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內容
轉貼-蔣勳-柳湘蓮《紅樓夢》裡多優秀聰明漂亮的女孩兒，男子卻多不行。賈府本身的男人，像賈赦、賈政、賈珍、賈璉，非呆即壞，談不到什麼美的品性。長的美得像賈薔、賈蓉多無剛性，也與「帥」字無緣。 親族裡的男子，秦鐘是美的，但他出場到死亡不過是十五歲不到的青少年，寶玉疼他，他像個小弟弟，小可愛，也談不到「帥」。 常出場的薛蟠是富二代的典型，不學無術，外號叫「呆霸王」，十七、八歲，最是「痞子」。他男色、女色都要，談不到情愛，多是一時的粗俗淫慾，像他酒樓唱的小曲「女兒樂，一根雞巴往裡戳」，貪皮肉之歡，淫濫無度，是與美最無緣的人。 《紅樓夢》四十七回薛蟠在應酬場合裡偶遇柳湘蓮，這個見過一面就讓他念念不忘的大帥哥，二次相見，薛蟠簡直失了神，當眾擠眉弄眼，醜態畢露，弄到柳湘蓮難堪，離席就要走人。 柳湘蓮的「帥」帶著男性若即若離的「冷」，他外號也叫「冷二郎」，與今日年輕人說的「酷哥」很相近。 「酷」「帥」都要有一點自負的孤獨，男人一嘴碎，一嘮叨就難「酷」「帥」。 漢文明中文人最容易「酸」，沒有自信，看別人好就發酸，「酸味」「酸氣」沖天，就難「帥」起來。 柳湘蓮不是文人，他「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我特別喜歡這「讀書不成」四個字。紅樓夢裡「讀書有成」的，像賈政，或者賈雨村，都去做了庸懦無趣或者貪婪殘酷的官，也與一個民族最美的人性絕了緣。 柳湘蓮是從腐敗的讀書考試八股文化裡孤獨出走的一個。 《紅樓夢》四十七回對柳湘蓮的描述令人神往︱「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 看慣了今天大學裡只會考試的大學生的呆相，就知道柳湘蓮活在今天，一定不會是死讀書、沒有個性的年輕人。 柳湘蓮的「帥」有一點江湖，「酷」也有一點江湖。「江湖」二字不容易理解，在黑白兩道之間遊走，爽快俐落，有愛有恨，有肩膀，有擔當。我見過這樣的青年，但多不在大學中混，不服體制，獨來獨往。 「素行爽俠」四個字很準確，漢文明裡最美的人物常常都有「俠氣」，豪邁大氣，不斤斤計較小事。把自己的身體品行練好，學一點功夫。賭場酒樓，乃至妓院歡場都不忌諱。他們萍蹤浪跡，到處飄泊，與俗世無瓜葛牽絆，無沾黏罣礙。 《史記》裡的荊軻是「俠」的典型，他們沉默孤獨，他們為知己者死，他們在死亡前笑傲，鄙視唯唯諾諾的苟活。魏晉竹林七賢性格裡也還有「俠」的餘溫，阮籍的長嘯狂醉，嵇康的「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都有俠情。我總覺得嵇康臨刑前大笑說「廣陵散從此絕矣」是人物之美的巔峰。 然而這個民族越來越少「俠」的帥氣了嗎？ 《紅樓夢》的作者要在男人的霸氣、呆氣、酸氣裡創造一個特立獨行的柳湘蓮，成為令人神往的人物嗎？ 柳湘蓮「年紀輕」「長得美」，他又喜歡票戲。上了舞台，演「生」「旦」風月戲。台下的男人都誤認他是「優伶」，難免就要動情，或動淫慾。 |
柳湘蓮的「美」也彷彿與他的玩世有關，他在舞台上票戲，演英俊小生，或反串旦角，都美到不行。然而他知道是演戲，好像來人世一遭，原就是演戲，演得好，台下人入迷，癡愚顛倒夢想。然而戲台上的人，脫去戲服，冷面冷心，還是與人間無有瓜葛的「冷二郎」。 柳湘蓮討厭薛蟠糾纏，離席前跟寶玉交代因為雨水壞了秦鐘的墳，他已經修好，錢也花完，就要出去流浪三年五載。寶玉敬愛柳湘蓮，知道留不住，傷心落淚。 此時薛蟠大鬧，叫道「誰放走了小柳兒─」柳湘蓮聽了，火冒八丈，就決定要給這薛蟠一點教訓。 柳湘蓮誆騙薛蟠，說一起出城，晚上同睡，還有兩個絕色處男，好好玩一宿。 薛蟠淫慾沖天，簡直樂翻了。柳湘蓮又囑咐薛蟠別帶僕人，單騎匹馬，到城外荒僻無人處相見。 荒野郊外，薛蟠被柳湘蓮痛揍一頓。柳湘蓮是練過武術的人，他若真要薛蟠的命，一出手就能致於死地。薛蟠低俗頑劣，但不是大惡，他又是寶玉姨表兄。柳湘蓮因此只用了「三分力氣」，腦後一拳，臉上數十巴掌，背上幾十馬鞭，讓薛蟠這日日調情不學無術的富二代連連叫饒，淫慾頓消，頭腦清醒不少。 薛蟠像死豬一樣，被柳湘蓮提著一條腿在爛泥地裡拖，喝下泥灘骯髒汙水，酒席上剛吃的山珍海味都嘔吐一身。薛蟠被揍一段，讓許多對粗俗官二代富二代不屑的讀者大快人心吧。 然而，柳湘蓮還是孤獨的，他丟下哀哀哭叫的薛蟠在荒郊野外，自己單騎走了。 這個彷彿於人世間無憎無愛的「冷郎君」，他心中憎厭的，似乎也不是薛蟠，而是人性裡如此鄙俗下流的部分吧。 柳湘蓮是《紅樓夢》裡透徹看到生命虛無荒涼本質的男子，他的「帥」，他的「酷」，讓男男女女迷戀顛倒，然而他是要獨自出走的，憎與愛，都與他無緣。 大虛空藏菩薩所問經裡對「大捨」的註解是「於一切有情無憎愛」。 柳湘蓮是太虛幻境帳冊裡註記的人物，他要在六十六回遇到尤三姐，在尤三姐用他的雌雄劍當面自刎而死之後，他才徹底知道，自己的「帥」與「酷」，原來只是來人間遊戲一場。他遇到瘸腿道士，問道：「此係何方？」領悟「大捨」，拿起劍，割斷頭髮走了。 像俠的逝去，柳湘蓮的美自負孤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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