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用途不明的杯
There is no fear in love. ─ 1 John 4:18
亞歷克斯走進客廳看著埋首書本中的理查,清了清喉嚨小心地開口。
「湯很好喝。」
「湯是用蘿蔔、芹菜、洋蔥、番茄和碎肉燉煮後過濾的,法國人叫這東西清湯(consommé)。」理查對他露出微笑。
「…謝謝。」他抿起下唇。
「我的榮幸。」
「我家沒有多餘的房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可以睡客廳。」
「噢…好吧。」他搔搔頭髮回應道,差點因為剛才的話而咬到舌頭。
他不懂自己在焦慮什麼。
蓮蓬頭散出溫熱水花浸潤肌膚,蒸氣把玻璃門染成半透明,他閉上眼呼吸洗髮精的薄荷香氣,指尖探入金棕色髮絲搓揉。太多人搓揉過他的頭髮,他快要把所有記憶混為一談。
但為何沒人提起他手掌上的血跡?他猛然停止動作。
理查拿起手機撥號,熟悉的沉重樂聲開始震撼鼓膜。
「新元首可能被我們的小小歡迎給驚嚇了。」德語的主人笑著說。
「車子已經被你們收拾了?」他聽起來有些不悅。
「那東西會成為聖物,用信徒的『奉獻』誠心洗滌。」
「如果你們有時間處理車子和亞歷克斯撞死的成員,應該也有時間到他家查看,而不是放任他倒在裡頭發燒。」
「那是你的職責,理查,你無法置身事外。」
「我真受寵若驚,這是上頭的新指令嗎?」想把無法控管手下的罪惡感歸咎到我頭上?他暗自嘲諷著。
「你身上流的血值得擔負這項任務。」
「遵命。」
「我們會另外派人處理帖木兒,那頭猶太豬絕對會死無全屍。」
但願你們有辦法。他露出冷笑。
「呃…你要用浴室嗎?」亞歷克斯走向他,被浴巾包覆的頭髮仍在滴水。
「當然。」理查伸了個懶腰起身,順手搭上亞歷克斯的肩膀仔細端詳他的表情。「你看起來氣色好多了。」
「很少有機會睡上半天。」亞歷克斯敢發誓他絕對臉紅了。「理查…」
「怎麼了?」深藍色雙眸直盯著他。
如果理查是第一個發現他的人,他肯定有看見血跡而且還幫忙清掉,但為何從未向他提起?他當時真的忘記鎖門嗎?難道血跡只是幻覺?那些在路上包圍他的人全都只是幻覺?
「…沒什麼。」他撥開理查的手。「快去洗澡吧。」
他頹然坐在床上思考這堆問題,就連馬力歐把拖鞋叼走了都沒發現。
「你似乎心事重重。」理查蹲在他面前說道。
「當你發現我躺在客廳時,我手上有沒有沾到什麼東西?」他不敢直視理查的眼睛。
「沒有,你就只是躺在那邊昏睡而已。」
「真的?」
「真的。」理查的手指輕觸他的臉頰逼使他直視那對深藍色眼珠。「你的頭髮還是濕的。」
「我知道。」他放棄逃避那對冷冽的火焰。「你曾告訴我如果我說出自己的秘密,你也會回報以你自己的秘密。」
「對,我曾對你這麼說過。」
「我的…幻覺…或許有跡可循。」他伸手覆上理查的手指。
「喔?」
「或許導因於一個人的死去…讓我…變得極不穩定。」他看見塔緹雅娜在面前愛撫他的臉頰。「我女友在一年半前自殺。」
「用什麼手法自殺?」
「把排氣管廢氣導進車內悶死自己。」
「嗯,把車子變成毒氣室?」
「她或許不知道毒氣車(gas van)真的存在。」亞歷克斯凝視愛人混濁的雙眼。他想親吻她,但他不能這麼做,不能被幻覺反過來統治。「她是個畫家,我們在大學社團認識,當時我們是合作無間的探戈舞者。」
