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博愛座的獨白》（單篇完）

作者：KURO│2013-08-01 12:52:40│巴幣：32│人氣：2487

　　自從辦公室重新裝潢、換過座位後，小愛就一直悶悶不樂。

　　過去開朗的她，話明顯變少，不再以陽光般的笑容承接顧客，也不再沒事便
挨著我與我閒聊。我倆位置仍然近到能嗅聞她的體香，我注意到，她的神色較從
前黯淡許多，即使身披鮮豔紅衣，仍掩不去那份無以名狀的情緒。

　　不過，我一直不敢問她為什麼。

　　　　※

　　小愛是我的好朋友，同時也是同一個團隊裡的夥伴。

　　度過漫漫長夜後的清晨，老伯──我們的主人，一個滿頭灰白亂髮的男人
──從前門踏上階梯、坐上方向盤前方的隊長，將鑰匙插入鑰匙孔。老伯的腕關
節轉動，就像魔法般，引擎深處燃起火花，開始律動。輕微的震盪間，我們隨之
甦醒過來，做好開工的準備。那是份充實的工作。

　　讓乘客們坐。就這麼簡單。

　　身為公車座椅，我們肩負著讓部分乘客在車程中不因久站而感到疲憊的重責
大任，絲毫馬虎不得。以高強度的鋼管搭建骨架，黏上極富彈性的合成海綿，再
以觸感舒適的人工皮包覆；身側的扶手是裹住塑膠的白鐵管，提供無緣乘坐的旅
客抓握，在晃動的車內仍能保持平衡，充分利用每一塊空間。

　　可以這麼說：我們全身上下每一個零件，都是為了乘客而設計的。

　　老伯的公車只在市區內遊走，單程時間不長，但由於經過了鬧區，總有一半
以上的時間擠滿了人，我們便一直處於工作狀態。這並不輕鬆。和人類相同，我
們也會疲累，到了回廠時間，號稱絕不變形的海綿也都凹了下去，得要一晚才能
恢復；除此之外，人體的溫度與濕氣會侵入我們體內，讓討厭的霉菌從內部生長
開來，總會使我們肚子痛上好一會兒，直到維修時才能煥然一新。

　　不過，包括隊長、我和小愛在內，所有的夥伴們都很喜歡這項工作。我曾聽
過一對年輕情侶談到這話題，其中的青年說，工作如果沒有具備「唯有自己才能
做到」的特性，也只會深深傷害自己而已。這點，我深深贊同──我無法想像我
從車上整個被拆卸改造，送到哪個家庭裡當二手電腦椅，更遭到香港腳的踩踏、
蹂躪，以及珍珠奶茶的洗禮之刑……

　　……好吧，就算真的變成那樣，我也無從抵抗。不過比起那樣，帶給乘客們
舒適空間的公車座椅一職，絕對是我心目中的首選。看著乘客們放鬆的神情，雖
然疲憊、卻很滿足，發自內心的成就感泉湧而出，絲毫沒有乾涸的一日。

　　無論如何，「只有我們能做到」一向是我和小愛的驕傲。

　　每日承受重量與體味壓迫的我們，由於位置相近，很早以前便聊在一塊。當
我和她談到這件事，她說她也有同感，讓我十分高興。那對情侶時常來搭公車，
我們也越聊越起勁，越發親密。我想想……對了，人類有個有趣的詞語叫「小確
幸」，指的是「微小而確實的幸福」，這種簡略講法雖然怎麼聽都覺得詭異，但
仔細想想，倒還蠻符合我的感覺。

　　可是，一切彷彿在七天前的車內裝潢後變了樣。

　　那是一次少見的大型改裝。除了撤除少數年紀較老的座椅，也更動了我倆的
配置：我被移到車後窗邊，和一名沒那麼熟的同伴比鄰；小愛則待在前面，與我
只隔了一個後車門的距離。不過對我來說最大的不同，則是小愛換去了和我相同
的深藍外衣，披上艷紅如路旁花朵的椅套，鶴立雞群般倚在車門旁。

　　也許是某種神祕感應吧？即使不說話，我也能感受到她的害羞、她的喘息，
以及她脹紅的臉龐。那模樣，將我深深吸引。我想告訴她，妳很美，妳比以前更
美麗了！就像人類看見精雕細琢的藝術品般，我的內心正滿溢如此感動。

