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世人眼中的大戰(The Great War)，劍橋大學學者克里斯多夫．克拉克(Christopher Clark)曾做過一種有意思的論述─
這場戰爭，是世界強權們的集體夢遊(sleepwalking)
而打從17世紀起人類文明在思想上、科技上的突飛猛進之後，
傳統以農業、手工業小作坊的經濟形式，轉為由工業、商業的龐大收入來支撐更大的開支。
過往由貴族、宗教所壟斷的知識體系，也因為印刷術而降低了傳播的門檻。
這些發展導致了此後的文明往一個個龐大政治實體發展的走向，
也因為種族、宗教等各原因而結成了形形色色的群體。
但也因為這樣，各群體之間的區分是越來越細，幾乎快像是在問卷上的一道道圈選題了。
而這種動輒訴諸「異」與「同」概念的思維，
在雙方涉及利益衝突的時候將會造成相較於過去更加嚴重的對立。
但兩派背後因為政治、知識而聚集的群體膨脹到一個無法忽視的龐大規模時，
為了維護己方利益而必須將對方徹底擊敗的簡單想法，
勢必會因為科技革新而產生的力量差異而變得更加殘酷，結果也會更加慘烈。
舉例來說，
1846年的美墨戰爭中，兩年下來雙方傷亡加起來也不過近3萬出頭，
但僅僅十餘年之後的南北戰爭，四年的戰事裡雙方的總死亡人數居然超過50萬。
在這段時間裡，火炮科技的進步，武備技術的改革，早期機槍的誕生，以及塹壕戰的應用，
使得普遍使用傳統前膛槍，以及搭配其戰術應用的軍隊必須承受相對大的損失才能達到目標。
發生在1861年的南北戰爭，已經從不少層面上預演了未來工業化所主導的戰爭前景之駭人，
也暗示著未來由壁壘分明的意識形態主導的戰爭，其規模、後果將是無從想像的。
南北戰爭中的維克斯堡(Vicksburg)圍城戰，1863年
(Source：Wikipedia─Trench warfare條目)
而19世紀以來各方強權基於民族、宗教，國家利益層面上的衝突，
以及工業化以來講求產業發展，贏者全拿，輸者全賠，迥異過往手工業經濟的零和遊戲，
乃至爭奪勢力範圍而在政治層面上的爾虞我詐，早已悄悄將衝突規模推至了幾近失控的邊緣，
也就注定在1914年爆發的戰事，將是場戰到至死方休的棋局。
而啟動這一切的扳機，說穿了也不過是個「透過排除異己而樹立自身霸權」的簡單思維。
但這些領導者都有意無意忽略了，在錯綜複雜的國際關係與突飛猛進的科技面前，
他們將為簡單目標付出的，終將會是連自身都被拖垮的天價。
於是強權倒下了，形成了權力的真空，
缺乏反省能力的勝利方草率地處理細節，又引來了新的強權趁虛直入填補了空隙，
並出於過往相同的理由再一次訴諸一戰，企圖把自己認為不被給予的一切給奪回來，
於是又造成另一場極其慘烈的大戰。
1945年9月2日，大日本帝國外相重光葵於美國密蘇里號戰艦上簽字，為二戰的結束
(Source:Wikipedia─重光葵條目)
而整個20世紀的人類文明，
就在延續著過往歷史脈絡的背景下打倒權威，與尋求權威的過程中不斷逡巡，
也在繼承上一世代對「同」與「異」的思辨間搖擺不定，苦苦追求著那關鍵的平衡點。
往往為了某個至高無上的權威彼此對立，直至打得頭破血流，筋疲力竭。
然而直到最後當權威崩潰，頓失所依之後，卻又陷入無比惘然與迷失。
而國際聯盟的嘗試，與其最終的無疾而終，也在在顯示了人類文明在異同之間的掙扎。
在美國國策中陰魂不散的孤立主義幽魂，
自19世紀以來就被釋放起就不斷徘徊的民族主義，
缺乏互信的國際經濟體系下結構的波動牽連，
政治環境不穩定下的極權勢力抬頭，
