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手豪邁一撈,左師傅將白飯倒進鐵鍋。
油滴在空中折射出黃澄澄的光芒,下一瞬間,大火轟然暴起,將左師傅汗水淋漓的大臉映得閃閃發亮。樹幹般粗的手腕靈活揮舞,將醬油、鹽、切碎的蒜末洋蔥、蛋汁與更多的油送入鍋裡,不停拌炒。白煙伴隨嘶嘶聲響冒出,一股暴力而震撼的香味瞬間抓住所有圍觀群眾的嗅覺,無法抑止地抽動起鼻頭來。
左師傅的料理台十分單純:一片大鐵板,上頭挖了一個圓形的洞,洞裡不斷噴出火舌,炒飯用的鐵鍋則擱在上頭。鐵板濕漉漉地,是一旁的助手阿撇所潑下的水,避免整個料理台因過熱而變形。烈焰燒個不停,每隔幾分鐘,鐵板上的水就蒸發殆盡,讓阿撇潑得渾身是汗。
「肉絲蛋炒飯一!」綁著馬尾的櫃檯小妹小紫大喊。
喊聲宏亮,穿越兩公尺距離,在狹窄的開放式廚房內迴盪。左師傅舉起手表示聽到,又以手勢指揮阿撇灑水、打蛋、準備材料。他的手筋肉糾結,特別是手臂的部分,較一般人粗上不少。那是長年甩鍋經驗所練就的鐵腕。
一滴汗落在鐵板邊緣,瞬間汽化成細微白煙。
左師傅猛然動了。他用力甩起鍋中米飯,在火焰與熱風的交互逼迫下,蛋液早和飯粒融為一體,這樣可以避免白飯黏成團狀。圍觀群眾的驚呼聲中,金黃的飯粒與肉絲、蔬菜等材料沖天而起,墜落在左師傅右手那碗型的鐵鏟上,左師傅靈活地轉動鐵鏟,像滾輪一樣,使每顆飯粒受熱更加均勻。
「盤子!」他大喝。
阿撇遞上餐盤,左師傅鐵鍋又是一振,像是把最後一絲香氣都給逼出似的,直接讓炒飯飛出鍋緣,在餐盤內降落。阿撇往鐵鍋裡倒水冷卻,左師傅扯過一旁的毛巾擦臉,觀眾們這才彷彿大夢初醒,擦去嘴角溢出的口水。
──左師傅的現場炒飯秀。這是某大學鄰近的美食街內,每日中午必定上演的戲碼。這條街以餐館多而聞名,但左師傅的店左右三公尺內沒有別的店家,照樣大排長龍到塞爆小巷的地步。
原因無他:看了這宛如火山爆發般的下廚過程,沒有人能忍受食慾。
「肉絲蛋炒飯二,一份少鹽,一份沙茶!」小紫又喊。熟悉的點菜方式。
左師傅站起身,朝餐廳內一瞥:果然,是最近常來的那對小情侶,兩個都很喜歡炒飯,大概是旁邊學校的學生。不過,印象中他們常常因為一些小事吵架,從店門外吵進店門內的次數多到數不清。
他挖起兩人份的白飯,投入鍋裡。沒得休息的鐵鍋又被湊上烈火,發出吱吱的哀鳴聲,左師傅一邊想著這鍋子還能撐多久、一邊重新開始快炒。香氣與油煙再次滾滾冒出,間或夾雜著那對情侶的低聲爭執。
「所以我說,早點把問題解決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
「我又不是在說那個,你都不聽我說話!」
「反正妳每次只想要我聽妳說話,都沒注意到自己的問題。」
「才沒這回事!我又不是不會反省──可是!」
加沙茶的重口味是那男生的最愛,少鹽的清淡口味則是那女生的習慣。這對男女,從外型到心態甚至食物偏好都完全不同。左師傅用力甩鍋,在驚嘆聲中轉動鍋鏟,像在篩選飯粒般注視著鍋裡。
除了白飯外,左師傅的炒飯中理所當然有著肉絲與蛋,除此之外還放了胡蘿蔔、四季豆、玉米粒、洋蔥、蒜末、切碎的蔥花、少許菠菜,維持著不過雜而能彼此搭配的份量。調味料也不單純,鹽、醬油、糖和白胡椒以完美的比例交融,成為好吃的重要關鍵。
