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涼風帶來一絲淒涼，想必現在窗外的天空一定是寂寞的灰色吧？
有多久沒看到五顏六色的世界了呢？記憶中的那些顏色也開始淡去，連自己的面容也早已遺忘。
轟轟打著的雷，觸手可及的雨滴，卻因為眼前的一片黑而怯步，淡忘了花草的清香。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不在敢踏下這張床，一人獨處時也容易感到孤單。
「楚墨，吃藥的時間到咯，我進去了啊。」媽媽的聲音從黑暗中的某個角落傳來，接著濃濃的藥味撲鼻而來。
「媽媽......」我扁著嘴，皺了皺眉頭。
「你生病，不吃藥可不行啊。」她無奈的嘆了口氣，我身邊的床微微的陷了下去。
「喝了這麼久的藥病也沒好啊......」我熟練的接過了杯子，閉氣後爽快的乾掉了裡頭的藥。
「乖孩子，你爸今天會帶人來陪你，要好好跟人家做朋友喔！」手中的杯子被一股力量給拿走了，身旁的重量也消失了。
「媽，你們找多少人來都一樣的，大家都會因為我是個瞎子而排斥我的！你們就省省力氣吧，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好好......媽，你有沒有聽到啊！？媽！」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了門關上的聲音。
撇開性別不說，至今不論是與我年齡相仿的青少年，比我還小的孩子，或是理因比我還要更加成熟的大人，只要他們一看到陰沉又失明的我，都會退避三舍。
該怎麼說呢，其實我並不討厭這些人，只是對他們的反應有些厭倦和反感而已。有時我反而還會對自己失明感到慶幸，因為我看不見，所以不管他們的表情有多麼的傷人、透露出了多少同情，我都看不到。
「楚墨，爸爸帶人來咯......哇，怎麼這麼暗啊！」當然，他不是在問我怎麼沒開燈。「把窗戶打開啊，這樣很悶欸。」
身後的窗簾唰一聲的被拉開了，窗戶也跟著被打開，雨聲頓時變得清晰了許多。可惜這並沒有為我眼前的黑添上幾道光明。
「她就是我跟你提到的，我的女兒，今年十七歲。」爸爸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感覺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請問......」鼻尖在這瞬間感到了幾陣輕風，像是有東西正在眼前來回划著。
「嗯，她失明了。」
果然嗎？大家都不喜歡和陰沉的盲人當朋友呢。
雖然早就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但是被拒絕時胸口還是痛痛的。
「知道了，我會陪她的。」除了失明，我該不會連耳朵也有問題了吧？聽到的既不是果斷，也不是婉轉的拒絕，而是個從未聽過的答覆。
「那我去給你們端些茶點。」爸爸的聲音裡也參雜著幾分驚訝，緊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房裡只剩兩人的氣息。
「我和你爸爸在同一個地方上班，叫我亦寒就好了，請多指教。」陌生的聲音在我耳裡聽起來卻是如此的親切，好似我們以前就認識一樣。
「請、請多多指教......啊，請隨便坐。」儘管看不到任何東西，我仍像在尋找著什麼的扭了扭頭。
「你一直待在床上嗎？」聲音是從旁邊傳來的，可是床並沒有陷下去，是搬了椅子來坐嗎？
「嗯，因為不想下床。」我絕對不會說是因為我害怕跌倒，所以才不敢下床，絕對不會說。
「不是因為沒安全感嗎？」
「可以算......當然不是啦！」可惡，我竟然被套出話來了。
「呵呵呵，看來你並不陰沉啊，這不是挺可愛的嗎？」他笑道，感覺上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些。
不過可愛這個詞，真的可以用來形容我嗎？最後一次看見自己是十幾年前了，只模模糊糊的記得是個綁著雙辮子的小女孩，容貌不明，身材也不明。
「我真的可以算......」鼓起勇氣想問問自己的長相是否真能算可愛，不過他也不可能回答不可愛吧？
「茶點來囉！」久違的甜點味飄來，但我知道一定不是給我的。「這個給你，楚墨就喝茶吧。」
不出我所料，我果然還是不被允許吃甜食。
「那個，我也喝茶就好了，我不太吃甜食。」男人都不吃甜食嗎，可是在我印象中爸爸很常吃啊，媽媽不吃的甜食都是他吃掉的......
「是嗎，那我拿去吃咯。兩位慢慢聊，我先下去了。」果真拿去吃了，還真是貪吃呢。
憋不住笑意，我小小聲的笑了出來。
「雖然我不知道你在笑什麼，不過你笑起來很好看喔。話說你剛才有要問我什麼嗎？」
「誒？喔，我只是想知道你幾歲。」撒個小小的謊應該沒關係吧，反正我小時候都騙媽媽我沒吃甜食那麼多次了。
「我二十八喔，大你快一輪了呢。」
「......你是第一個除了爸爸媽媽以外願意與我聊天的人，謝謝你。」我勾起了嘴角，露出了連自己都沒看過的微笑。
「不用謝，能與你聊天是我的榮幸。」他和我一樣在笑嗎？聽不見微笑的聲音呢......
