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生異談 - 白兔篇
【千針】（三）
敵不過飢餓與寒冷，因凡還是獨自吃了晚飯收拾碗盤、獨自把自己清洗乾淨、獨自回自己的房間去乖乖睡覺。
隔天一大早，因凡就起床到門口去等，但是一路等、等到肚子都咕嚕咕嚕地叫著，等到太陽從東升起走到西，然後又沉沒在地平線那端，千澂還是沒回來。
如此等了兩天後的早晨，千澂回來了。看見從門口直接蹦跳起來迎接的因凡，帶著疲憊的笑容揉了揉孩子的頭，說了句「都沒事了」，就像幽魂一般的飄進了自己的房間，直接累暈在床上。
因凡忙進忙出，甚至還自己去了一直拒絕靠近的水池邊提了水，替風塵僕僕的千澂整理乾淨。換上了乾淨的衣物，擦洗掉身上的髒汙，簡單處理了一些應該是因為趕路才造成的擦傷撞傷，因凡趴在千澂床邊，看著千澂一點也不安穩的睡臉，有種不安從內心深處蔓延開來，然後化成讓人鼻酸的委屈感。
因凡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千澂沒有事吧？千澂會不會因此討厭因凡？
摀著嘴巴不敢發出聲音，因凡一踉蹌跌坐到地板上，哭了起來。
＊
千澂睡到隔日午後才醒，雖依然顯得非常的疲憊，但還是打起精神對蹦蹦跳跳的因凡微笑，稱讚因凡這兩天自己做的家事、關心一下因凡的三餐飲食，然後好好的盥洗整理一番，就與因凡一同恢復成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的樣子。
醫者沒提那天晚上衝出門後到底做了些什麼，因凡也沒有去詢問。
因凡不會問。
他自己也藏了很多的謊言與秘密，很多就算千澂問起他也不一定會實話實說的問題，所以將心比心，因凡也不會去問別人不想提的那些事情。況且如果千澂想說，他一定會主動的來說。
因凡相信千澂。
可是千澂，你相信因凡嗎？
＊
接近中秋，山裡的溫度開始降了下來，住在小小茅草醫蘆裡的兩人都換上了較厚的衣服。也開始將各種蔬菜野果曬乾醃製儲存，準備面對接下來的寒冬。
「因凡——」
醫者雙手抱著胸，按耐著笑意的拉長了音，卻讓白淨的孩子驚得跳了起來，抱在懷裡的食物也因此散了一地。塞得滿滿的嘴裡發不出聲音，因凡慌張的似乎是想要解釋，卻腳一滑，又跌坐回地上。
「怎麼啦，是午餐吃不夠飽嗎？」
抿著嘴以免自己真的笑出聲，千澂無奈的搖了搖頭，上前去把慌張狼狽的孩子給拉起來，並一邊撿拾起滿地亂滾的果實：「肚子餓就跟我說嘛。」
「沒有啦，只是……看起來很好吃嘛。」
低聲囁嚅著，因凡扯了扯自己的衣角，覺得臉上一陣發燙，連忙也跟著蹲了下來整理這片自己所搞出來的混亂，把臉埋得低低的。有雙大手伸了過來，揉了揉那頭白色柔軟的髮，來源是誰當然不做他想，這讓因凡覺得自己的臉更燙了。
「確實很好吃呢——這是山林賜予我們的禮物，但是如果現在吃完了，冬天就沒有東西得吃了喔？」
「我知道啦！」
嘟起了嘴，但很快的又露出了笑意，收拾完這片刻插曲，兩人又各自在屋裡忙碌穿梭，一直到日落西山才休息，如同過去以來每一個再普通也不過的日子。
「是說，千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什麼事？」
點著燭光，千澂一邊整理著手中的藥草們，一邊回應躺在自己大腿上的因凡。千澂的手臂就橫在自己臉上，正好擋住了燭火的光線，因凡從醫者手臂的空隙中伸出了兩隻白皙無痕的手，勾住了對方的手臂——曾有的紅痕，已經褪得完全看不見半點顏色了。
「唉呦，因凡，你這樣我不能做事呢？」
因此停下了動作，千澂低頭看著懷裡的孩子，因凡正睜著一雙水潤的紅色眸子，神情認真：「千澂，我們還沒摘筍子。」
「……筍子？不是吃過好幾次？」
得到有些意外的答案，千澂愣了一下，皺起眉頭思索著：「那東西不好保存呢……啊，不過還是可以醃起來，怎麼了，因凡想吃筍子嗎？」
「不是不是啦！我說摘！摘筍子！」
用力抱緊了千澂的手臂當作抗議的方式，因凡又嘟起了嘴：「夏天時約定好的，要一起摘筍子的，我沒有說要吃啦！真是的，難道我在千澂眼裡，就是個愛吃鬼嗎？」
「因凡，會痛、會痛啦！抱歉抱歉，不過因凡現在還在成長期，多吃點也無所謂的。」連忙哄了哄鬧起彆扭來的孩子，千澂笑了起來，也想起了當時的那個約定：「還記得那時候說好——摘筍可得早早起來，不可以賴床，對不對？」
這讓因凡又嘟起了嘴——最近天氣冷，總讓他睡得很好，醒來時往往千澂早就提完水回來、早膳都準備好了。想到這，因凡一咕嚕地從千澂的懷裡鑽了出來，然後就往自己的房間跑去：
「那為了明天的早起，我要先睡覺了，千澂晚安！千澂不要睡過頭喔！」
「好的，晚安。」
耐著笑意，醫者朝滿臉認真的孩子揮了揮手，看著房間門關上，寵溺的搖著頭嘆了口氣，繼續手上的工作。
＊
那夜，白色的孩子發了個夢。
夢裡有條小徑，光禿禿的、荒涼的，一路蜿蜒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孩子夢見自己戴著斗笠，揹著行囊，穿著草鞋踩在滿是小石頭的乾燥道路上，沿著小徑不斷往前走。是要去哪呢？夢裡的自己並不知道，但還是不斷向前。