據客人所說,一咬下去的瞬間,所有的材料都顯示出它的味道,卻不會彼此打架,而是圓潤地組合、相得益彰,瞬間抓住客人的味蕾。咀嚼時感受到的那份和諧,是左師傅多年來引以為傲的心血結晶。
「夠了啦,來吃飯就不要鬧了,很丟人欸。」
「你看你又這樣說!好像我在無理取鬧一樣!」
「我沒那個意思,妳怎麼總是胡思亂想咧?」
「還不是你不會看時機說話!」
吵得越來越大聲了,左師傅皺起眉。他感覺甩鍋的左手遲滯起來。
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在密閉空間裡,人的情緒就和食物的香味一樣,會散播開來。雖然他們努力想壓低聲音,但氣頭上的人就和鍋裡的炒飯一樣,沒辦法抑止自己所散發的一切……不管是香氣還是憤怒。
再這樣下去,飯都變難吃了。左師傅越想越煩躁。
轟的一聲,火舌突然竄起,差點燒著左師傅的手。反射性地多甩了一次鍋,在接住那鍋飯的同時,他已重新冷靜下來。舀了一大匙沙茶,他扔進鍋裡,小心翼翼地拌炒著其中一半,直到沙茶與那團飯完全混合、不碰到另外一側。
「阿撇,盤子。」
阿撇遞過兩個盤子,左師傅卻沒把飯甩上去,而是拿乾毛巾擦了擦手,轉頭就往外走,手上還拎著燒紅的鐵鍋及兩人份的炒飯。
左師傅從來沒有這麼做過。觀眾與客人全靜了下來,連櫃檯旁的小紫也疑惑地望著主廚。阿撇呆了片刻,跌跌撞撞地跟上,左師傅卻突然站定,害他差點一頭撞上男人既魁梧又溼答答的後背。
他這才發現,左師傅站在那對小情侶面前,目露兇光。
「有、有什麼事嗎?」
那男生緊張地開口。左師傅搖搖頭,指指鍋子。
「阿撇,盤子擺桌上。」
「是、是!」
兩片古典藍紋餐盤擱上桌面,左師傅問。
「你點的是加沙茶的?這位小姐是少鹽的?」
那對情侶遲了半晌才點點頭。看見此景,左師傅的手臂猛然擠出筋來,肌肉緊繃。距離最近的阿撇嚇得半死,以為師傅要揍人了──但他只是抬起手甩鍋。兩團顏色不同的炒飯在空中彼此混合,毫無沾黏,香味四散。
在嚇呆的兩人面前,左師傅將兩個盤子裝滿略帶醬色的炒飯。
「吃吧。」
「可是,我們每次都是各點各的……」
「沒關係。不喜歡的話,我不收你們錢。」
左師傅雙眼噴出殺氣,活像黑暗料理界的大廚,兩人哪敢不從,只好拾起湯匙。不過,當他們盛起第一口飯放進嘴裡,就沒人再說話了──那對小情侶吃個不停,神情顯得相當驚訝,彷彿口裡的不是炒飯,而是魚子醬似的。
「好吃嗎?」左師傅問。
兩人點頭如搗蒜。
「沒有太鹹?沒有太淡?」
兩人搖搖頭。
「那,會付錢嗎?」
兩人又點頭。左師傅環著雙手,淡淡一笑。
「你們兩個,就像這炒飯一樣。」
「咦……」
「謝謝惠顧。」
沒待兩人搭腔,左師傅便走回狹小廚房,重新挖起一碗白飯。烈焰中的料理秀再度開演,阿撇也急忙回到崗位,專心灑水、遞盤、打著一顆顆的蛋。
不過,一個疑問始終壓在他的心底,沒有散去。
※
忙了大半天,終於來到休店時間。阿撇與小紫合力將店面清掃乾淨、將桌椅排整齊。就在兩人拖地拖到一半時,左師傅叼著一根菸,從內室裡走了出來。
「我先走啦。」
眼見左師傅就要走出店門,阿撇突然扔下拖把,朝左師傅跑去。