　　只不過，異樣的沉默持續到了現在，絲毫沒有復原的跡象，彷彿曾經的美好
都已消逝，再也無從返回那教人懷念的日子一般。

　　代表愛的紅色披肩，是一種詛咒嗎？
　　如果是，那究竟是對她、還是對我所下的呢？

　　我不禁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

　　　　※

　　這一天的乘客，比平常來的少。

　　賦閒的我與身旁同伴話不投機，只能觀察起車上的旅客：後方雙人座上，兩
個上班族正低頭滑手機、誰也不看誰，一個青年自顧自地聽音樂翻書，他身旁的
小男孩不住地側過頭，似乎在偷看書的內容。和車內的冷氣一樣冷漠乾爽，這就
是都市的氛圍吧？再怎麼不願意，只要生活在這，人人都會變得如此，或許，這
可以解釋成是生物的適應力。

　　老伯踩下剎車，在路邊停靠。一個婆婆下車、沒有人上，車子繼續前行。我
轉而眺望前半截車廂，只有數人或坐或站。目光自然地瞥向小愛：她身上也沒有
坐人，孤獨而寂寥地側身在車門旁，眉宇依舊沉重，那份憂愁有如街道上散不去
的廢氣一般明顯，讓人看了更加心痛。

　　如果可以，我真想拔身而起，飛奔到她身旁問是怎麼回事。我也想像那對情
侶中的青年一樣，以溫和的理性態度剖析問題、幫助小愛，但我沒有把握。對我
來說，如今的小愛太陌生，太難以接近了。

　　……會不會就這樣遠離彼此，喪失緣分？我擔心得肚子都痛了起來。

　　後車門再次拉開，一個年輕人上了車，左顧右盼。畢竟距離最近，我原以為
他會直接坐在小愛身上，但只見那青年思考了半晌，轉過頭望著我。還是坐這裡
吧！他的臉上彷彿這麼寫著，穿過隔壁同伴，一屁股坐到了我身上。

　　說時遲那時快，一聲被壓抑似的聲響，和溫熱氣體一起猛然釋放開來。彷彿
炸彈在身上爆炸，音量大到連老伯握著方向盤的手都一歪，車子差點打滑。神遊
物外的同伴用一種看到狗屎的目光盯著我，我報以苦笑：畢竟是我們這行的職業
風險，躲不掉的，沒有別的東西下來已屬萬幸。

　　就在這時，我感受到一股熟悉的熱切視線。

　　在那一瞬間，我的心臟劇烈鼓動。好吧，這可能是錯覺，畢竟我沒有心臟，
但我確實感受到了約千分之一秒左右、發自內在的衝動。就像裝潢那天，第一次
看見小愛新裝時的情況。

　　以人類的話來說，就是「心電感應」吧。那麼，這代表什麼呢？

　　我望向車廂前半，試圖捕捉那感應的來源。平凡的景色映入眼簾，我花了一
陣子仔細確認。結論是，眼裡所見和剛才毫無二致，沒有任何差異。

　　不過，應該不是錯覺──我盯著小愛的側臉，發起愣來。

　　是否因為那千分之一秒真的存在，她才故意不轉過頭來呢？

　　　　※

　　老伯將車子停妥，手動拉上車門，在低垂的夜幕中搖搖晃晃地離去。車子的
主人一走，彷彿生氣的來源消失，原先紛擾的夥伴們緩緩安靜下來，一個接一個
陷入睡眠。這是每天大家習以為常的情況。

　　不過我知道，這幾天以來，小愛都比別人晚睡。因為很擔心，我跟著保持清
醒過幾次，她總是獨自盯著窗外的月光，直到深夜。是因為盤據在內心的陰影，
才讓她超越我們保持清醒的時限嗎？無論如何，我想那都不是個好現象。

　　但現在，我要利用這點。這也許是唯一我倆能好好對談的時間。

　　我朝小愛望去。啊啊，還是好緊張，我頭暈眼花，呼吸也變得急促。這種感
覺，不知是否和人類男性進行求偶手續時類似？他們當下是怎麼想的呢？是不是
覺得，只要成功突破這一關，以後就能與憧憬的女性建立起更深刻（或者更情色
）的關係？

　　無論何者，那都與我無關。我的動機與那不同。

　　「小愛。」

　　我出聲呼喚。沐浴月光回頭的她仍清麗如昔。

　　老實說，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也許，這只不過是我的自作多
情、妄加揣測，說出口可能帶來的，則是冒犯與傷害，讓我倆再也無法回到過去
。那結果絕非我所想見，無論如何也承擔不起。講真的，我很怕，怕得不得了。

　　不過，就算是維持現狀，我也已經無法承受了。思考一天的結果，我決定信
任這份從內心萌發出來的猜想，信任過去的自己對小愛的了解。我相信，是我的
話，應該能瞥見這七天以來困擾小愛的陰影，其真面目究竟為何。

　　這是我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巨大賭注。
　　我深深吸氣。不管後果會怎樣，就豁出去吧！

