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
每個每個夜晚，從頭頂上的窗戶流出來。叮叮咚咚、乒乒乓乓、有的時候轟然作響，有的時候細如流水。
我知道是誰在彈琴，每隔一天，傍晚的時候，她經過我面前的時候，肩上會多掛一個大包包。有一回她停在巷口接手機，包包的肩帶從她肩上滑開，東西掉了一地，還讓她嘴裡一面咒罵一面撿拾。那些都是畫滿音符跟五線譜的紙。
戴著黑色粗框大眼鏡，染成淺褐色的長長直髮超過腰間，她從來不穿裙子。
我也不知道她的琴究竟彈得好不好，或者是不是隨她心情起伏，有時候我看她苦瓜臉，有時候笑得開心，有時候垂頭喪氣，有時一邊走一邊哼小調。
她看到我的時候，要是心情好，會跟我打聲招呼。
我會在夜晚到她的窗口，坐在窗台，聽她在窗內練琴。
要是彈得順，當手指在琴鍵飛揚，她會露出笑容；但假如連續錯上三個音，我就會看到她皺起鼻子、齜牙咧嘴地瞪著自己的手。也看過她雙手握拳在琴鍵上亂敲，將頭髮抓得宛如鳥巢，或者抓起厚厚的紙本往牆壁上摔，弄得紙片在空中亂飛。
「混蛋！那個混蛋！」。
她總是那樣說。
要是遇到她心情不好，最好別讓她看見，不然她會砰一聲關上窗戶，或者拿拖鞋丟我。
近來她心情不好的次數越來越多，雖然還是每晚彈琴，但錯音的次數夜復一夜增加，有時我看她乾脆把鋼琴蓋砰一聲關上，伏在上頭，跟著傳出的就是嗚咽。
也看過她彈了兩個小節就不想再彈，抓著手機在屋內繞圓圈踱方步的景象。
她總是把手機貼在耳旁，幾分鐘後拿到眼前按按，再放回耳旁，重複數次。
不太常聽到她講話。
對象究竟是誰？
我不知道──只除了一個可能性。
兩個多月前，沒有背著大包包的日子，有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跟她一起從我面前走過。
那晚的琴聲是婉轉的聲音，間雜兩個人的笑聲；但是幾曲一過，在一聲重重的「砰」之後，旋律戛然而止，變成亂七八糟的音調，笑聲也沒有了，變成嗚咽跟啜泣。
我沒有上去她的窗口，只看到窗上一團好大的黑影。
在那之後，再也沒見那男生來過，接著，她的心情就開始每況愈下。
今夜亦是如此，我看到她頭髮散亂、紅著眼睛，人坐在琴凳上，眼睛卻對著手機，還不斷地喃喃唸著「他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
我也想問她話，我想問她為什麼不彈琴。
今夜是我成年之前的最後一個夜晚。
我不想成年，成年意味著我必須要離開這個街區，我得去建立我自己的地盤。這裡的老大容忍我已經很久了，他之所以沒有趕我走，全是因為我還是個孩子。
明天之後我就必須離開，若說我還有什麼願望，就是今晚希望聽到她的琴聲，一曲也好，什麼調子都沒關係。
我端坐在窗前，一聲也不吭，已經很晚了，今晚是滿月，月亮高高掛在天際，照亮了窗，跟窗內的她。
「那個、那個混蛋！」
她用不清晰的語調說著每天都會講的台詞，把手機往旁一丟，轉頭，看見了窗外的我。
「又是你！」
慘了，看到那雙眼睛，根據經驗，恐怕接下來又是有什麼東西會飛出來。
但是她今晚卻只是用紅腫的眼睛瞪著我。
「你每天晚上都來，你在聽我彈琴嗎？你也喜歡聽我彈琴嗎？跟他一樣？」
我不確定我的回答她是不是聽得懂，但我卻看她笑了，兩個多月以來唯一的一次笑容。
「原來除了他以外，還有人願意聽我彈琴……」
她把亂七八糟的長頭髮往後一撥、扶正眼鏡、攤開琴譜。
「好吧，來首這個。」
她將手指按上琴鍵，深吸了一口氣，望了我一眼。
一串又一串的音符從她手指下奏出來，在我的眼前用極快的速度旋轉蹦跳，好像在要我跟著跳。
我站起來，身體聽從了她琴音的指示，輕快地轉起圈子，記得我還很小的時候也這樣玩過。
她看著，看著，笑得更開心了，一分鐘的短曲結束，我打轉的動作還沒停下來，她又彈了一次。
又一次。
再一次。
還一次。
一次。
因為樓梯很窄，搬家工人得從窗戶把鋼琴運出去。我特地要他們小心把鋼琴包好，不要因碰撞傷了它。
除了鋼琴跟琴譜以外，這間屋子裡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包括對那個人的回憶在內。
其實我始終沒能彈得一手好琴，就跟沒有談好一場戀愛一樣。
但是那個晚上我想通了，彈琴終究是為了我喜歡彈琴。
至於那個自稱喜歡我的琴，目的卻只是要釣上一個女孩的男人，說穿了，還不如一隻小貓。
我唯一一次彈奏蕭邦成功的那晚，牠在我窗台上，襯著滿月皎潔的月光打轉，好像在跳舞，那副景象，我還記得很清楚。也可以說，是牠讓我想通的。
因此我迅速下了決定，離開這個地方，把手機也停了，我要跟那個回憶說再見。
只是，除了鋼琴，我還牽掛那隻小貓咪，以前我幾乎每天見到牠，但打從那晚之後，就再也沒看過牠的影子。
貓兒泰半任性自由，我只能這樣跟自己說，應該只是跑出去玩了。
搬家工人在樓下準備發動車子，我提起包包，最後一次關上門，走下樓梯。
上車之前，我看見了牠。
牠躺在我窗戶的正下方，一株盆栽底下，不注意看還看不到。牠的眼睛在半睜著，但卻以不自然的姿勢側躺在地面上。
我蹲下來，知道自己的鼻子在發酸，卻不敢伸手去摸牠。我已經能夠猜到發生什麼事了。
對不起，這篇又是很隱晦。
而且又是第一人稱。（每次跟自己說不要用第一人稱都失敗。）
我知道貓的地盤習性不是這樣，只要侵入地盤，哪管對方是大貓小貓。這裡是暫且無視。
但是小貓的事情卻是我的真實經驗，前天的事情，下班時經過我家附近的馬路，在路邊一家商店的盆栽底下看到一隻小貓，牠沒有明顯外傷，也不特別瘦，用不自然的姿勢側躺在地上，眼睛還半睜著，卻不會動，對於距離牠只幾十公分外來往的人車毫無反應。
隔天早上，牠不見了。
我不敢把牠拍下來，卻無法忘記那副景象，就藉著這個短篇紀念牠。
參考的鋼琴曲是蕭邦的一分鐘圓舞曲，就是著名的小狗圓舞曲。不過命題是貓就是了。
創作內容
遊戲思維 (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