門縫間有人在臨時趕工地敲敲打打，或是邊走路邊打磨手中的器械。

　　沿途仍能見到許多作坊對稍早的鐘聲不予理會，老神在在地進行各自工作的準備程序：開店的繼續開店、打鐵的依舊打鐵──幾名戴面具的工藝師三兩人一組圍著各自的工作檯，一面朗誦祝禱詞一面編織那些被釘成特定形狀分頭燃燒的紅線。

　　這些線可能在幾天後成為某個護符或空間收納束繩的一部分。一些為魔法工藝著迷的村民經過時頻頻回望或停下步伐，造成嚴重的交通阻塞。正趕著貨物前往西邊轉運站的外地小販見狀罵咧咧地抽了運輸輪板車底下的磁盤，試圖透過地斥使貨物懸浮起來好脫離這場混亂，卻反而讓一些不注意前方的民眾迎面撞了上去。

　　穿過成片工坊、公共設施和店家所在的中央大路時，我抓緊機會到路邊湧出水源的石盆掬了把清水稍加梳洗。我像隻鳥兒一樣撐著盆緣打理自己，將一頭厚重黑髮用水拉順。當我覺得自己看起來足夠體面了，才舉步往北邊的建築群邁進。

　　這裡的房子一開始很正常，清一色白牆黑瓦至少三層以上，只是有更多共生植物環繞在它們周圍，造型也比我住的那區更多變化；而愈到後面，愈多千奇百怪的建物也開始冒出──許多房子的出入口在上方，甚至沒門沒窗埋在地下經由像是廢墟般的物件構成。

　　銀村北面卓岡人居多，因應卓岡人的各種特性，這些「房子」的分界大多不著邊際地連成一片，一般人完全無從分辨哪些是卓岡人作坊、哪些又是普通的住家。

　　就在我再一次為本區亂七八糟的建築歎為觀止時，北區最偏遠的房舍內忽然閃出一道跑得奇快的身影。那女孩身形纖細、側臉上的魔紋有如藤蔓卷鬚，長長的金棕色髮絲在陽光下閃耀出絢麗奪目的色彩……

　　「嘿！素──真──！」我圈住嘴巴，用幾不可聞的氣音發出吶喊。

　　素真是這裡有名的飛毛腿，我替村民跑腿或帶話的時候，這卓岡女總是神不知鬼不覺冒出來，一聲不吭地追在後面。

　　她的藍眼超乎尋常地大，又散著一頭長髮，幾次遇著都把我給嚇得魂不附體，因為我是唯一能超越她跑速的人，所以我們便成了「路友」。

　　多數時候，我們都聚散於奔走之間。就像現在，她一看見我出現，自然是跑得更快了。




　　夕銀是個自由戀愛的國度，男男女女總是結伴而行，銀村的居民也不例外；還沒踏進北河岸的羽花田，我一眼就看到標誌性的好幾對。

　　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壓下容易害羞的本性，我朗聲招呼：「洪影、郁錦，早安啊！」

　　話一出口的瞬間，我自己反而愣了下。這是怎麼了，對自警團團長打招呼？在此之前我們可從未說過話啊！

　　「唷，早！」自警團長杜洪影微笑。他的聲音和其他卓岡人一樣平坦、缺乏感情。就首次搭話的結果而言是個不錯的開端，但他身邊的翠家大小姐翠羽立刻嘟起了嘴。我瞥見兩人身上都有雙方互相佩掛的信物──看來他們確立了終身伴侶的關係！卓岡人和阿爾圖斯，真是罕見的新婚組合呢。

　　這裡的伴侶關係一向是戀愛的多，結婚的少。孩子一樣出生，戀愛卻與婚姻和性別都無關。

　　另一個被我叫到名字的人，則是慢了好幾秒才回頭。「早喔，雪語。」

　　平日總是郁錦先看見我，用溫暖的聲音向我主動問好。這次我先開口，郁錦明顯有些意外。她瞅著我緩慢地眨了幾下眼睛，接著垂眸絞起自己的手指。

　　「雪語妹妹，我昨晚大概沒睡好覺，到現在還有點頭昏腦脹，等一下可能無法參加晨練了。」

　　「我看妳氣色挺好，還以為妳去了東邊空地那一場。」

　　「咦，氣、氣色好？」郁錦忽然慌張地摸上自己臉頰，烏黑直長髮宛如簾幕向前擺動，一雙黑黝黝的眸子在陰影中忽閃著。

　　……？

　　我把視線調整到郁錦方才張望的角度，就見一名藍衣青年正穿過人群往這裡走來。

　　青年一身簡約短袍在腰間束起，帶著清冷感的眼神在與某人四目相對的瞬間，化為讓人猝不及防的笑容。郁錦齊眉瀏海下方，一張標緻的臉蛋瞬間紅透。

　　我從沒見過這個青年笑。想不到這個身影散發著孤獨感覺的人，笑起來的氣質帶著陽光般的溫柔。

　　藍衣青年止步於郁錦跟前。郁錦看似想表現冷靜，端莊的姿態卻隱隱透出一股羞澀之情。

　　夕銀的單身女性會在身上繫絲巾，男性則繫帶子。幾日不見，這兩人身上一個沒了絲巾，一個沒了飄帶。我點了點頭，心裡有數地趕緊走人。

　　「英遙昨天晚上對她告白了。」寒赤冷不防從我身後冒出頭來說，「他們很快就會申請同居。」

　　「最近一對一的組合愈來愈多了，是因為年齡斷層的關係嗎？」我繼續往前走，隨即發現跟在我們附近的女孩──單夫人一雙遺孤當中的單離雪。這會兒那膽小女孩身上掛著的，不正是寒赤的披風嗎？