「可以請你告訴我......我的容貌嗎......？」我將擋在臉前的瀏海往一旁撥去，把臉面向我覺得他在的位置。
他的沉默令我的心緊張了起來，這種時候看不到真的是很麻煩啊。好想知道，好想知道他現在的表情，好想知道他現在是在思考還是在煩惱。
「像個洋娃娃，很可愛。只是......如果可以把頭髮綁起來的話應該會更可愛喔。」
因為失明後就不太出門，看不到自己要綁頭髮也有點難，又不想麻煩媽媽，所以在家幾乎都披頭散髮的。
「怎麼了？不想綁頭髮也無妨喔，這樣就很可愛了。」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他要走了嗎？
「我今天只是來看看楚墨是個怎麼樣的女孩，時間也不早了，所以我就先告辭咯。」
這麼說現在幾點了？失明真是不方便啊，連是白天還是夜晚都分不清，這樣的我好沒用......
「亦寒還會再來嗎？」我伸出手想抓住他，可是不論我怎麼揮，就是抓不到他，連隻手指頭都碰不到。
「會再來的喔，下次我們去你們家的後花園晃晃好不好？」他嘻嘻的笑了笑。與其說他是個大我十一歲的大人，我反倒覺得他比較像大我一兩歲的大哥哥。
「當然好啊，下次見。」我獨自坐在床上傻傻的笑了。
「嗯，下次見。」他的腳步聲越來越小聲，直到完全消失在樓梯間。
我從沒這麼期待過，滿腦子想的都是今天的談話還有下次的見面。光是他的一句「下次見」，我就差點徹夜未眠。
原來自己這麼渴望一個朋友，這是我至今都還沒發現的事。
「哎呀楚墨，你幹嘛呢？怎麼突然想綁頭髮了？」我笨拙的抓著剛才梳好的頭髮，卻找不到放在身邊的髮帶。
「因、因為亦寒說我頭髮綁起來會比較好看......」我依舊在黑暗中摸索著，尋找著那個前一秒還在的髮帶。
「其實媽媽我也這麼認為喔。」手中的頭髮被後方的力量抓起，媽媽快速的幫我綁了個馬尾。
「媽媽有事要跟我說嗎？」我歪著頭表示疑問，明明剛才吃過藥了啊。
「還是一樣敏銳呢。」她呵呵的笑了幾聲：「你左盼右望的亦寒在後花園等你喔。」
「是嗎？那我要下去！」我走出了房門，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房外的一切對我來說就像屋外的大馬路，一個不小心就會絆倒的那種。
「媽媽......」我慌張的呼喚著，雙手不停在空中亂揮。
「沒事沒事，別害怕，我會牽著你走的。」她一邊安慰著我，一邊牽著我的手帶我走下樓梯。
還看的見的時候從沒覺得這段樓梯很長，但自從失明後，所有超過十步的距離都算遙遠。
「媽媽，我腳底下的......是什麼？」踩著的不再是又冰又硬的地板，某種似乎早已經被遺忘的感受刺激著腳底，刺刺癢癢的。
「這是草地喔。」陌生中帶有點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聲音的主人正是我期盼已久的他。
「亦寒！」我掛上了笑容，鬆開了原本緊握手中的那隻手。
「我先去忙了喔，你們玩吧。」媽媽的聲音隨著手中殘留的溫度逝去，我輕輕的原地踏步，不敢向前進，卻渴望找回從前在草地上奔跑的那種感覺。
「猜猜我手裡拿著什麼？」我停下了未前進一小步的雙腳，仔細的感受著周遭的變化。
微風吹動髮絲，淡淡芳香隨風飄來。
「莫非是......花？」我轉著頭只為尋找芳香的來源。
「沒錯，這是路邊的小白花喔。它們和你一樣，雖然處境十分艱難，卻還是如此美麗。來，給你。」
我伸出手接過了那幾朵小白花，將它們托在手上。彷彿一折就斷的莖和柔柔的花瓣擦著手掌，一種無法形容的幸福湧上了心頭。
「亦寒以前是做什麼工作呢？我聽爸爸說你才去他們公司不久。」我緩緩的蹲低，隨後坐了下去。
「你聽了以後可能會怕我喔，確定你要聽？」我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人生早已充滿了黑暗，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好吧，我跟你說，不過這是我們倆之間的秘密喔。」俏皮的語氣中藏著些嚴肅，看來是不容許一絲玩笑的。
耳邊吹過的風，請讓我聆聽。
樹上歌唱著的小鳥，請讓我聆聽。
這一秒的後花園彷彿聽見了我的心願。手中的花，不再隨風輕擺；鳥兒的歌聲，默默的畫上了休止符。
「我曾經是殺手喔，我爸也是。只不過他在臨終前叫我別再做這個工作了，所以我才成為一個上班族。」我聽見了他的笑聲，但是我也明白，那是苦笑。
屋內爸爸特地為我而買的鐘打了六次，夜晚降臨了。
「那個，天色暗了，我先回去了。」我不穩的站了起來，這次又抓不到他了。
是因為兩人只認識沒多久，所以不想和我有身體上的接觸嗎？或是因為個人因素，所以第一次見面時連個手都沒跟我握？還是因為我，看不見......？
我果然不能再沉默了，必須在他離開前說出自己的想法。
「還要再來喔！」我並不知道他此刻在哪裡，我只知道如果我現在不這麼做的話，我一定會後悔。
「嗯，我會再來的。」聲音是從後方傳來的，他聽見我了......
