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奧瑞金的城外,有一塊富有茂密植披的綠洲,樹木高大茂密,以至綠洲中不見天日,只有道路上常時點燃的火把能為路人指引方向,除此之外少有人煙。湖泊與沼澤遍佈,溪河穿梭流瀉,動物也棲息於此,這片面積幾乎與奧瑞金同大的綠洲孕育了許多生命,包括奧瑞金的人們。
奧瑞金的乾淨水源幾乎全是汲取於此處,綠洲的豐沛資源為城市的發展奠下基底,帶來繁榮,可說是一切的起源,沒有綠洲,今日就沒有奧瑞金與阿奈塔的強盛。人們為了感謝這天賜的寶物,在這綠洲的中央建造了一座神廟。
往城外的交叉路走,沿路穿過叢林,就能見到湖旁一座古老且巨大的神廟。它與阿奈塔帝國的歷史相當,從建國之初就已建立於此。起初神廟只如一間普通房舍大,但在阿奈塔的先君與眾臣一一冊封為神,祭壇逐漸增加,再經過多次修建後,成為聳立於林中的高樓。
平時來到神廟參訪的信徒絡繹不絕,祭司也在此祭拜、告解與管理神廟;但近來為準備祭典,神廟進行清理與修繕而不對外開放,只有宗教人士與守護者們得以進出。
納瑟斯獨身一人平靜走在幽暗的小道上,來到神廟門口,離開樹林後視線變得開闊。守護神們的巨型雕像杵立在兩側,沉默地履行他們的職責,神廟的梁柱牆面上刻滿了文字與圖騰,紀錄了帝國的悠久歷史,神廟龐大得無法盡收眼底,卻處處留有細緻琢磨的精湛工藝,彷彿是神所創造的藝術品,難以想像這是耗費多少心力所完成的。他總為這幅壯麗美景而感嘆不已。
門前出現兩道人影,燈火拉長了他們的影子,雷尼克頓與賽莉正好並行面對納瑟斯走來。
賽莉身著最合她意的服裝,但那只是以布條束胸,錦幟遮羞,少量金飾珠寶掛身而已,幾近衣不蔽體的裸露,而她也毫不害臊地自在走著,大方展現曲線。她認為這裝扮最能代表皇后的身段,展露氣質的同時也不會綁手綁腳。納瑟斯曾請賽莉穿的得體些,她依舊故我,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雷尼克頓全身上下也只繫著布裙,散發出的不是氣質而是狂野,裸身倒是挺符合他的蠻橫性格。
納瑟斯上前招呼:「喔,兩位來的正好,父王請你們去──」
但他連話都沒說完,嘴就被遮上了。
賽莉突然摟住納瑟斯的後腦,往她的臉塞去,他的嘴被濡濕,吻部像是被海綿滑過一遍,接著異物伸進了嘴中,在納瑟斯能反應前,他自己的舌頭就被捲了幾回,口中滿是本不屬於他的唾液與氣味。
「嗚,嗚嗯!」幾乎窒息的納瑟斯不舒服地呻吟幾聲後,賽莉才放過他。賽莉像是在回味般舔了幾下嘴,看到不明所以的納瑟斯時奸笑出來。這看在雷尼克頓的眼中挺是肉麻。
「賽莉……妳至少可以先暗示一下。」
「我做過啦,你沒發現而已,誰叫你這麼遲鈍。」賽莉無辜的說,但這謊撒得太明顯了。
「喔對,你兄弟想要跟你談談。」
「唔?雷尼?」納瑟斯剛把注意力轉到雷尼克頓身上時,賽莉就逕自離去。
納瑟斯正想叫住她,賽莉頭也不回地說:「到廳堂用餐,我早就知道了。」
看見納瑟斯收手沒再開口後,她繼續跨步離去。令他納悶的是為什麼自己的妻子,會比自己還先從親父口中得知消息呢。
但另一件事令他更加在意。
納瑟斯久未見過他這副表情。雷尼克頓別過頭避開視線,卻仍掩不住憂鬱,眼神漂移不定,欲言又止的嘴抽搐著,心裡非常不安,像是自知做錯事,害怕受罰的小孩般,威嚴無蹤。
雷尼克頓沉默了數刻,似乎是在做心理準備。納瑟斯深知雷尼克頓的倔強,他就算在平時也不會向任何人示弱,冷血殺手是不會輕易屈服的;一旦他也老實認錯,就代表事態非同小可。
不過到底是什麼讓雷尼克頓如此心慌?納瑟斯不知該不該先開口,不過這煩惱在幾秒後就自然解決了。