　　「……加上剛才的宗英遙，」我故意扳著指頭數了數名字，開玩笑地嘀咕道：「六菁英還有幾個幸免於難啊？」

　　「全軍覆沒啦！」跑到前面的寒赤雙手攤開高舉過頭，行人見狀紛紛走避。也許就是因為知悉這點，儘管離雪從剛才起就亦步亦趨地跟著我們，卻始終沒有接近寒赤周身一步內的範圍。

　　「不算全軍覆沒吧。」我立刻糾正，「霧影還不算啊！」

　　「這個嘛，」寒赤摔回手臂，被他驚到的村民立刻瞪了他一眼。「他那個樣子其實也差不了多少了。」

　　「這對他不公平。」我喃喃道。

　　霧影身上背負暗之眷屬的詛咒，必須有個真心愛他的人願意留在他身邊，可我並不是那個愛他的人。當我釐清自己的情感，開始嘗試保持距離，霧影卻一反既往地變得主動親近。

　　「就知道妳會這樣想，所以我昨天本來想說──」寒赤像是脫口而出般，瞧了一眼離雪後硬生生地住了口。他尷尬地搔搔頭，破天荒地沒打算繼續。

　　「對了，昨晚酒吧派人傳話，妳可以不用回去上班了。」

　　「噢。」我並沒太驚訝，本來就不是多穩定的工作。不過當我伸手接過一疊布料和沉甸甸的束口袋時有些吃驚，因為這次報酬比以往拿到的要多。

　　「散會後來老地方集合吧，別拋頭露面太久，被抓到就慘了。」寒赤有些不好意思地牽起離雪，沒再說什麼就逕自離開了。


　　打我有記憶以來從沒見過銀村村長，但卻不止一次途經據說是村長家的那棟不起眼建物，所以我一眼便認出了現在棲息在羽花田邊，那座用長竿梯臨時搭建起來的棚架上的生物。那是一隻「滅」，以往我只在村長家的屋頂見過牠。

　　書上說這種長脖子寬尾巴、紫黑色羽翼的食腐生物報復心特強，但我至今都未曾近距離觀察過滅鳥活動的樣子。野生的滅總是飛得又高又遠，睡覺也從不闔眼，我向來分不清村長家一動不動的滅究竟在駐守還是睡覺。

　　以往召集鐘敲響時，代理村長主持的人都會帶上村長家的物品作為象徵，通常是折根門前枝、帶把土或披上飾帶，但卻都不如這次般荒謬──他們不僅把滅鳥搬了過來，而且似乎連負責主持的人選都尚未決議好！

　　什麼情況啊？淡黃色的羽花田裡擠滿了跟我一樣一頭霧水的民眾──稱為田，但其實是放任這種重要作物在河岸邊生長的無主地塊──有些人在察覺會議暫時無法進行後，便一面唱著頌讚歌，一面抽刀沿著自身周圍的田地就近收割起來。

　　當幾位叫得出名字的卓岡人突然往我這邊看過來，我才驚覺霧影不知何時已靜悄悄地出現，距我不過一步之遙。他兩手插在褲袋，維持一貫什麼事都提不起勁的模樣，但我卻直覺目前的局面跟他或多或少有些關聯。

　　霧影一向不喜在光天化日下露面，他總說陽光會讓他看得太清──若不是有大事，他平時根本不會公開出席召集，而會躲在某個我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參與。

　　「霧影，消息是你帶回來的，應該由你來主持。」身兼自警團副團長、同樣也是六菁英之一的鷹嘯朝我們走來，村民流水般往旁分開，所以他很順利地來到我們前方。

　　我緊張地閃到一旁，而這舉動卻使霧影看起來不太自在，好像失去了靠山。他表情僵硬不發一語，我則因為近距離和鷹嘯這樣高大健美的卓岡人接觸而手足無措。

　　卓岡人一向令我緊張，他們有著彷彿能夠洞悉他人的目光，我總是能感覺到他們從我身上看見一些東西，只是每個人都噤口不語。十三年前一連串離奇事件中，所有線索都指向我，我卻得到卓岡人眾口一致的擔保，而他們派出的代表就是當時剛成為自警團副團長的逸鷹嘯。

　　「祖咿──也！」像是某扇門沒關好、又有如金屬刮擦聲般刺耳的噪音響起，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棚架上的滅已經醒來，正一派悠閒地在陽光下伸展足有兩米長的翅膀。「祖咿──也！」

　　天空由何時起迴盪著震耳欲聾的沙沙聲響？沒人能夠說個明確。我抬起頭，看見附近房舍頂樓已聚集了一大群同樣長脖子寬尾巴、領部圍了圈白毛的怪鳥；愈來愈多平時不見蹤影的食腐滅降落下來，空前的陣仗像是預兆。

　　和霧影進行約莫半分鐘的對視後，也不浪費時間清點戶口和回村叫人，鷹嘯轉身面對原野上的群眾，逆風吹起他長而纏捲的髮絲，卓岡人的天賦使他接下來的訊息深深穿進每個在場民眾的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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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一些時節下會對登場人物濫情特別嚴重，導致寫得有點超過，然後時間一過又逼著自己上線偷改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