「你的氣質不像是會跳舞的人。」理查歪嘴一笑,在亞歷克斯眼裡只能看見塔緹雅娜扭曲著屍僵的臉部肌肉想擠出笑容。
「或許哪天有空能教你。」
「她為何會選擇自殺?」
「失去靈感,我對她創作上的無知讓我們無法共度難關。」亞歷克斯深呼吸一陣後閉上眼睛,塔緹雅娜與朱莉的面容在眼前不斷閃爍。「她為藝術而活直到再也擠不出丁點靈感,當我走進停屍間最後一次觸碰她時…我覺得我目睹了她的最後一件作品。」他睜開眼睛,理查的深藍色雙眸依然緊盯不放。
「你覺得你的幻覺導因於此?」
「我這麼認為。」他放開理查的手。「那你的秘密呢?」
理查湊向他,微弱的皮革氣息依然在空氣中迴盪不去。
清晨時他痛苦地睜開眼睛,發現床上只剩他一人。
敲門聲像敲響喪鐘的巨槌重擊每條神經,他狼狽爬下床前去應門,之後所有事情讓他的思緒一片空白。
布蘭姆死了。
「你的學生說布蘭姆‧格呂克教授昨晚把她送回宿舍後就逕自返家,是這樣嗎?」警官依然在他面前搖晃著照片。
照片裡是布蘭姆家中客廳的壁爐,壁爐上有個巨大的萬字符號。
用屍塊拼成的萬字符號。
布蘭姆的屍塊。
安置符號中心的是他的頭顱。
「是…是的。」
「你昨天還有到過什麼地方?」
「我都待在家裡。」
「有人能替你做證嗎?」
「我…」
「史克爾格魯伯教授昨天整晚都待在家裡。」理查的聲音突然從他背後冒出。「抱歉,剛才到後院散步沒告訴你。」
布蘭姆的律師在警方離去後火速趕來,彷彿早已預知客戶的死訊。
「我欠他很大的人情,無論如何都會履行他的所有託付,即使犯法也要完成。」律師把一口木箱放在桌上。「他半夜傳給我一封簡訊要我馬上把東西交給你…拜託…不要告訴警察。」他行禮後匆匆離去。
亞歷克斯沉默地望著木箱。
「你不打開又怎能知道布蘭姆是不是留下什麼線索?」理查輕撫他的肩膀。
他頓時有種理查手上沾滿鮮血的錯覺。
「說的也是。」他鼓起勇氣打開木箱,裡頭有一只泛黃的瓷杯與一封信。「布蘭姆的筆跡。」他吞了口口水拆開信封。
「這是你生父,同時也是我的同事,留下的唯一一件能訴說你們家族不為人知過去的證物。」布蘭姆娟秀的筆跡透露出這封信是在猶太老人心平氣和下的產物。「他太過信任我,帶我到你們家展示元首送給他母親…避居南美的秘密愛人的小禮物。我無法忍受這個事實,即便他是個老好人。」
亞歷克斯倒抽口氣,劇烈顫抖的手指快要無法捏住信紙。
「我在夜裡破壞了你父親的車子讓你父母在隔日死於車禍。我好後悔自己做了這種事情,我從來不想傷害任何人,但我的家人全都死於你那罪大惡極的祖父之手,我要怎麼控制自己?透過你,我才能還清對你父母的愧疚,我不該把憤怒遷就於無辜之人,但誰又是真正無辜的?我已經這麼做了,我永遠也還不清。」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亞歷克斯摀住臉。
「我深愛我的家人,我愛你們,亞歷克斯,這是永遠不變的事實。」
「布蘭姆因為愛而殺戮。」理查對他低語。「因為愛,他無法傷害你。」
「但殺死他的人顯然不是因為愛而這麼做。」他放下信紙,淚水從眼角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