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巨大無比的力道攫住手腕,大力得甚至讓他連傘都拿不住。
重重被扯回人行道,身體因此劇烈傾斜,不穩地與另一人一同摔在溼滑的街道上,而差些撞上他的轎車迅速揚長而去,高速轉動的輪胎濺起一陣水花,潑得他們滿身濕淋。
「都幾歲了,還在路中間發呆!」
「我才該說你都幾歲了,還學什麼英雄救美啊!」
下意識反唇相譏後,紀楚麒忽然意識到人體的溫暖正滲入肌膚,而溫度的來源擁著扶起他,卻隱隱顫抖,宛如恐懼什麼似。
既使沒有抬頭,紀楚麒也很清楚抱住他的人究竟是誰。
抬起眼睫,向來溫和的表情露出了難得的怒意,半擁他的雙臂又顫了顫,但夏裕哲並不像是對他生氣,反而更像是……自責?
愣愣注視著大雨中格外狼狽的俊臉,紀楚麒幾次開闔嘴唇,也沒能吐出半個字。
原想責罵青梅竹馬難道就沒想過會不會兩個人一起撞上,可又想到對方衝上來是為了救自己,便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擁著他的夏裕哲同樣露出怔愣的表情,若有所思又像是出了神。
「……你沒事吧?」
不著痕跡地收回半擁的手,夏裕哲若無其事地詢問,並彎下腰撿起落在一旁的雨傘。
「我不要緊,不過……」凝望路中間彎成誇張弧度的雨傘,兩人不約而同笑了出來。
一直籠罩彼此的尷尬氣氛,竟因此煙消雲散。
「以前是不是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有嗎?我沒什麼印象啊……」站入夏裕哲所持的傘內,紀楚麒覺得自己似乎也進入了對方的保護傘範圍,讓他精神放鬆下來。
夏裕哲忍住笑意的表情,簡直像是說著「我就知道你不記得了」。
直到青梅竹馬數落他幼時曾因為在路中間發現一隻被輾斃的青蛙,想也沒想就蹲在路口觀察動物屍體,差些被來車撞上,他才模模糊糊想起這回事。
「我想起來了!那時候也是你用力拉開我,然後……」想起那時發生的滑稽情況,紀楚麒捧腹大笑,「然後你就栽進一坨狗屎裡了!」
「我記得你那時超臭的,就算回家洗了好幾次澡,身上還是沾著那股臭味!」
俊美的男人立刻露出羞赧的表情,擺著手要他別提了。
「誰讓你之前把我的糗事抖出來,這次換我來說你的蠢事!」
紀楚麒一頓語氣,清了清喉嚨,「有次週末你一個人看家,找不到東西吃就拿我最心愛的蠟筆來吃,吃到滿嘴紅橙黃綠,最後還鬧肚子痛送進醫院。」
「這個不用特別記起來啦!」
看青梅竹馬慌慌張張的模樣,紀楚麒莫名開心了起來,不理會夏裕哲的阻止,咯咯地繼續揭露下個童年糗事。
可下一刻,他就感覺臉頰傳來燙得嚇人的溫度。
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才發現青梅竹馬正含情脈脈地凝視他,而停留在臉頰上的溫度來自對方寬大的手掌。
修長指尖細細碎碎地磨挲,宛如憐惜的疼愛,令他雙頰泛紅。
「我喜歡你笑的樣子。」夏裕哲夢囈似自言自語,充滿迷戀的眼神看得他渾身發燙,「放聲大笑也是,甜甜的微笑也是,我都好喜歡。」
炯炯有神的翡翠色眼眸倒映出他呆怔的表情,好似把他整個人都困在清澈的瞳孔中,動彈不得。
沒有更多言語,旖旎的氣氛卻隨著夏裕哲緩慢俯身的動作迅速蔓延,他的心臟再度急速狂跳,然而身體不聽使喚,無法推開逐步逼近的人。
他閉上眼,試圖以此逃避湊近的臉龐,唇瓣旋即感受到柔軟的觸感。
這不是夏裕哲第一次親吻他,卻比先前那些更加溫柔,好像一丁點粗魯就會把他碰壞似的。
但甜美的親吻並沒有持續多久,幾乎下個瞬間,他就感覺男人挪開唇,同時大大退開一步。
「你……」睜開眼,青梅竹馬寫滿受傷的臉龐映入眼簾,而彼此相隔一大步的距離,看來近在眉睫,實則遙不可及。
半晌,一陣長嘆從性感的薄唇中呼出。
「對不起,我又失控了。」
聽著夏裕哲乾脆的道歉,一股莫名的酸澀湧上心頭。
「明明是我要求恢復到普通青梅竹馬關係,卻還是克制不住自己,真是對不起。」
見夏裕哲自責的模樣,原諒的字眼卻哽在喉頭,令他好幾次張口都沒能發出聲音。
他能說些什麼?是「沒關係,我根本不介意」?還是大發脾氣?