「兄長。」一陣寂靜後,雷尼克頓板起臉來擠出了幾個字。
「怎麼了嗎……?」
「你說過,你為了改革而做了完美的方案對吧。」
「那是一個有待實踐的理想。所以?」納瑟斯點點頭說。雖然他自認百年計畫稱不上是十全十美,畢竟人算不如天算,真正的考驗在於因應萬變。但這明顯不是雷尼克頓想表達的事。
「那你有沒有想過,在什麼情況下,你的計畫會徹底失敗呢?」
看到納瑟斯擔憂的臉時,雷尼克頓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氣竟馬上潰堤了,他的臉垮了下來,只能咬牙切齒忍住情緒,一副要流下淚來的悲憤表情。
「……對不起……」
「雷尼,到底發生了什麼?你這樣突然跟我道歉我也……」納瑟斯也被嚇著了。
「預言……還是一樣……」雷尼克頓沮喪的說。
「還是那樣……我不是說了,不要去在意那預言嗎?」
每隔數年,阿奈塔的眾位祭司與守護者會於神殿集合,向神靈們通靈,為阿奈塔進行國運占卜,預測阿奈塔的國勢,並向民眾轉達公開占卜內容。這不僅是宗教習俗,更是神權國家極為重要的儀式與象徵。又因預言總被直接或間接實現成真,其神蹟傳為佳談,人們稱呼阿奈塔為「神眷之國」,國家的政策也因此受到不小的影響。
但從兩百多年前開始,預言中總會出現些許令人顧忌的訊息,像是「冥河之子」、「懲戒」、「毀滅」,諸如此類的負面詞語被反覆提及,年復一年,像是在警告阿奈塔一般。
為防止無謂的社會恐慌,當年阿努比斯決定將類似的預言內容封鎖,只有祭司與守護者知悉這國家機密,在同時暗中調查與分析預言。
但直到現在,沒有人知道「冥河之子」是誰,「懲戒」與「毀滅」也未有預兆,謎團從未查明,阿奈塔不受這預言的影響,繁榮發展下去。
唯一的端倪與巧合是,在兩百年前那預言出現的前一天,阿努比斯的次子雷尼克頓出生,妻子安普特卻同時難產而死。
「因為我知道……我就是被神所詛咒,被派來毀滅世界的怪物,打從我出生下來就是個錯誤。」
「雷尼,你沒有被詛咒,更不是怪物。」
「證據在哪?我不是怪物的證據在哪?難道狗頭人生下鱷魚是正常的嗎?從我出生後出現的預言又是什麼?本來我也想相信,這預言不是針對我,這預言總有一天會如雲煙般消失,總有一天可以解開誤會,所以我為此等了兩百年。但直到今天,它們還是陰魂不散地纏著我。我明白了,種種徵兆都說明我是惡魔、怪物、殺人魔,我會發狂殺人是再明顯不過的鐵證,我只會殺人,殺了數不清的人,遲早會殺掉所有人,毀掉阿奈塔,像預言說的一樣。母后也因我而死,是我殺了母后,我奪走了母后升天成神的機會,令她在輪迴道受苦。我還……我還傷過你啊,兄長。」雷尼克頓一陣激動,連話都快說不清楚,失魂的他踉蹌退了幾步,可能一不小心就會被自己絆倒。
「我很害怕……我怕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啊。」他想像著那幅情景,慌得止不住顫抖。
納瑟斯提起雷尼克頓的臉,與他面對面說:「我再說一次,雷尼,你不是怪物,母后的死也不是你的錯,沒有人責怪你,你不必如此自責。」
「不,我不能再欺騙自己,必須在這裡做個了斷。兄長,你想讓這世界成為沒有戰火的太平天下,對吧?那麼,你最應該先做的,就是殺了我。」雷尼克頓把手放到自己的左胸口上,像在期望誰能將那心臟拔出來。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嗎?」
他的嚴肅表情說明這絕非戲言。
納瑟斯搖搖頭說:「……抱歉,我不會那麼做。這不只違反道義,道理上也說不通,死是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
