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縷白色的髮絲不慎落入湖水，激起數圈漣漪，攪亂了倒映湖面的影像。當湖水恢復平靜，水面出現第二個人形輪廓。
那是一個將黑暗包裹在紅色斗蓬中的影子，擁有人類的大致外觀。當他撥開掩蓋面容的兜帽，顯露出來的是年輕而俊美的五官，冷淡的氣質，恰好和倚靠在湖畔岩上，美得足以讓關者背脊為之凍結，猶如籠罩在皚皚白雪中的女子極為搭配。
男子的長靴踏過草地，斗蓬末端拂過，翠綠青草盎然如昔，他將手中握的象牙杖伸向湖中，輕輕一碰，方才攪亂的影像重新恢復。
「太常觀看人間景色，會產生身歷其境的錯覺，而忍不住插手其間。那樣對世界的運轉不好。」
聽見帶有責備意味的話語，白色女子嘟起嘴巴，鼓漲的雙頰活像進食中的倉鼠，著實可愛。但黑衣男子僅的注意力全在湖面上演的人間殺戮劇。他用象牙杖輕輕一撥，影像旋即消失，湖面再度恢復寧靜。然後，他就這樣如來時那般，靜靜離去。
理論上應是如此。
白衣女子用羚羊般矯捷的身手跨越彼此的距離，潔白的腳掌狠狠一踩，準確地踏在男子的斗蓬尾端。
黑衣男子如字面上的重心不穩直直面朝下倒在地上。
女子亮紫色的眼眸蘊含著惡作劇得逞的笑意，踏出第二步，臀部直接朝籠罩在猶如浸泡在鮮血中的男子坐了下去，未料撲了個空，她發出短促的叫聲，搖搖晃晃向後倒去。
她倒在黑衣男子的懷裡，視線剛好和他黑色的眼眸對望。
「一個潔白如雪的大美人就在你面前，居然看也不看一眼就離開，這樣還算正常男人嗎？」
搶在男子之前開口就罵，白衣女子試圖掩飾過錯，重新搶回主導權。
「不是。我不是人，妳也不是。」
聲音低沉，口吻平淡，腔調理性到毫無趣味可言。女子的蠻不講理彷彿打中軟綿綿的膠狀物，力道全然消散。
「你是！我也是！至少，在人間的時候曾經是啦！」
少女開始掙扎，輕而易舉的掙脫——還不如說是男子主動放手——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的鼻尖叫道。
「即便在人世間的時候，我也不是人類。我是高等精靈。」
「你哪點像高等精靈啦？離開森林住進人類的城市，還學著人類披上長袍鑽研學問！最後還娶了人類女子為妻！沒錯，就是我啦！所以我曾經是個人類，所以關心人類有錯嗎？」
「……很可愛。」
「咦？」
「不管是人類時的妳，還是現在無理取鬧的妳，都很可愛。」
雪白的肌膚頓時染上一層紅暈，愛人的稱讚融化了心中的委屈之冰。
「抱我。」
「……現在不行。」
「為什麼？」
「有訪客。會刺激到他，這樣不好。」
「女的？」
「蓋好妳的醋罈子。是男的。」
妒意之火在點燃前慘遭滅頂，白衣女子拍拍根本沒沾染到灰塵的裙子站起來，右手很自然鉤住了黑衣男子的左手，就這樣並肩踏上歸途。
「哪、哪！今天的訪客是什麼人？」
「我過去的學生。用理性抹煞掉感性而偏離了人性的路途，最後從人間的頂點直直墜落到遺忘之海。我把他撈起來，他卻連說話的慾望都失去了。」
白色的少女聞言歪了歪頭，長至腳踝的白髮因這個動作掀起一陣波浪。
「你過去的學生？不是已經沉睡在永恆之墓裡？他的一生已無絲毫悔恨了吧？」
黑衣男子搖了搖頭。他的頭髮只剛好蓋過耳垂，所以沒法像女子般產生波濤。
「是另外一個。我讓他繼承『一生毫無悔恨』的那位，登上人間至高的寶座，結果似乎是害了他。」
女子露出不懷好意的妖冶笑容：「莫非就是那個覬覦你最後的學生……哦，應該說你的『女兒』是吧？是那傢伙？」
「那是人世間的事情了。」
「啊？所以你真捨得放手？」
「我認為她已經擁有健全而帶有理性的思考能力，所以我不會再過問她的選擇。」
「真沒意思。」
「光憑喜好行事，只會讓形成『規律』的『理法』產生混亂，一旦軌跡偏差，想要修正就得付出更大的代價。」
「好無聊啊！」
「……所以妳不打算平等地愛著人類囉？無論王者、奴隸、聖人、娼妓；如同他們活著時，也同樣愛著死去的老人、青年、詩人、勇者？不再平等地以死相待？」
「那當然！」
搶在黑衣男子揚起眉毛之前，白衣女子繼續說道。
「我對他們的愛，可遠在你之下哪！」
「謝謝。」
「討厭！你的回答就這樣嗎？好歹誇獎我一聲吧？」
「誠如我先前所言，有訪客在。何況他是我在人間時的學生。」
順著他的視線，白衣女子看見了宛如「不幸」的綜合體，蜷縮在岩石上的男子，他身披雄赳赳的華麗皇袍，袍身卻沾滿了鮮血。他將臉埋入雙掌，褐色的頭髮濕漉漉的，隱約可見金色桂冠散發出來的光澤。
「我不希望他抱著遺憾進入永恆之墓，那樣無法安眠。我也不希望他帶著扭曲的慾望踏上重生之路，那樣會在半途迷失。」
「你不是說不該將個人因素摻入工作當中嗎？怎麼？」
「妳誤會了，替過去的弟子上人生中的最後一課，也是身為『渴望之野』的主人的義務。有因必有果，果則生出新的因來，所以必須在此切斷輪迴的鎖鍊。」
語畢，他湊近女子，輕輕啄了一下她的耳垂。白衣女子頓時臉紅得彷彿發燒，摀著臉頭也不回，快步跑向位於丘陵的小木屋。
目送白衣少女消失在關閉的門板後，黑衣男子收回視線，用缺乏抑揚頓挫，充滿理性的低沉嗓音，呼喚沉溺在己身不幸遭遇中的男人。
「抬起頭吧！弗拉維斯‧圖密善，尤克特拉希爾的皇帝。你不可能忘記這嗓音的。曾經是你的老師、拒絕成為你岳父的亡者、你朝思暮想卻永遠得不到的女性之父——抬起頭吧！你不可能無視我的呼喚。吾名為吉爾‧奧菲斯。」
創作內容
在渴望之野上
七曜年代記—亞文與卡蓮 (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