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人從緩緩敞開的大門一步一步走出,有那麼一瞬間,柳嚴因賓客揮灑半空的花瓣分了心。
絢色漫天飛舞,美不勝收。
直到一點緋紅飄落絞白肩頭,他驀地回過神,凝睇不知何時走到面前的青年,只覺此生再也無法移開雙眼。
無論是那張畫了淡妝更顯清秀可人的臉龐,或是那一身襯得純淨無暇的白色西裝,全都深深烙印心底。
如同眾多影集上演的結婚戲碼,他從面色緊張的中年男子手中接下溫軟的手掌。
一剎的觸碰,他能感受到對方瞬間的僵化,以及下一刻將手掌硬撐在離他掌心幾毫米半空的倔強。
青年面容上那份儘管努力壓抑,仍顯而易見的不安,逃不過觀察入微的眼。
他早有預料,心扉仍傳來陣陣刺疼。
證婚牧師似乎未察覺兩人神色各異,依然展著歡愉的笑顏,落落大方為他們朗誦誓詞。
「柳嚴先生,你願意成為段宣桓先生的伴侶,從今天開始,無論貧窮或富裕,無論疾病或健康,都彼此相敬相愛,並照顧他、珍惜他──直到永遠嗎?」
那一日分離,記憶猶新──
「老師,我喜歡你。」
這並不是少年第一次向他告白。
一推開通往天台的大門,少年深情款款的告白宛如深水炸彈似,在耳畔猛烈炸開。
追求他三年的少年,他的學生之一──段宣桓,一身乾乾淨淨的純白制服,胸口別著「畢業生」字樣的紅花,面色一如他所熟悉,認真得不可思議。
好半晌,柳嚴終於意識到,今天是他們的訣別之日。
終於到了這孩子畢業的日子……
柳嚴發自內心感慨,除了不捨之外,心底還有眾多五味雜陳的情緒糾纏在一起,他卻不敢釐清。
望著緊抿下唇的少年,緊張神色被他一覽無遺,腦中頓時閃過眾多歷歷在目的片段。
這些年,他從段宣桓手中收到無數禮物,有形、無形。
親手製作的便當、情人節的巧克力、擔任他的小老師、五音不全地為他分憂解勞……儘管死纏爛打,但他並不討厭段宣桓執著的追求。
相反地,他很喜歡段宣桓認準了目標便打死不放手的專心致志,也喜歡段宣桓招牌的笑靨,燦爛而溫煦,宛如冬日陽光,能從裡到外溫暖全身。
「老師,我喜歡你。」赤裸裸攤在眼前的純真感情,讓柳嚴回了神。
迎著炙熱無比的視線,柳嚴有一種錯覺,彷彿光是保持古井無波的表情,就用盡心力。
沒一會兒,承受不住的他逃避地旋身。
眺望鬧騰的校園,無數少年少女正抓緊最後的校園時光,活力十足地嬉戲打鬧。
眾多學生裡,沒一個人比得上段宣桓,給予他如此熱鐵烙膚的印象。
「老師,我真的很喜歡你……」
因為他始終沉默不語,少年溫潤的嗓音愈發楚楚可憐,顫抖著好似隨時都會哭出來。
柳嚴回過身,陷入更加漫長的無言以對。
良久,他緩緩開口,卻給出段宣桓最不願意聽見的答覆。
「小宣,我說過很多次,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
如同段宣桓多次訴說心意,他也多次回以拒絕,然而似乎潑再多冷水,都澆不熄那滿腔熱情。
「為什麼不能?」段宣桓質問他,不甘的氤氳模糊了眼眶。
柳嚴沉默半晌,「我們是師生,你明白吧?」
「我不明白!」
比誰都清楚今天就是最後的機會,段宣桓比往常更加激動。
下一刻,段宣桓衝了上來,用力扯住他衣袖,柳嚴心頭一陣發慌。
然而眼前情景,硬生生制止他推開少年的念頭。
晶瑩的淚珠如斷了線的珍珠項鍊,一顆一顆滑過清秀的臉龐,段宣桓的不甘心正如淚水,永無止盡。
「我今天就要畢業了,從明天開始,我不再是你的學生,這樣的話……」
「就算如此,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
「不能?究竟為什麼?」段宣桓瞪大眼,更多淚水溢出眼眶,「老師!你說的到底是『不能』,還是『不會』?」
眼睜睜看著數顆淚珠滴落手臂,彷彿也敲在心頭,擊出丁點窟窿。
柳嚴再度沉默。
整整十年的年齡差距、社會對同性戀不友善的氛圍、他們各自家庭背景的不同──他不用認真思忖,就知道若兩人要攜手,得走上多麼坎坷的路途。
段宣桓是如此聰明伶俐的孩子,他的未來該是一片光明,不該因為一段感情,走上彎路。
而且,他還有很多時間和本錢,去遇見一個比他更好、也更適合的人。
「不會。」
段宣桓肉眼可見一震,顫抖的唇開啟又闔上,發不出任何音節。
「小宣,我『不會』和你在一起。」
面對那雙因他的話而充盈絕望的眼,柳嚴下意識縮緊拳頭。
他不能於心不忍,為了段宣桓好,他得乾脆俐落地切割這一切……
「……我對你的感情和你對我的並不一樣,不是喜歡,也不是愛。」
「你騙人!」段宣桓不願相信地大聲咆嘯,「如果你真的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又為什麼總是這麼溫柔?明明可以從一開始就讓我絕望,為什麼要拖到現在?」
「我拒絕過很多次,不是嗎?」
「那又為什麼在拒絕我之後,還對我那麼包容?」
「包容並不代表喜歡。」
「騙人……你騙人!」
「我沒騙你。」柳嚴頓了一下,「我沒有喜歡你。」他閃開段宣桓瞬間遞來的質疑。
得到直截了當的答案,段宣桓猛搖頭,彷彿這麼一來就能揮去他的拒語。
「親手做的便當、情人節的巧克力……你總是一開始拒絕,後來就順著我的意思收下──這樣難道不是對我有意思?」
「不是。」