「師傅、師傅,我想問您……」
「今天中午的事嗎?你後來一直魂不守舍。」
被看穿啦。剛才的氣勢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阿撇縮起身子。
「呃,是、是這樣沒錯。關於那對一直在吵架的情侶……」
「我是廚師,不是輔導員。幹嘛?你有同樣的煩惱嗎?」
阿撇瞥了小紫一眼。嗯,他沒有。
「不是啦,只是想問問師傅那樣做的意義。」
左師傅望著眼前的傻徒弟,思考半晌後將菸點燃,深吸一口。
「阿撇,炒飯是什麼?」
阿撇立刻回答。他早已記的滾瓜爛熟。
「是用炒的方式把米飯、蛋與各種材料弄熟的食物。」
「對了。米和蛋汁雖是主角,其他的配料也相當重要。那麼,除了把所有食材弄熟、米飯不要沾黏之外,還要注意什麼?」
「每種材料彼此間口感、味覺等的搭配。每個客人的喜好都有差異,所以搭配上可說是千變萬化,都需要顧及才行──至少要有最基本的比例。」
左師傅點了點頭,似乎在說孺子可教也。他望向美食街的夜空,一輪明月在無雲的天際顯得特別明亮,圓得讓人有種毫無缺憾的感覺。
「每種食材都需要配合其他做出變化,必須慎選下鍋時機與火候,最後的成品才會和諧。人和炒飯沒有太大的差別,在許多時候,退讓、接受與配合是必須的──讓人感覺到你有這份心,別人一定也會軟化下來。」
「所以,師傅才會把他們的炒飯混在一起……」
「對。有自己喜好的口味是人之常情,不過,嘗試他人的堅持也一樣重要。何況,我的炒飯可不會因為多加一點沙茶醬而變得難吃。」
左師傅大大吸了一口菸,往阿撇臉上噴去。
「聽懂了嗎?懂了就回去做事。」
「好、好的。」
「等一下,你給我過來。」
橡樹般的巨腕猛地一伸,緊緊夾住阿撇的脖子,左師傅低語。
「你和我女兒在交往是吧。要是你敢讓我女兒生氣,哪怕是一點點也好,我就剝了你的皮、把你切成炒飯的配料下鍋,炒到連你媽都認不出來。」
「師、師、師傅,這個……」
「哼,你們以為瞞得過我嗎?少天真了。」
左師傅終於放開阿撇,大步朝外走去。阿撇正揉著痠痛的脖子,師傅丟下的一句話傳進他耳裡,嚴厲而穩重,彷彿今晚的月光一般。
「記住,就像炒飯一樣。」
「……是!」阿撇朝左師傅鞠躬敬禮。
小紫跑到阿撇身邊。望著馬尾一上一下晃動,阿撇莫名地感到高興。
「爸爸跟你說了什麼啊?」
「呵呵……關於炒飯的一些事情。」阿撇傻笑。
「那你怎麼笑得這麼詭異?」小紫伸出手指戳著他的臉。
「沒有啊。」
兩人打打鬧鬧地走出店門。月光照耀著一口氣拉下的鐵捲門,散射濛濛的銀灰光芒,在涼爽的夜風中顯得柔和,沒有平時的死氣沉沉。繞過轉角不好吃的連鎖麵包店、踏上學生常走的騎樓,阿撇與小紫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並肩而行。
牽著的雙手十指交扣。
那景象,和諧的就像天上的圓月一般。
謹以此篇短文紀念曾在師大夜市餵飽我好幾年的傳奇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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