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鞋的步伐踩在平整的街道上，少年在不夜城的人行道上沿著直線大步奔跑。街上來往的其他人有的被撞、有的急忙閃避，大聲咒罵，撞人的罪魁禍首卻是充耳不聞。他腳下絲毫不停，也不減速，奔過街道就一頭撞向在街角等紅綠燈的高大青年。
「痛死了，你不能不要這樣跑嗎？」
少年的反應只是吐吐舌頭、扮個鬼臉。頭上戴的鴨舌帽因著奔跑而有些鬆脫，露出白色的頭髮，比他高出一肩一頭的黑髮青年似乎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綠眼睛下意識地瞟了一下離他最近的顯示屏幕，早晨八點剛過三分。
「怎啦？」
艾斯搖搖頭，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順手替六號把滑脫的帽子整好。六號用赤色的大眼睛打量了他幾秒鐘，然後很突兀地丟出話來：「白色跟你不搭。」
面對六號的評語，艾斯只是皺了一下眉：「這也不是我的衣服，我沒得挑好嗎。」
「還有，你下巴冒鬍渣。」
這回艾斯可真是只有用又好氣又好笑的態度反應的份：「大清早就把我拖出來的人好意思講！」
七組的研究員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說在沒有獲得許可的情形下《定錨》是不得外出的，然而《潛流》六號似乎完全沒把禁令放在心上，每次他要出外觀測的時候，都會衝到艾斯的房間來要帶他走。今天就是這種情形，而且今天特別早，根本也沒等艾斯梳洗完畢就硬是把他拖出來，在他的字典裡似乎沒有「耐性」二字。
早晨的交通尖峰時間還沒過完，前往工作場所的人一半正在路上，不夜城的白天照樣人潮擁擠，每個都行色匆匆。人群後頭是高樓大廈外牆巨大的顯示屏幕，上頭正好在播放最新的新聞訊息。
那條訊息的標題寫著「私密照片流入網路，女職員自殺」，一個任職於不夜城某家企業附屬托兒所的女職員，前晚被發現陳屍於住處，PDA裡亮著一封遺書，裡面只寫著「我受不了了」。不夜城的市警官隊去查，發現她被托兒所學生的家長控訴行為不端，因為她跟男朋友拍的親密照片原本存在她自己的PDA裡，卻不知怎地竟然流進了網路，被人貼在論壇公開，還引發大量討論。
同性質的新聞訊息每天會全國少說也會跑出個百來條，報導殺人案、分屍案、搶劫案之類比這種東西聳動數倍以上的新聞訊息也不在少數，然而艾斯望著死者的照片，看著那些敘述，就是覺得很不安。訊息裡寫的「不知怎地竟然流進網路」幾個字，壓在腦袋裡陰魂不散地不肯離去。
「唉，可憐的女人。」
六號仰望大樓外牆播放的新聞訊息，赤色的右眼筆直盯著死者的照片。艾斯聽他這麼說覺得有些訝異，他聽六號跟負責照顧他的六組通訊，覺得六組對他頗有微詞，常常罵他不聽管教，但六號從來沒在意過大人的意見，只要被人訓誡沒有不頂回去的，除了七組照顧艾斯的年輕研究員，還有艾斯自己以外，好像沒有誰跟六號特別談得來，艾斯也沒聽過六號對什麼事情抱持著特別關注的態度。
「六號，你覺得她可憐？」
少年露齒一笑：「不是嗎？可是，那是她自找的。」
「你是說她不該拍照片嗎？」
「不，是她不該覺得存在自己的PDA就沒事。你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完全保密的。」說到這裡，六號仰起頭望著艾斯：「起碼在我的面前就沒有秘密。」
艾斯皺起眉：「喂，你該不會是要告訴我說，你也會跑到別人的PDA裡面去搜尋照片吧？」
「為什麼不可能？只要那人在我的面前就可以。」
