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喪禮會場時,空氣冷颼颼地,彷彿呼出的氣也是冷的,心也是。
刀削似的寒風呼嘯而過,四面八方襲來的寒意吹紅了小巧的鼻尖,好似也吹得四肢百骸的血液一瞬凍結。
段宣桓下意識抱起雙臂,赫然發覺喪失對身體的控制權,整個軀體瘋狂打顫。
放眼而去,他有種錯覺,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自己。
讓人分不清楚此刻的寒徹骨髓,究竟是因為夜晚下降的氣溫,還是孑然一身的寂寞。
「真是的……」
帶有餘溫的西裝外套裹上肩膀,一下止住顫慄。
旋身凝眸,英俊的臉龐咫尺放大,狠狠嚇他一大跳。
「你……」
段宣桓下意識想發作,一見柳嚴那身包覆住精瘦胸膛的花岡灰色西裝馬甲,不由愣了好幾秒。
你不冷嗎?原想這麼問,啟唇才意識到自己不曾關心過對方。
不知怎麼地,他猶豫了,最終還是沒把話說出口。
「你還好嗎?」注意到他的視線,柳嚴輕聲詢問。
段宣桓回過神,縮了縮冰涼的頸子,悄悄攫緊雙肩上的溫暖。
淡淡的男性賀爾蒙撲入鼻腔,說不出地熟悉。
思忖片晌,他赫然想起主臥室的床鋪也沾染著這個味道──柳嚴的味道。
意識到此,抓著外套的手指攢得更緊,甚至不由自主吸了一小口。
加速的心跳異常真實,是為眼前英俊挺拔的男人而悸動。
好半晌,段宣桓才小幅度點頭。
「我沒事。」
他什麼事情都沒有,就只是喪母,以及和父親斷絕關係。
柳嚴沒有忽略複雜的眼神,伸手撫摸褐色的腦袋,順勢滑下的長指將凌亂的髮絲撥至耳後。
段宣桓縮了下肩膀,沒有像往常一樣出聲制止,耳廓彆扭地紅了。
「謝謝你。」
吐出的話語全糊在細微的嘀咕中,柳嚴一愣,看著面色緋紅的段宣桓良久,終於意識到他說了些什麼。
總板著一號表情的男人由衷笑了出來,上揚的嘴角甜滋滋的,像是含了一顆糖似。
「放心,我不會讓你著涼的。」
難得笑瞇的雙眸,看得段宣桓心跳加速,連忙別過臉,免得柳嚴發覺。
他深吸一口氣,「我是說,謝謝你今天幫我說話,我沒想到你會用那種方式……」
毀約,那對柳安航安會造成多大傷害?
如今冷靜下來,段宣桓才開始擔心。
他很清楚「言而有信」對企業經營者有多重要,可平時慎重其事的男人竟為他說毀約就毀約……
修長的手指碰觸皺緊的眉頭,段宣桓一縮,可掬的笑容映入眼簾。
「你不用擔心,柳安不會因為這種小事就垮的。」柳嚴輕輕推開眉宇間深溝似的皺褶,「況且,要是當時我不那麼做,事後我也不會原諒自己。」
「那也用不著……」
「抱歉,讓我任性一回吧!」柳嚴語氣轉為強硬,可發現段宣桓仍難掩擔心,不由展開沒輒的苦笑,「小宣……聽到那些話,我不可能忍下去。」
段宣桓幾不可察挑了下眉,差些壓抑不住心底無來由的雀躍。
原來柳嚴也有被激怒的時候,而且是為他……
「謝謝你。」段宣桓垂下臉,細碎的髮絲掩飾住無法抑制的心緒,「……很久沒人幫我說話了。」
尤其面對段家第一把交椅,以他私生子的身分,根本不會有人跟他站在同一戰線……
儘管他一直以來都說服自己用不著在意,可畢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類,承受不計其數的羞辱,心也會疼痛。
「說什麼傻話?我不幫你,我幫誰?」
「但這已經超出……」
柳嚴板起認真的表情,「我答應過媽,一定會好好照顧你。」
話題突然提及母親,段宣桓忍不住又紅了眼。
他深吸幾口氣,吞回即將溢出眼眶的淚。
「謝……」
「不要再道謝了,無論媽有沒有拜託我,我都會那麼做。」
段宣桓一怔,投出狐疑的視線,看見柳嚴眼底的理所當然。
柳嚴頓了片刻,「小宣,從我們登記的那一刻開始,我做這些──天經地義。」
心頭狠狠一顫,段宣桓下意識別過臉。
柳嚴恐怕無法想像簡潔有力的四字宣告,擁有多無與倫比的力量,足以瞬間撥亂心弦。
段宣桓開了口,卻欲言又止。
到嘴的還是那句不變的感謝,柳嚴不會想聽的。
「你……對我太好了。」
他許久才擠出半句話,似乎不符時宜,卻是隱藏許久的真心話。
現在的柳嚴對他甚至比三年前更好,好得讓他無法不誤以為對方喜歡他。
但怎麼可能呢?
