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名為過去
“你問我為什麼到這裡來，答案我不能告訴你。理由是什麼，我想你猜得出來。
但是如果你還願意聽我一句話的話，我希望你自己小心。會出事情的。”
回來的訊息比發出去的多了幾倍長度，艾斯把那封訊息看了一次，又一次，試圖揣測他寫下那些字時的表情，跟他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什麼。
他不透露自己出現在不夜城的原因，艾斯猜得到。跟工作有關係，為著契約上的守密義務他不能多透露一個字。然而，理智可以理解他的用意，感情卻不能，他得咬緊牙關才能遏止自己一拳搥在桌面上的衝動。原因在於，洛跟委託人之間的契約內容從來沒有把艾斯排除在外過，他所執行的每一個行動、所做的每一個推測，包括他在什麼情況下會使用《潛流》一號的力量，艾斯幾乎全都知情，洛從來不瞞他。
可是現在他卻挑明了告訴艾斯，說他不能說出工作的內容。亮在訊息接收介面上的文字冷冰冰的。
目光在接觸到第二行字的時候停下了，幾秒鐘前因為感受到強烈拒絕之意的憤懣也瞬間減退，取而代之的是困惑，跟一點點的安慰感。
覺得安慰，是因為在第二行字當中讀到了一點點的關懷，他說「我希望你自己小心」。
但是他同時還說──會出事情？什麼事情？
艾斯皺起了眉，他不知道。
當他背後的門毫無預警地打開，白色頭髮的少年探頭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
「哈囉，《定錨》，我回來啦，你在不高興什麼？」
艾斯順手將訊息介面關掉，轉頭去看踏著小跳步走向他的《潛流》六號，後者接近到他跟前，仰頭窺視他的表情，用幾秒鐘時間判斷，然後發出評語：「難看得跟鬼一樣。」
「你要是又闖禍我的臉會更難看。」
「你為什麼會知道？六組跟你打小報告？」
六號一猜即中，但打小報告的並非六組而是日豔，那個研究員偷偷告訴過艾斯，六組寧願對於六號違規把艾斯帶出去這件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想讓他在外面繼續惹事生非，不夜城的市警官隊在調查案件的時候並未放過網路資訊，外部人員已經回報好幾次了，但六號卻還是罵也罵不聽，六組裡面甚至有人偷偷地在抱怨，說可不可以拜託《定錨》幫忙多管管他。
艾斯盯著眼前扮鬼臉的少年，心裡想的卻是傳來的訊息，他還在想那個警告的意義。
──在《潛流》的面前沒有秘密，這是六號講的。更何況這些案子太明顯，連市警官隊都會注意到的事情，怎麼可能會逃過《潛流》一號的眼睛？是不是因為他已經注意到六號動的手腳，才來提出警告說會出事情？
就因為思考離了竅，艾斯漠然轉過視線卻發現《潛流》一號的臉在亮著的桌面上用空洞的表情回望他時，差點嚇得跳起來。那檔案艾斯認得，不只是認得，而且還記憶猶新，畢竟他不久前才請日豔調出來給他看過。他詢問的目光由金髮少年的照片移向白髮少年的臉，後者對他咧嘴一笑。
「看你這個反應，你認識他吧，一定的。」
艾斯無意識地伸出手撫摸那張照片。
如果可能，他並不想跟人分享他對於洛的認識，還有他對於《潛流》一號的瞭解。
但腦海裡一瞬間掠過洛的警告，他說會出事情，而就艾斯所知，最容易惹是生非的就是眼前這個少年。要是他多跟這孩子講講話，多瞭解他一點，說不定可以讓他少闖點禍……
思考片刻之後，艾斯小心翼翼地答了腔：「你哪裡找來的？」
「我無聊去翻檔案庫看到的，這張臉這麼漂亮，好認得很。你怎麼認識他的？」
「不記得了。」
「怎麼可能！」
「我騙你做什麼？難道你記得你自己當小嬰兒時期的事情嗎？」
艾斯打從有記憶開始，身邊就有洛了，他們的父母親把嬰兒的搖籃、娃娃車、吃飯的碗跟玩具箱等等的通通排在一起。年紀稍長以後，在學校他們是同班同學，出了學校就是一塊打鬧的玩伴──到十四歲為止都是這樣。雙方的父母曾經在閒聊時說過，洛年長數月，也比較聰明，但學會走路之後先開始橫衝直撞的卻是艾斯，有回他在家裡到處走，經過坐在地板上翻嬰幼兒繪本的洛旁邊時摔了一跤，兩個小娃娃滾成一團。地板上鋪了墊子，兩個人都沒受傷，但把大人給嚇了一跳。艾斯比較印象深刻的是洛的父親說，被撞翻的洛雖然受了驚嚇，但卻沒有像一般的幼兒一樣哇哇大哭，「不錯不錯，很勇敢，不愧是我兒子！」，還被妻子報以白眼。
「《定錨》，你怎麼啦？」
思緒被六號的聲音拉回現在，那個白頭髮的少年坐在地板上大眼睛眨呀眨地一副興味盎然的模樣，但是艾斯找不到回答用的字眼，只得含糊地答道「沒事」。
六號上下打量了艾斯幾秒鐘，似乎是決定把話題導回正軌，他將下顎抵在桌面上，打量著那張照片。
「他是個怎樣的人？」
這個問題艾斯沒有馬上回答，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一般再度回到《潛流》一號的檔案照，凝望片刻，再回到少年的臉上。猶豫良久，話語才用很慢的速度溜出來：「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成為《潛流》一號的時候，他十四歲，跟你現在的年紀差不多……」