段宣桓咬緊牙根,「還有,你明知道我是為了要和你獨處,才自願當你的小老師,你卻從來沒有拒絕……」
細數一個又一個回憶,段宣桓見他始終噤聲不語,口氣也愈發不甘而委屈。
「還有、還有……」
「……抱歉。」
突如脫口的道歉,連柳嚴自己都怔了片刻。
少年通紅的眼直瞪著他,猶如想從眸底一鼓作氣看進心底,他不禁別開臉,儘管如此,目不轉睛的視線依然火辣到彷彿能燒穿臉皮。
「這些都不算喜歡嗎?」扯了扯襯衫袖口,段宣桓發出央求的嗓音,「你對我……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面對為情所苦的少年,柳嚴無以反駁。
問他是不是對段宣桓一點感情都沒有?這個答案顯然是否定的,然而,也是不容於世的。
「小宣,我們沒有未來。」
段宣桓大聲否定他,「有沒有未來,不應該是一起走下去才能知道的嗎?」
「那樣的未來,對你來說太坎坷了。」
「坎坷又怎樣!只要和你在一起,無論多坎坷,我都願意!」
「……這是為你好。」
纖瘦的身軀劇烈一震,似乎受到極大衝擊。
「為我好?」段宣桓再度紅了眼,「什麼叫作『為我好』?」
柳嚴沒有解釋。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況且段宣桓也不可能接受他的解釋。
「你憑什麼用這種自以為是的好來對待我?」激動地拽著手裡布料,平整的襯衫袖口因此扯出條條皺摺,「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根本不在乎前途艱不艱難、坎不坎坷!」
果然,段宣桓仍太年輕、太不諳世事,正因為如此,才更該由成熟理性的自己結束這一切。
「……放棄吧。」
語出,段宣桓狠狠倒抽一口氣。
只見捏緊衣角的拳頭指節泛白,緊咬的下唇滲出可憐血跡,看得柳嚴胸口發緊。
「為什麼?」
段宣桓細如蚊聲問著,聲音輕得彷彿一剎就被風吹散。
「沒有為什麼。」柳嚴別過眼,吐出違心之論,「小宣,我和你沒有任何可能性。」
不願接受這個答案的少年依然搖頭,忽然一把抱住他的手臂。
「老師,我喜歡你。」
像是壞掉的黑膠唱片,段宣桓不斷重複口中的告白,想用這種笨拙的方式對他洗腦。
「老師,我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最喜歡你……」
「你說再多次,我也不會接受。」
淚水在眼眶裡不斷打轉,段宣桓發出可憐兮兮的哀求,對他的無情束手無策。
「老師,我真的、真的、真的好喜歡你……」
抑制著嗚咽,段宣桓緊緊抓著柳嚴的手臂不肯放,像是即將溺斃的人捉著一片木板載浮載沉,一旦放手,便再無生存機會。
可鐵了心的柳嚴抬起手,一寸一寸扳離鎖緊的長指,直到完全分開。
「段宣桓。」
連名帶姓的稱呼,好似一瞬間抹去三年情誼,哪怕彼此近在咫尺,也變得異常陌生。
「我和你不可能在一起。」他壓抑著於心不忍,一字一板宣告,「──永遠不可能。」
「永遠」這個沉重的字眼成為壓垮段宣桓的最後一根稻草,顫抖的嘴唇欲言又止,沒了半點力氣。
下個瞬間,憋不住的淚水傾湧而出,段宣桓頭也不回,轉身就跑。
大門重重關上的瞬間,柳嚴的心似乎隨著如雷巨響狠狠一震。
愧疚與不安,以及各種無以名狀的情緒一擁而上,段宣桓絕望的告白在耳畔餘音縈繞,柳嚴禁不住良心折磨,快步追了出去。
可他再也追不上那個身影了。
哪怕回到教室,那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得到其他學生說段宣桓走得急忙的消息。
摸著發疼的胸口,柳嚴百感交集。
他自以為是的溫柔,反而深深傷害純真的心靈,也真正抹去兩人的可能性。
或許,哪怕可能性再渺小,等待他們的也曾是閃亮的未來。
思至此,他後悔了。
難怪常言道:失去後才懂得珍惜。
原來到頭來,自以為成熟的自己,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笨蛋。
「如果……」他忍不住呢喃。
如果,能給他第二次機會守護那燦爛而耀眼的笑容,他必定……
「我願意。」
宏亮而清晰的宣示,堅定不移響徹整個宴會廳。
迎上那雙一閃動搖的眼眸,柳嚴不由放柔臉龐,嘴角揚起一抹溫柔的微笑。
唯恐段宣桓沒聽清楚,他頓了一會兒,二度啟齒。
「我願意。」他握緊纖長手指,再也不願放開,「我願意照顧段宣桓──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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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很久以前就喜歡破鏡重圓(我猜大部分小夥伴都有看出來),第一是因為我搞不懂什麼叫做一見鍾情(我只相信日久生情和孽緣),第二是有過去的愛更加深沉──就像哲學家史賓諾莎證實的「當我們愛上了一個曾經痛恨過的人時,這份愛將比沒有恨過他的情況來得更為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