「兄長,你總是安慰我,我很感謝;但我們總得面對現實的。就實話實說吧,我是這個國家,不,這個世界的毒瘤,少了我的話,這個世界會更美好。」
「你或許與其他人不同,但這並不表示你是多餘的啊。」
「這麼說吧,兄長,這世界有誰需要我嗎?有誰期盼著我嗎?有誰希望我存在嗎?算了吧,我連門衛都做不好,就算我走了,也不會有人想念我的。這樣的人生沒有意義。」
「有。有一個人,他與你共處、成長,度過了兩百年,總是在教誨你後原諒你,對你不離不棄,他需要你,期盼你,一直希望你能理解他的心意,希望你能與他一起走下去;若是你就這麼走了,他一定會很難過的。」
聽到這番話的雷尼克頓不自覺的笑出聲:「你不是最討厭將私事帶進國政嗎?怎麼這樣特別待遇我呢?就因為我是你的兄弟嗎?」
「現在與你說話的不是皇子,不是圖書館館長,也不是繼任皇帝,而是你的親兄弟啊。對,正是因為你是我的兄弟,我才會如此重視你。不論世間如何看待,不論你我的身份,不論物換星移、海枯石爛,直至生命輪迴的盡頭,納瑟斯與雷尼克頓永遠都是兄弟,任何事物都無法改變這事實。而我絕對不會拋下家人。」納瑟斯的瞳中閃著火光,那是不容任何人質疑的堅定容貌。
「如果我突然失去理智,舉起刀來,往你劈去呢?你會死的喔?失控的我會把你大卸八塊的喔?」這時的雷尼克頓說話有氣無力,眼神空洞,可能連自己在說什麼都不清楚。
「那我也只會溫柔的請你慢慢把刀放下吧。我對天與我自己發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你,我絕不會殺你。所以,請別再說什麼想死的話了吧。」
「因為我們是兄弟嗎?」
「是的。」
納瑟斯對他笑著,如今雷尼克頓無法再直視這和藹的面孔。
平時都是被納瑟斯教訓,這次卻換他想狠狠批納瑟斯一頓。納瑟斯怎能為了他區區一人放棄國家大業,乃至於自身的性命?自己的無能、缺陷與犯下的過錯是即使以死都無法償還的罪,納瑟斯卻以「親情」包容這一切,他很有可能因這天真想法斷送前程啊。雷尼克頓不得不訓斥這愚蠢的狗頭人。
「……你是白痴嗎。」雷尼克頓語畢,這時他破涕為笑,但那更接近嘲笑。
「為了家人當白痴也無妨。」
「不是……我是說你怎麼這麼容易就上當了啊。」
「?」在納瑟斯擺出疑惑的表情時,雷尼克頓大笑了幾聲,彷彿剛剛的憂鬱氣氛完全不曾有過。
「你被騙了啦,兄長,用膝蓋想也知道我是在演戲吧!演戲!我怎麼可能會這樣哭哭啼啼跟你肉麻?天塌下來都不可能!」
「呃……啊?」
雷尼克頓對呆住的納瑟斯惱羞大喊:「不要在這時候裝傻啊!你還以為我是認真的嗎?」
「原來不是嗎?」
「──兄長,你這不叫單純,叫愚蠢了啊!你這樣會害我也顯得很白痴啊!」
「我只是不懂,雷尼你為什麼要整我?我不太理解狀況。」
「你老婆要我做的,她想看看你能為家人奉獻付出到什麼程度,她大概躲在哪裡把剛剛的對話聽完了……真是,要不是她求我,我才懶得理她呢。」雷尼克頓一臉的無奈與不甘。
「所以說什麼預言,什麼想死之類的……」
「都是假的啦!你怎麼會相信這種鬼話?我確實做錯過事,但這兩百年間我也早就釋懷了,要天天這樣自責,我早就哭成乾了吧。」
「……原來如此啊。我還想著你為什麼變得這麼感性,原來都是賽莉教你的。」在賽莉從路上的陰影處現身後,納瑟斯恍然大悟,也總算放心了,他的兄弟又變回本來那粗枝大葉的模樣。
「你們兩個這樣聯手整我尋樂啊。」
「去問你老婆,主意是她出的。雖然看你認真說蠢話真的很好笑。」
「也用不著這樣子考驗我啊。」
「還不是因為兄長你太單純了,不過你的表現很顯然不及格啊,等你回宮裡你就要倒楣了。」納瑟斯見到在前頭等著的賽莉笑得甜蜜的模樣,不知為何有些心寒。