拍那張照片的時候，他還是短髮，檔案不是會變質的紙張，也不是會被淡忘的記憶，不會因為時間的過去而褪色。艾斯還記得他們兩人十四歲的時候，已經有別班的女生三不五時在他們的窗口徘徊，也有人只要看到洛就臉紅，跟他講話會一副要昏倒的樣子，然而他人雖然聰明，在戀愛方面竟是遲鈍到一個極致，連女孩子扭扭捏捏地來問說可不可以約他出去，他都還看不出對方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每次看到女生滿臉通紅──不管是害羞還是生氣還是要哭──地跑走當事人卻還是一臉莫名其妙，艾斯跟其他的同學總是在後頭拼命憋笑憋到肚子痛。這個特質他一直沒丟掉，恐怕到了二十五歲的現在還是這樣，不過艾斯現在已不會笑他，反而由衷感激洛始終是那麼遲鈍，讓艾斯要從他身邊把煩人的蒼蠅趕走時可以省下不少力氣──
六號聽了只是半敷衍地應了一聲，似乎連三分之一都沒聽進去。艾斯反問他「那你怎麼看待這個人」的時候，他只答道「我認為他是個怪人」。
「怎麼說？」
「他跟我們不一樣。他拋棄不了過去。」
「什麼意思？」
「他回到那個不夠進步的世界，回到過去的世界裡去了。而在這裡的我們，都不回顧過去，我們是沒有過去的人。」
艾斯想起他曾追問過這個少年他在進入不夜城基地之前過的是什麼生活，當時少年沒有回答，只丟下一句「我已經不記得了，而且我喜歡現在的日子」。後來他跟秦金提起這件事，秦金也說過「對我們來說，只有將來才值得在意」。
但艾斯很難認同這個想法，主要還是洛的關係，他跟洛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在十四歲的時候遇到一場災難，失去了全部的近親跟朋友，連從小到大住的家都被燒了，對艾斯來說，位於國土中部工業都市群附近的「綠之都」只有名義上算是他的故鄉，實際上很難稱得上有什麼回憶，他所有關於家鄉、家庭、親人的記憶，全都繫在洛一個人身上。也可以說洛就是他的根，反之亦然。
「過去的記憶」是累積起來的東西，而且就因為它脆弱，容易消失，才需要什麼人或什麼事物協助保存。在經歷過那麼多事情之後，艾斯非常確信這一點。
那──眼前這個少年又是怎麼想的？
「慕寧，對你來說，過去代表什麼？」
少年頓了幾秒鐘才產生反應，微微瞇起眼睛，顯出有些不悅的顏色。
「你看起來不太高興？」
「我不喜歡那個名字。我不想用它。」
「但是我覺得這個名字還滿好聽的，當初替你取名字的人一定有用心想。」
少年霍地站起身，赤色的單眼瞪得圓圓的，講話的音量也提高了：「你管這個做什麼？這很重要嗎？」
艾斯並沒因為少年的不悅而有所退縮，仍然保持平穩的態度：「那是你的事，你認為它重不重要，我管不著，但我看你評斷人家，所以我就問你了。你怎麼看待『過去』？」
少年很快地瞥了桌面上的照片一眼，又抬起視線，右眼筆直望向艾斯，赤色的瞳孔閃爍著批判。
「你問我？那答案很簡單，我不需要它。我的左眼讓我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讓我知道別人所不知道的事情，讓我成為一個特別的人。這種生活比以前方便，而且快樂得多，所以我喜歡現在，還有以後，因為以後我會知道更多事，而我喜歡知道事情。」話說到這裡，他朝艾斯靠近了些，稍稍壓低了聲音吐出下半句問題：「你一定也是這樣的吧？」
「我？」
「你也是為了知道更多事才來這裡的，不是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艾斯確實是想要知道更多事情，才會自願住進不夜城基地，才會成為《定錨》。他見過《剝離》症狀，看過《譯碼》樣本一個接一個死亡，因此他認為他需要知道《潛流》樣本的運作，跟他該怎麼應對所有的樣本將來所會面臨的威脅。
但是，等到他實際踏進了這個環境，踏進來之後才知道──還太少。他距離本來的目的還很遠很遠，一個問題後面牽連著另一個，像一環扣一環的鎖鏈一樣，而且，到現在還是沒弄懂多少事情。他還需要跟五號多談談，想知道要達到什麼樣的條件才能讓她從她自己說的「水底」浮上現實世界；還有，他也得跟日豔談，他得學會掌握自己的能力，以及，以及──
「也許……吧？」
艾斯的答案給得有些模糊，若有所思，但六號卻笑逐顏開，似乎這正是他想要的答案。
「那我沒猜錯了。你跟我們是同一類的。我們是同一邊的。」
他拍拍身上其實不存在的灰塵，站直身軀，艾斯還倚在桌邊站著，少年挨近他身側，仰視他的綠眼睛。
「《定錨》，你曉得為什麼我要問這些事嗎？」
赤色的大眼睛在鼻尖跟鼻尖中間只有十五公分的近距離下閃耀著混雜著很多天真的淘氣與一絲絲期待的光采，還沒進入變聲期的嗓音在稚氣裡頭摻入了些許迷醉與誘惑的意味：「因為我要知道更多事情。我要掏出你心裡所有的東西，你在想什麼，我全部都要知道──」
我們家的小孩，就屬六號最大膽。範圍僅限我們家。（死）
創作內容
遊戲思維 (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