腦袋閃過與柳嚴相處的種種,總覺得對方的好其實有跡可循,可他不敢多想。
當年自己就是胡亂推論,才落得那樣的下場。
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告誡自己,若不想重蹈覆轍,就別犯同樣的錯。
若無其事維持現狀,對現在的他們而言,再好不過。
「傻瓜。」
額頭被輕輕彈了下,段宣桓嗚咽一聲,不滿又疑惑抬起眼。
「只要你的配偶欄一天還是我的名字,我就不會讓你受任何委屈。」撥弄隨風飛揚的碎髮,柳嚴淺淺一笑,「所以你不用擔心,天塌下來也有我擋著。」
段宣桓一怔,半垂的眼眸藏不住百感交集,許久沒能回神。
柳嚴從沒這麼直白說過這些,好像那句「永遠照顧你」是真的……
他緊了緊手裡的衣料,思緒轉得很快,也很混亂,組織不出一個答案。
發覺身旁人出了神,柳嚴眉峰一蹙,意外發現抓著西裝外套的手指不動聲色繃緊,泛白得惹人心疼。
最終,段宣桓扯起禮貌的笑容,向柳嚴點點頭。
「謝謝,這些話真的很安慰我。」
到頭來還是逞強的說詞……柳嚴難掩濃厚的鬱色,無奈、失落一閃眼底。
「……不行。」柳嚴搖搖頭。
「你說什……」
不願繼續淪陷於不甘的情緒,柳嚴伸手將段宣桓擁入懷中──他早該這麼做的。
「夠了。」柳炎低叱,手中力道又加重了些,「不用再逞強了。」
段宣桓渾身一震,眼眶裡打轉的水氣因柳嚴一句話,而有了潰堤的趨勢。
他下意識掙扎,「我沒有逞強,我……」
「和我一起生活吧。」
段宣桓一怔,褐色的眼眸眨了又眨,企圖說服耳畔盤旋的話只是幻覺,意外對上那雙認真的目光。
毫無雜質,澄澈得像是一座波光粼粼的湖,倒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是他。
彷彿柳嚴的世界裡只有他、只容得下他……
他飛快垂下臉,規避熱切的視線,「你在說什麼?我們本來就一起生活……」
「我的意思是,我想成為你真正的家人。」
段宣桓輕咬下唇,胸口脈動的心跳在感受到落在髮際的碎吻後,更加凌亂。
炙熱的氣息噴發在耳際,耳廓燙得彷彿要燒起來,他下意識想要摀住耳朵,才抬手就被柳嚴捉個正著。
「由我來給你一個家。」
段宣桓想駁斥,眼淚卻違背心思,先一步落了下來。
他想起段譽威罵他「過街老鼠」,當下還以為自己一點也不在意,原來默默上了心。
一直以來,他都把母親的所在當作家。
段家不是他的家,從來都不是,而現在母親走了,他再也沒了棲所。
收回心神,他勉強一笑,「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我要給你一個家。」柳嚴複述。
模糊的視線看不清楚男人此刻的表情,可段宣桓感受得到那份果決,和三年前如出一轍。
這個男人沒有改變,還是充滿耐心又當機立斷。
可這次予以他的,卻是截然不同的答案。
──柳嚴說要給他一個家。
段宣桓不自覺紅了眼,「……你說的『家』是什麼?」
「不用強顏歡笑,不用故作不在乎,能讓你真正安心的地方。」柳嚴毫不猶豫給予答案。
他忍不住垂下臉,不敢讓對方發覺眼底幾乎要溢出的動搖。
「……你給得起嗎?」
「給得起。」
柳嚴牽住他的手,力道似乎很用力,其實一甩就能掙開。
段宣桓能肯定,只要他抗拒,柳嚴不會逼他,可他沒有掙扎,任由十指緊扣。
儘管投射在面頰上的視線愈發炙熱,他依然沒有掙扎。
「小宣,我再也不會放開你。」
他的手被溫暖的大掌握得好緊、好緊,如同柳嚴口中的承諾,再也不會放開他。
他應該要相信嗎?
「放心吧。」柳嚴安撫他的口吻堅定不已,「以後天塌下來也有我擋著。」
段宣桓以為自己會猶豫,可他沒有。
幾乎是柳嚴闔上唇的同時,他已鬆開死咬的嘴唇,毫無顧忌放聲大哭。
哪怕知道這個男人曾在他心上狠狠留下傷痕,可他願意再相信一次。
他願意相信,柳嚴能讓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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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和段母說的一樣,小宣就是那麼倔強的人,再難過、再寂寞,也難以低下頭去哀求另一份溫暖──儘管心底一直期待著那份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