「或許吧,我沒料到賽莉竟然還在,不過我至少聽見了我兄弟的真情告白。」
「就說了那是演戲吧!給我馬上忘記!!」雷尼克頓這下真的惱羞成怒,連他這冷血動物都會氣得漲紅臉。
「唉,跟兄長玩遊戲一點都不有趣,還是快點回宮吃飯吧,我餓了。」雷尼起步回程,把納瑟斯拋在腦後。
「不過,原來你的演技這麼好啊,我一點都看不出來是裝的。」
「我厲害嘛。」
「你或許是在開玩笑,但我所說的話可是句句屬實喔。」
「這我知道啦」雷尼克頓本想這麼說,但他把這話吞了回去,沒有回應。
納瑟斯,看看你,你和善寬容,簡直像個聖人,但你為何無法理解這等仁慈是多餘的呢。
這叫我為你憂心。
「所以……你還是想死嗎?」
「……是的。」
「只為了讓阿奈塔遠離威脅?總有其他的辦法吧。」
「我不希望心存僥倖。兄長所期望的是世界和平,與只懂得殺戮的我是相對的存在。我也想支持兄長,但我卻無法自制地,打從心底反對他的計畫與想法,我竟然覺得他想將世界帶向和平的想法很噁心,無論怎樣都無法說服我自己接受。我很害怕,也很厭惡這樣的自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我心裡的那惡魔連我一起帶回地獄。」
「我不是想阻止你,但你真的明白死亡的意義嗎?」
「我不懂,但我已經別無選擇了。我與兄長的理念不同,妳也見過預言了,我再這麼苟且偷生下去,總有一天會危害到兄長與阿奈塔的。不如……」
「你真的覺得你的死能改變什麼嗎?」
「至少得以終結這厄運。」
「真的沒有其他辦法?」
「……」
「……你其實並不是真的想死吧。」
「呵呵……誰會想死啊,再怎麼樣也是想讓自己活下去吧。不過當生活成為折磨,為逐漸逼近的末日恐懼,生不如死時,死亡反倒是一種解脫。且若是我的死能換來和平,那我也能瞑目了。」
「我無法理解你的感受,或許就像你講的,我也只是在此世苟活而已。我們武將是為國奮戰捐軀,但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為了國家的前程而犧牲,我們只是為了自己的未來而活,你卻能為了他人的未來而死。你其實很偉大。」
「兄長才是真正偉大的人,要是我很偉大的話,我也用不著自殺了吧。」
「說起來……你有想過自殺嗎?」
「當然有……自刎、戰死沙場、設計意外,全都想過,但妳也聽到兄長說的話了。兄長一向優柔寡斷,他不會放棄我。但他不明白……」
「連死都要顧慮他人嗎,你們一家人真是太善良了。你能為兄弟而死,卻不能接受他為你的死而傷心嗎?」
「我不希望如此。」
「……唉……我可以立刻抽出長槍判你生死,但就算你求我,我也沒辦法在這裡就殺了你啊。」
「所以才想請妳出個主意。」
「我從沒想過我會教唆他人自殺……總之,我想我找到問題的癥結點了。你與你親人間的關係如膠似漆,以至於缺一不可。換句話說,如果能切斷你們之間的聯繫,這一切就簡單多了,對吧?」
「……或許如此。斷絕我與兄長的感情……嗎?讓他厭惡我,恨不得我死,令他接受我的死,這樣我的死亡也不會使他悲痛,是這樣嗎?」
「可以這麼說吧。」
「但是我……」
「天下沒有不勞之獲之事,雷尼卿,你得有所犧牲。」
「……妳說得對,我沒事了,我想我能接受這方法。」
「嗯。方法我是想到了,不過你得做好覺悟,對這世界不再有任何留戀,你得付出你的生命、名譽與感情,你們的親情會被徹底破壞,所有的罪過都得由你一人背負。做得到嗎?」
「只要是為了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