在六號的眼中，世界有兩種模樣，兩種完全不同的樣態，兩者互相關聯，也相互干涉。他的兩隻眼睛所看到的東西完全不同，但只要是右眼看到的東西，他都可以命令左眼提供更多相關訊息。比方說停在路邊的一輛車，車裡坐一個人，正在操作儀表板上的導航裝置。當六號用右眼凝視著車，左眼就會找出那輛車的車體資料、車主的姓名還有基本資訊，還可以看到他的通訊帳號，跟登記在國民檔案資料庫裡的身家紀錄。車上的那個人是車主，右眼望著車主時，若是對他有興趣，左眼會從網路上搜尋所有跟他有關──不管是名字還是面孔──的訊息或討論，比方說他上司對他的評價，他同事跟他處得如何，客戶怎麼與他談論生意，之類的。
只要用雙眼掃過周圍的環境，就會湧入大量的新知識──偏生就是眼前這人除外。
有關他的事情，能看到的不多。
國家有登錄他的基本資料，有姓名、年齡、出生年月日及出生地。也有職業，但卻打上註銷的表記，看不到原來應該是什麼。
他成為《定錨》的時候，總所長在基地的資料庫裡替他建了檔，跟所有的樣本一樣，只有型號跟編號，然後也有相關的研究紀錄。乾乾的，沒有太多多餘訊息的研究紀錄。這不能滿足六號的求知欲。
六號對《定錨》有無窮無盡的求知欲跟興趣，可能打從他還沒見到《定錨》之前就開始了。最初只是很單純的想知道一個他沒有見過的人、沒有聽過的新型號的真面目，但數天前的那天，六號第一眼看到《定錨》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個人跟其他人不一樣。
加入研究團隊的樣本，有些是自願的，有些則毫無選擇餘地；來自七組的資訊告訴六號說，《定錨》屬於前者，可是七組的研究日誌裡沒記下太多與測試報表與數據沒有關係的資料，從那些紀錄當中，六號看不出什麼端倪。
現在也是這樣。右眼非常專注地盯著那雙綠眼睛，但左眼卻沒法分辨出訊息。
六號不太習慣這種感覺，因為本來應該要看得到的。凡是進入右眼視野的東西，本來左眼應該什麼都能知道的。
還是因為──不知道路徑？
感到焦躁。因為求知欲無法獲得滿足所產生的焦躁。跟當初聽到有一個新人要來時所感到的心癢難搔是同樣性質的東西。
明明應該沒有秘密的世界，現在卻出現了破綻──就在眼前。好一個值得探究的東西。
既然看不到，那就只有用別的方法得到答案了。雖然是很老式的方法，但似乎只有這樣做的份了。
「喂，艾斯。」
這句話一出口，六號立刻就注意到對方的反應，他雙手抓著的高大身軀明顯地震了一下，頭頂上那雙綠眼睛裡出現了掩蓋不住的驚訝之色。
「你為什麼會知道？我不記得我有把名字告訴過你，或者基地裡的任何人吧？」
「別忘了我是誰！」
《定錨》被嚇了一跳。光是發現這一點，六號就感到莫名得意。他的心情反映在語調上，聲音裡也掩不住自滿：「我剛剛不是才說過嗎？在我面前就沒有秘密。我右眼看著你的時候，左眼就把你的名字告訴我了，不用你說，我就會知道！」
艾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好吧，我承認我還不清楚你究竟有多麼神通廣大。但是，」他的表情當中出現了一些些的不服氣：「這樣就不公平了，你也得把名字告訴我。」
名字？
疑問一定是寫在臉上了，因為艾斯下一個問題變成理所當然的口吻：「你總有名字吧，在你成為《潛流》六號之前，一定有人替你取過名字的。」
六號瞇起了赤色的眼睛。名字，那種東西，他已經快要忘記了。打從進入不夜城基地之後，他就再也沒有使用過這個東西，現在想把它從腦袋的深處調出來，還得花上個三十秒。
「……慕寧。」
這個答案講得有些不情不願，可是，頭頂上那張臉卻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好聽。」
翻尋記憶，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這兩個字的組合好聽。
感覺被他這樣一叫，連「名字」這種不再被人使用的東西都特別了起來。