儘管他曾是殺手，儘管他以前的職業的確會令人不禁冷顫，他對我來說依舊是那個親切友善的大哥哥。
那之後的五六天，亦寒都沒有來我們家陪我。
桌上的小白花芳香已散，卻還是那麼美麗，就算我無法看見。
「明明已經約好了......」我把髮帶和梳子扔到一旁，髮絲輕易從指間穿過。
虧我還特地練習自己綁頭髮，這麼興奮的等著，簡直就像個白癡一樣。
「楚墨，亦寒來了喔，他在客廳等你。」媽媽輕敲了下門，沒有走進來。「你怎麼一個人坐在牆角，需要我叫他進來嗎？」
「嗯，叫他進來吧......」我無力的爬上了床，拉開了窗簾。
房間還是暗的嗎？今天是晴天還是雨天呢？小白花還是白色的嗎？如此簡單的問題，我卻沒有辦法回答。
那我和亦寒的長相，是怎麼樣的呢？
還沒來得及思考如何解答，那個曾經熟悉過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楚墨，我進來......」什麼也沒想，我便把自己往聲音的方向投去，結果當然是我撲了個空。
「我說楚墨，你別突然跳過來啊。」聲音就在耳邊，這麼近的距離......不可能，不可能會這麼巧錯過。
「你在躲著我嗎？」無意間我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你在說什麼呀，我哪有躲你？」聲音開始變得遙遠，早已離開了身邊。
「那你在哪裡？到底在哪裡啊，我看不見啊！」忍不住了，這幾天來的孤單一瞬間全釋放了出來。
「抱歉，但是我不能碰你。」
「為什麼如此肯定？」我跪坐在地上痛哭，溢出的眼淚不管怎麼擦也擦不完。
「因為這雙手是骯髒的，我曾經用這雙手殺了無數個人......它們沒有碰你的資格。」身後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卻壓不過我的啜泣聲。
「我才不在乎！」我轉身撲了過去，這次雙臂不再撲空，而是緊緊的抱到了另一個人，抱到了他。
「你接受了我的缺陷，我的一切，所以我也會接受你的一切，不管是你的過去還是這雙曾沾滿了鮮血的手......」
寬大的肩膀，淡淡的菸草味，和故事裡形容的殺手很像，但是他卻比那些冷酷無情的殺手還要溫柔體貼好幾倍......
「我今天來其實是有件好消息要告訴你的。」他輕輕將我推開，摸了摸我的頭：「我找到願意捐贈眼角膜的人了。」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想說的話全卡在了嘴裡。
「你能看見世界了，楚墨！」爸爸叫著，從我身後抱住了我。
幾天後，我在附近一家大醫院接受了手術。
告別了約十五年的黑暗，我再次看見了色彩。但也同時發現了歲月在爸爸和媽媽臉上的塗鴉，兩人的頭髮也早已灰白灰白的了。
病床旁擺著幾朵小白花，我依然不見他的身影。
「爸爸媽媽，亦寒人呢？」我緊皺著眉，仰頭看著站在病床旁的兩人。
「他放下花朵後就離開了。」媽媽輕撫了我的頭，視線朝小白花投去。
我拿起一朵小白花，仍然散發淡淡芳香。五片純白的花瓣長在蛋黃色的花蕊旁，樸素，卻絲毫不比後花園裡盛開的那些花朵差。
自己的容貌映在房間的鏡子裡，綁著馬尾的洋娃娃，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為什麼不讓我看看你呢......」我輕嘆了口氣後自言自語道，少的是那個陪伴著我的他。
打開了靈魂的那扇窗，我交到了更多的好朋友，但也失去了那個很重要的人。亦寒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爸爸也沒再提起他。我沒看過他，只知道他有著雙寬大的肩膀和一顆能包容我的缺陷的心。
那是個與記憶中和他相遇的那天一樣的日子，雨滴隨風飄落，輕打在傘上。天空呈現寂寞的灰色，如果他在身邊，灰色會不會從此變得不寂寞呢？
我撐著傘漫步雨中，欣賞著十五年來沒得欣賞的風景。這是我每天回家的路上最喜歡做的事，觀察著世界上細微的變化。
循著圍牆下的小白花，低著頭的我看見了一個陌生的影子。
家門就在五步以內的距離，抬起頭看到的是一個從沒見過的人。寬大的肩膀，親切的微笑，似曾相識。
當我還翻著記憶的頁面，試圖尋找這個疑似早被遺忘的人時，我發現自己竟然無意識的盯著他手的位置看，像是被吸引住了一樣。
回過神仔細一看，那不是路邊的小白花嗎？
被握著的幾朵小白花隨風輕擺，我頓時明白。
我期盼的他，回來了。
再次抬起了頭，我和他的視線對上了，兩人相視而笑。
創作內容
♠ 短篇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