　　「小愛，妳是不是……」

　　　　※

　　「──」

　　　　※

　　又一個七天過去了。我們的工作沒有任何變化，依然重複著每日的行程。

　　就結果而言，我算是賭對了。小愛的紅色新裝，是「博愛座」的意思，依照
她身旁的說明告示牌，此座位必須優先禮讓給老弱婦孺乘坐，避免這些人類當中
的弱勢族群過度久站，輕則疲憊、重則造就無法挽回的結果。

　　內容合理、動機也十分單純，但產生的效應卻料想不到。還記得那個放屁的
年輕人嗎？他為什麼不坐在小愛身上，要特地往後走到我這邊呢？為什麼明明車
廂前半的博愛座都還空著，乘客們卻要站著、或非往後面的雙人座擠不可呢？

　　這些看起來不成問題的問題，小愛第一個察覺到了。

　　那天晚上，她以落寞的神情告訴我，她變成博愛座後，海綿增厚、骨架放大
，坐起來比先前更為舒服。但是，除了偶爾出現的老人家外，坐上她的人竟比先
前更少。許多人對她視而不見、抑或有意避開，讓她無法再替乘客服務。

　　如果這是博愛座得承擔的痛苦，她寧願變回原形。那天晚上，說著這句話的
她，流下了我未曾見過的眼淚。震驚的我不理會開始降雨的夜與漏水的車頂，腦
海拼命運轉：要怎麼解決這個問題？要如何，才能抒發小愛的失落？

　　仔細一想，小愛說的都是事實。人們確實會有意無意地避開博愛座，有好的
解釋、也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真實。我只是個公車座椅，是由人類所製造的工具，
沒有任何辦法影響人類的思考，所以無能為力。

　　……是這樣嗎？我真的什麼也辦不到、幫不了小愛嗎？

　　思考過後，我得到的答案是「是，也不是」。

　　鼓起勇氣抓住小愛的肩，我和小愛說，人們會做出這種選擇，是因為他們不
理解博愛座的真義。即使成為博愛座，小愛也好、我也罷，都絕不會排斥一般乘
客，只要在需要的時刻能禮讓給需要的人，那才是博愛座之所以號稱博愛的原因。
因為不理解而做出如此決策，是人類的通病之一，無須掛懷。

　　小愛猶帶淚痕的臉龐閃閃動人。那要怎麼辦呢？她問，我則回答：我相信妳。

　　我相信，妳依然只想著要如何給大夥更好的服務，不管老弱婦孺還是一般乘
客。在這點上，我和妳有同感，那是我們所相信的原則，不是嗎？就算不被理解
、不再能服務眾多旅客，我們依然可以全力為需要的乘客付出，鞠躬盡瘁。當他
們露出舒適的微笑，我們也能感到同等份量的滿足，無論對方是鬼、是蛇，還是
什麼三頭六臂的妖怪。

　　那就是我們的……不，博愛座的「博愛精神」。

　　就結果的結果而言，這番衷心之言確實有效：這周以來，小愛又找回了從前
的開朗與認真。儘管工時有所下降，卻更在意服務品質，無論坐在上頭的是老先
生、小屁孩，或是正值壯年的魁梧大漢，全部一視同仁、不加保留。

　　就我而言，當然欣喜於這樣的改變，至少我們又恢復成可以隔空閒聊的好朋
友了！我還記得，前幾天有個新手媽媽抱著女兒坐在小愛上頭，小愛支撐著兩人
份的重量，卻仍笑顏逐開地和我說「阿博你看，這個女孩子笑得好可愛唷」。我
只記得我拼命點頭，回答什麼的，就想不起來了。

　　這麼說吧，小愛沒有發現，我盯著看的不是小女孩，而是她。

　　老伯轉動鑰匙，車子發動，一天的工作又即將開始。我眨眨半夢半醒的睡眼
，望向小愛精神奕奕的側臉：她似乎早就準備好了，真是有精神。察覺我正盯著
她看，小愛朝我揮了揮手，紅色披肩在朝陽下閃閃發亮，讓我也振奮了起來。

　　原來，那不是詛咒，而是送給全世界的禮物。

　　──屬於博愛座的真心祝福。

　　大家好，我是筆名默林的黑羽。博愛座的梗最近蠻瘋狂的，我也都有關注，笑得開心之餘也想寫寫自己心中的博愛座故事，這篇以公車座椅為主角、莫名其妙的短篇小說就這麼誕生了。雖然和眾多圖文作家筆下不同、描述的是公車上的博愛座，但大家熱愛博愛座的心都是一樣的吧！（真的嗎？

　　順帶和大家推廣，博愛座不是「老弱婦孺專屬座位」、而是「老弱婦孺優先座位」，一般人也可乘坐，但必須優先禮讓給需要的群眾。如果在場沒有特別需要的人，它和一般座位沒有兩樣。請放心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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