潛藏在一紙又一紙國際協定背後各有盤算的大國政治交易，
都一點一點地將得來不易的和平根基給侵蝕殆盡。
於是缺乏互信的世界，再次選擇回到了盲信靠科技發展與工業實力論國家實力的世道，
自大戰後看似贏者通殺的贏家，在繞了一圈之後什麼都沒拿到，
原先已遍體鱗傷的輸家，更是把僅存的一切輸得什麼都不剩，
這過程中苦的，還是當初用盡全力相信、支持，卻搞到最後到頭來未必得到什麼的的廣大群眾。
聆聽玉音放送的日本民眾，帝國的榮耀與天皇的權威早已隨著無條件投降而一去不復返
(Source:Wikipedia─玉音放送條目)
而代表著這個時代的戰艦，也就成為諷刺而淒涼的圖騰。
在德克薩斯號啟航的1914年，登艦的水兵家裡未必擁有電燈。
而在米都未必吃得到的日本農村，出外服役的水兵每日都有著牛奶的配給。
這些形象，加之其巍峨的外貌，與應用最新規格的火砲、魚雷、蒸氣渦輪引擎等等，
也就無怪乎她們會成為國力的象徵與工業、科技重要的評比標準。
而符合自民族主義風潮下國家獨立自主的形象這點，
也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人們眼中膜拜、信仰的憑藉，無關乎其立場為何。
戰艦也就隨著打從十九世紀以降，人們對於可透過先進科技解決一切問題的認知，
被一步步拱上了未必屬於她能力所及，甚至是不應處在的神化地位上，
直到她們在已日漸成熟的航空器之進逼下重重自高位墜落。
大艦巨砲時代的顛峰之作，大和號戰艦，但僅存在了不到四年就成為日本帝國覆滅的象徵
(Source:Wikipedia─大和號戰艦條目)
諷刺的是，
直到被印證之前，打造戰艦的人們還依然相信戰艦單憑防空炮就能防禦來自空中的攻擊，
而直接或間接忽視了打從十七世紀起由大艦巨砲主宰的海洋，早因航空器的出現而全然改觀，
只是懷抱著深植於心的古老信仰拼命向前衝，直到被名為現實的存在猛烈衝擊到完全支離破碎。
就這一點來說，
世上幾乎沒有任何一種船艦如同戰艦那般具備多重意義，
卻又能以悲劇地、壯烈地墜落的過程載入史冊的戲劇性存在了。
而隨著戰艦統治海洋時代的結束，
也象徵著延續上一個時代的某一部分，關於國家，關於進步的想像將永不復返。
距離那個烽火連天的時代，不覺又是100年的光陰。
但就算是處在這樣又遠又近的距離上，我們仍難以公平評價那個世代的是是非非。
或許我們仍會哀嘆直至今日尚未解決的，關於種族、宗教，國家之間的種種問題，
但我們並非一無所有。
因為這100年來我們也早已悄悄改變了部分的世界，讓它距離我們的理想又邁進了一步，
那怕它現在看來距離完美仍有不近的距離。
但要是能夠一點一點地前進，我們總有一天能讓後人活在遠比今日更好的世界裡。
那正是如同我們先祖，以及前人們所懷抱著最純粹，而毫無半點矯飾的願望。
而終將成為歷史的我們，又應當、願意有什麼樣的作為，留待後人去細細評論？
我想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答案。
(全文完)
※參考資料─
◎Wikipedia─
南北戰爭(American Civil War)條目
壕溝戰(Trench warfare)條目
第一次世界大戰(World War I)條目
重光葵條目
玉音放送條目
大和號戰艦條目
(本文同步於艦隊Collection版、戰艦世界版同步連載)
創作內容
《Dreadnought》序論─談談紐約級及她們眼中的20世紀(完)
創作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