察覺到抓著白色外套的手放鬆了力道，往上仰望著自己的小臉在發紅，艾斯稍稍楞了半秒，好奇心取代了驚訝。
「怎麼啦？」
少年別過視線，這次倒沒看錯，白色髮梢底下的脖子染成一片紅，大概蓋在帽子底下的耳朵也是紅的。沒想到這小孩竟然也會害羞。他的自言自語道出了原因：「我從來沒聽人喊過我的名字。」
這句話讓艾斯頗為訝異。一個孩子在出生的時候，國家就會將新生兒登錄進國民資料庫，當時就會有一個名字，通常是由父母命名，也有的孩子是由監護機構命名，但無論如何，應該沒有例外才對。除非他從有記憶開始就住在研究棟裡，但假如他打從很小的時候就成為樣本，那編號應該不可能排在這麼後面。怎麼想都想不透。
「我可以問你在哪裡長大的嗎？慕寧？」
少年像是被電到一般瞪大了赤色的眼睛，放開了揪著艾斯外套的手，退後了一步。
「不……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
這個答案大出艾斯的意料之外。
「怎麼會呢，你才十五歲不是嗎？難道你是在基地裡長大的？」
假如答案是肯定的，那不夜城基地的功能顯然遠超過艾斯的想像範圍，他怎麼也想像不出那裡的研究員會擁有養育小孩的技術跟設備。
六號否定了這個有些異想天開的問題：「不，不算是。我不記得在基地多少年，可能四年有吧。」
「那麼，在那之前……」
少年飛快地攔截了艾斯的攻勢，扁扁嘴猛力搖頭：「這不重要，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我喜歡現在的日子！」
儘管本人不願意回答，卻擋不住艾斯的疑惑，等到他隨著六號回到不夜城基地，準備進行實地連結測試之前，還在思考這個問題。
而且整個研究棟裡最有可能可以提供他答案的人今天竟然在場。實地連結測試用的研究室裡除了在各式各樣儀器中間穿梭來去忙著調整的研究員之外，還端坐著一個稀客。披著白色實驗袍，留著濃密紅褐色頭髮與鬍鬚，跟往常一樣戴著粗黑框眼鏡的秦金總所長。
「你來這裡做什麼？」
經過艾斯身邊的研究員有的用不以為然的目光看他，好像想要抱怨說「怎麼可以這樣跟總所長講話」，然而秦金本人卻沒有因此而表示不悅。
「我聽七組說你跟五號的連結狀態不太順利，因此決定今天親自過來看。你違反我的命令到外面去了？」
「關於這個問題，我想你應該問你的六號。」
出乎艾斯意料之外地，秦金總所長竟然笑了。
「我曉得，七組有跟我報告。你要知道，六號好奇心非常強，對他不了解的東西興致特別高昂，而且怎麼講也講不聽，連我的命令也不遵守，照顧他的六組快氣死了。你該罵他的時候就罵吧，也許他會聽你的話。」
「既然提到六號，我有問題。他是在這裡長大的嗎？」
秦金聽完艾斯的問題，撫著鬍鬚，思考片刻之後提出答案：「不是。他是我們的外部人員約四年之前在中部工業都市群一帶撿到，通過測驗而且執行了必要的程序之後送來給我的。可能本來是棄兒吧。我看過他的初步測試，在搜尋跟觀察方面分數非常高，但當時年紀太小，腦部發育還不完全，因此延後了手術以及開始調整的時間，他的調整還算順利，大約一年多就可以實地運轉。他怎麼跟你說的？」
「他根本拒絕提及以前的事情。」
「到這裡來的人多多少少都是這樣。對我們──尤其是各個樣本──而言，只有將來是需要在意的，不是過往。從哪裡來、以前是什麼人、過什麼樣的生活，那全部都不重要，我們只朝著同樣一個理想前進。」
艾斯有種感覺，秦金雖然是從六號起的頭，但他話中意有所指的對象並非那個孩子。
而且他有很充分的理由。在提到「理想」這個詞彙的時候，鏡片後面的眼睛直視著艾斯，令他覺得那個男人的目光似乎是穿過他，向著某個不在現場的對象說話。
創作內容
遊戲思維 (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