最終,他只能無言地看著蹙緊眉心的男人垂下頭,和他一樣陷入尷尬的默然,同時,近乎揪緊心臟的痛楚也佔領所有思緒。
好久,久到雨勢都在不知不覺間更加滂沱,「刷啦刷啦」的落雨聲彷彿成了世間唯一的聲響。
「我……真的對不起。」
極度懊惱的嗓音幽幽響起,雨傘的把手也在同刻被塞入他手中,表情苦澀的男人退到傘外,頓時被淋成落湯雞。
「真沒想到當普通青梅竹馬居然是這麼困難的事情……」大雨中男人呢喃似的自白意外地清晰可聞。
說穿了,他們倆都不明白「普通青梅竹馬」到底是什麼樣關係。畢竟事實上,他們從頭到尾都是兩情相悅的一對,只不過……無法在一起。
至於為什麼無法在一起,混亂的腦袋已經不能好好思考緣由了。
「我們……暫時分開一陣子吧。」
這句話宛如向他心底投出一顆千斤大小的石頭,除了泛起巨大的漣漪,更沉痛地使他的心情無限下沉。
「等我稍微放下對你的感情,並能夠好好地以青梅竹馬的方式對待你,我再回來……好嗎?」
說出這些話的男人分明已經有了決定,卻還是開口詢問,無形地將殘忍的決定權拋給他。
紀楚麒欲言又止,但終究靜靜闔上唇,發出悶悶的回應聲。
也不知有沒有聽見他的回應,夏裕哲僵硬地點點頭,接著頭也不回跑開,轉眼間就消失在霧濛濛的景色中。
而被遺留在雨中的他孤身一人,不知何時浮現的熱燙水氣在眼眶裡不斷打轉,一下模糊了視線。
紀楚麒忽然發現,心頭正被某種他怎麼都不願回憶的痛苦淹沒。
──被重視的人拋棄的痛苦。
「楚麒!」
呼喚聲隨後而來,紀楚麒感覺有人緩慢地靠近自己,然而溫柔的嗓音並沒有如想像中詢問他「沒事嗎」,反而不坑一聲地把他整個人擁入懷中。
過度炙熱的溫度刺激得他打了個哆嗦,紀楚麒下意識想要迴避曖昧的動作,可擁抱實在太過溫柔,令他難以甩開。
「你太溫柔了……」
盧凱晟苦笑出聲,「該不會就是因為太溫柔,你才不喜歡我吧?」
儘管聽出對方口中只是打趣他,紀楚麒仍抿著嘴唇垂下頭,豆大的眼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墜落。
「……為什麼明明已經盡力避免受傷,卻還是再度嚐到被人拋棄的滋味呢?」
避免自己再度因為夏裕哲受創,避免自己再次遭受被人拋棄的滋味──這些不就是他竭盡全力掩飾心動,甚至拒絕對方的原因嗎?
然而,為什麼盡力付諸行動,最終還是落入這般田地?
溫柔的手掌摩娑他打顫到痙孿的背脊,但遲遲沒有出聲回應,大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種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
良久,盧凱晟輕輕把掉淚的臉龐按入胸口,宛如給予他自由痛哭的允許似。
「不是你的錯,你只是……」摯友細如蚊聲的音量簡直像是自言自語,但那句「你只是太喜歡他了」卻毫無阻礙地飄入耳畔。
於是,淚眼迷濛中,他伸手環抱摯友,不再顧忌地放聲大哭。
※※※
小時候,夏裕哲對上學這項國民義務不抱任何好感。
原因在於,相比萬人迷的青梅竹馬,他是個完全不受同儕歡迎的人。無論升上幾年級,班裡總有一群以欺負他為樂的壞孩子,天天逼得他在班裡嚎啕大哭。
儘管活潑但壞心的青梅竹馬也常對他惡作劇,但與同學那些毫不留情的攻擊與欺辱比較,相形見絀。
況且青梅竹馬還明白點到為止的道理,對他惡作劇後又老是逗他開心,徹底貫串鞭子與糖果並施的道理。
因此他特別喜歡跟在青梅竹馬身邊,即使三不五時被惡作劇也不在意,但深深厭惡上學。
被沾滿粉筆灰的板擦砸、被圍剿到廁所裡潑水、班上的打掃工作通通推給他做──如今回想起來,那段日子真是無法言喻地黑暗。
可被欺負的時日多了,也不禁捫心自問是不是自己真的太惹人厭,但他尋不著答案,最後終於在一次放學,排山倒海的譏笑聲中崩潰地問了出口。
「你又矮又胖又膽小,誰不討厭你啊!」
至今他都記得帶頭欺負他的孩子首領,展露出不似孩子的醜惡表情,對他這麼說。
當下,幼小的心靈受到沉重打擊,宛如玻璃球摔落地面,發出「啪塔──」的碎裂聲。
然而下個半晌,不該出現在此的青梅竹馬忽然衝了進來,像隻抓狂的小獅子般不由分說對帶頭者拳腳相向,還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他抱住對方,才停下揮拳的動作。
「我跟你、你們說清楚了!我就不討厭他,就喜歡和他玩在一起!」還在氣頭上的青梅竹馬對周圍霸凌他的罪魁禍首們大聲咆哮,還對他們撂下狠話,「要是下次你們再欺負我的青梅竹馬,我就帶高年級來揍你們,讓你們也嚐嚐被欺負的滋味!」
那之後,班裡的同學再也沒有欺負他,甚至轉而對他感到畏懼,但這一切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憑著青梅竹馬那句「喜歡」,他的心再也離不開那個勇於保護他的人。
因此,即便順從父母要求遠赴美國,他也從未忘記青梅竹馬,反而更努力改變自己,力求成為配得上對方的優秀人才。
無論是減重,還是強迫自己變得健談,甚至克服溺水的陰影──都是因為他想著總有一天,要風風光光地凱旋歸國,然後換他保護對方。
是的,七年來他都如此致力、如此期待,所以……
他從未想過這些努力終成泡影,亦從未想過,有天自己必須以主動放棄愛戀的方式,換取留在心上人身邊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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