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變
1. Arpeggione Sonata, D.821
羅怡娟放下琴弓,試圖不去回想幾小時前的對話。
張銘寬從鋼琴前起身,心情尚未從剛才的曲子中平復。
這是他們合奏的第一個作品,當時他們仍是情侶。
掌聲從黑暗中爆出,觀眾席回歸光明,眾人的手與臉反射著刺眼燈光,這場景讓他們兩人從思緒中被猛然拉回現實。
她不想繼續偽裝,而他也不想繼續保持沉默。
「妳還好嗎?」張銘寬在休息室裡緩緩開口。
「我很堅強。」羅怡娟露出虛弱的微笑。
「如果妳有任何需要……」
「我現在需要的是寧靜。」羅怡娟瞄了門板一眼,一顆難看至極的稻草色腦袋從外頭竄進來。「還有我的助手。」
「晚安啊兩位。」羅怡娟的法籍學生雷諾對他們打了聲招呼。
「嗨,雷諾。」張銘寬無法阻止自己往奇怪的方向想,他拚死警告自己別對這對師徒做出任何猜測。
拜託,雷諾根本還沒成年耶。喔不不不,誰說這樣就不可能,他可是個條件優良的大男孩……而且還是個金髮碧眼的外國……
算了,放棄這麼做你這個爛人,你沒資格說三道四。
「銘寬,你今晚有空嗎?」羅怡娟終於願意叫他的名字。「一起吃個消夜?」
「喔……當然好……我有空。」他當然有空,機票是買下週的當然有空,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騙所有人自己只會待到後天。
「雷諾,你先把提琴拿去車上,還有告訴外頭我身體不適所以無法出席簽名會。」羅怡娟對雷諾耳語。
「OK我知道。」雷諾的中文依然令人費解。
張銘寬吞了口口水,打直背脊端坐不知被多少人的屁股蹂躪過的沙發上頭,他知道等會兒一定事情不妙。
羅怡娟轉身看著他,手指在梳妝台上輕敲著彷彿正在模仿他剛才彈琴的樣子。
「你一定覺得我瘋了。」羅怡娟瞇起眼睛。
「我不這麼認為。」
「真的?」
「我永遠相信妳,我願意……為妳而死。」
「我知道,但不管做什麼都無法彌補我們犯下的錯誤。」羅怡娟拎起背包。「為了一紙文憑,為了更多的演出,為了唱片公司合約,為了我們的人生。」
「為了我們的人生……我們……殺了自己的孩子。」
「沒錯,然而遲來的懲罰已經降臨。」
「妳該不會要說的是…」張銘寬感到一陣恐慌。
「我看見祂了。」羅怡娟的聲音彷彿自地底傳出。「我們的孩子。」
~*~
指針到十一,沒有任何通知傳來,刑警李天壽終於鬆口氣準備趴在辦公桌上打盹,沒想到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竟是他的手機。
越洋電話?
他知道這是誰的傑作了。
「幹嘛啦!」李天壽現在聽起來像個死人。
「夭壽哥是你嗎?」
「嘉嘉?你現在打給我幹嘛?你在哪裡?」
「家裡啊。」嘉嘉打了個哈欠。「我做了個惡夢。」
果然不是好事。
「什麼惡夢?」
「我夢到你被一對全身是血的男女追殺,但你手上還抱了個小baby耶。」
「欸嘉嘉,你是不是在嗑藥?」
「當然沒有,我如果正在high的話還會打給警察大人嗎?」嘉嘉聽起來肯定是嗨茫了。
「我又管不著你。」李天壽現在只想睡覺。
「總之小心點就是了,我直覺一向很準。」
「好啦好啦我知道。」
掛上電話後,李天壽沮喪地趴回桌上。
他的案頭貼了幾張照片,多半是漂亮的年輕女孩,只有一張是從監視器錄下的畫面,裡頭依然是個正妹,但背後多了個面貌模糊的人影。
沒有下半身的人影。
人影彷彿有張嬰兒的臉孔。
~*~
王神棍已經打開鐵捲門恭候貴賓光臨,他知道今夜一定又是場精采的演出。
他對世界異常誠實,從不遮掩自己是個善於玩弄人心的混蛋這件事,但這噱頭卻在這個虛假的社會中讓他無論在心靈或肉體上都得到相當程度的滿足。
指針到十二,命理館門口的九重葛落葉被風吹著不停地打滾。
沒有人來,而且這個月份的風不該如此冷冽,但王神棍依然老神在在。
他知道貴賓即將降臨。
「老師,你真的認為他們會來嗎?」空氣中傳來稚嫩的女童嗓音。
「當然,他們可是妳的父母。」王神棍露齒而笑。「親愛的胎胎。」
「如果我是個活人鐵定會把你當變態。」女童的嗓音充滿不屑。
引擎聲從巷口傳來,接著是計程車的黃色身影滑進死寂的暗巷。
「看吧,他們果然來了。」
王神棍看見空氣中的半透明孩童越來越多,他知道這場演出絕對會比稍早前那對貴賓在國家音樂廳裡的雅緻小品更加精采絕倫,就像他們鍾愛的歌曲之王經常寫出的感傷歌曲一樣。王神棍也喜歡舒伯特,雖然問他為何的話他總是說不出個理由,他在豪宅裡收藏不少優秀錄音,等會兒將要出現的貴賓們也名列其中。
但他知道靈魂無法脫離愛恨而活,即使鬼神亦然,看看天花板上那堆正在摩拳擦掌的小孩們就知道了。
~*~
月台上只有寥寥數人正在等待最後一班開往淡水的捷運,每個人不是昏昏欲睡不然就是在滑手機,直到列車燈光從隧道盡頭浮現才慵懶地抬頭。
然而一抹桃紅閃過卻讓他們瞬間清醒過來。
軌道傳出骨肉碎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