四周的景色相當單調，讓他很快地就無聊了，才想停下或回頭看看，就聽到前方不遠處有著細微的咽嗚聲，隱隱約約，一不注意就會被風給吹散的聲音。夢裡的自己提起了興趣，朝著那個方向前進，但是越走越靠近那個聲音，他就莫名越有種害怕的感覺……一種說不上原因的畏懼。
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往前，前方就是那聲音的來源了。夢裡的他翻開了高得可以遮住眼睛的草叢，一探究竟。草叢中心躺了個什麼生物，瑟縮發著抖，嗚嗚嚶嚶哭個不停。
夢裡的他與那生物對上眼。
然後尖叫著驚醒。
＊
他猛然起身，卻讓被身體壓住了一半的被單給礙到動作、然後左手絆右手、被子纏住了半個身體，一時間重心不穩的，摔到床底下去了。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痛痛痛痛————」
摀著腦袋哀號著好一會，眼前的星星才慢慢消失，恢復行動與思考能力。睜開疼得淚眼婆娑的眼，因凡抬頭往窗戶的方向看去，隔著窗簾透進了隱約的光線，似乎是太陽才剛要升起的時間。
「——太好了！這樣應該起得夠早了吧！」
很快的忘記了疼痛，早晨潮濕的空氣有些冷，因凡乾脆就把被子往身上裹，赤著腳跑出房間門，要給千澂一個大驚喜。廳裡仍然是一張桌子、上頭堆滿了藥草與書籍，千澂的房間門還是關著的，或許是還沒起床吧？
「所以我比千澂早起嗎？嘻嘻，嚇嚇他！」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因凡耐不住內心的淘氣，輕手輕腳往千澂房間門湊去。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這間窗口開在西邊的房間內仍是昏暗的，一時間看不清楚裡面的樣子。但因凡沒有深究，裹著被子，很快地溜進了房間，然後深吸了口氣——
「千澂！」
孩子一下子撲到床上去，滾了兩圈，柔軟的被子上有著暖暖的陽光味道，還有各式各樣說不出來的藥草味，讓因凡連打了兩個噴嚏。從棉被堆裡探出頭，因凡失望的發現，千澂不在床上。
那是去哪了呢？
將自己身上裹的被子扔在千澂床上，因凡依然赤著腳，開始屋內屋外每個房間繞繞的尋找了起來。但是不論他怎麼找，甚至還大聲呼喊了幾次，都沒看見千澂的影蹤。
「啊，該不會是去摘筍了吧？聽說筍子長很快，所以才會需要很早很早就起床，早早的過去準備摘採……」
有些落寞地蹲在門口，因凡如此猜測著，然後生起悶氣來：「可是我也很早起了啊！千澂該不會是故意更早起好偷偷自己去的吧？千澂小氣、小氣鬼！」
光是因凡這樣前前後後繞著的時間，天色就已經從仍有些灰濛的魚肚白、轉為分明的藍，陽光照射下讓晨霧很快的就消散於無形，整個山林都清晰了起來。因凡嘆了口氣，氣悶的跑去端了水桶，自己到小池邊提水去了——反正他怕水是說給千澂聽的，現在千澂不在，也不需要怕了。
說起怕水的理由，因凡想起了夢境裡所看見的生物。
那是一隻兔子，一隻沒有毛皮的兔子，痛苦的發抖著。
因為隨意開玩笑、說了很多的謊，所以兔子被懲罰，被剝去了毛皮，痛苦不堪，卻又無法一下子死去，掙扎哀號著。
有路過的人建議牠去泡海水，這樣就能讓毛皮恢復，但是兔子嘗試了之後，卻只是更加的痛苦；又有人建議他去找其他的水源，但是無論哪種，都無法減輕他的疼痛分毫……
狠狠的打了個顫，因凡在水池邊放下水桶，拉起了自己衣袖，雙臂白皙得幾乎發亮，上頭一點痕跡也沒有。無論是當初被千澂撿到時佈滿全身的血點、或是那鮮紅蜿蜒的圖騰，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這些日子以來、在醫者細心又溫柔的照顧下，因凡已經想不太起來當初的痛苦了。那彷彿只是一場夢境，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清醒。
放下袖子，思及此，他為自己的任性對千澂有點抱歉，也不想生千澂的氣了。
於是因凡打好了水，自己煮了點蔬菜湯，還幫忙把千澂又亂成一團的工作桌給整理好，所有書籍分門別類，把新摘的藥草拿去曬乾。
有乖乖幫忙做事情喔，千澂回來看到一定會很高興。因凡洗著碗，心情很好的哼起歌，決定先燒好水，等千澂摘了筍子回來，就可以煮好喝的筍子湯。因凡最喜歡千澂煮的筍子湯了，很神奇的，明明也沒加什麼，卻能是最讓人難以忘卻的美味。
「就等千澂帶著筍子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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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千針】（三）
永恆冒險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