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靴踏過的土地，還留著些許被火燒過的痕跡，但今年稍早，終於開始抽出新芽。
橫七豎八躺在地面上的石柱、缺了半面的磚牆，都還沒有被清理掉，龜裂的縫隙裡已冒出點點的綠意。
春耕的起始祭典剛剛才辦完，但那祭典冷清了些，因為各個城鎮跟村莊裡年輕力壯的人丁有些缺乏，只有上了年紀的長者與帶著孩子的農婦。由戰火中殘存下來的士兵有些帶了傷殘，只天幸能保住一條命，但已無法繼續從事農活。
五十，不，持續了將近六十年、足以毀滅一個國家三代人口的戰爭結束了，這塊土地要重新站起來，第一步要跨出去就得要花上相當程度的力氣。
不得不這麼做。
大家都必須跨出步伐──士兵們如此，我也是這樣。
我們已經在戰禍中失去太多東西，比方說可以耕種的土地、或者家人，父母、兄弟姐妹、同袍、夥伴、戰友、戀人……
原野上起了風，呼嘯掃過廢墟的牆柱與還沒長起來的小樹，穿過枝葉、響起輕微的沙沙聲。
彷彿反射動作一般掉過視線，去追尋聲音的來處。
很快就找到了，那棵樹的樹幹還不及一人合圍，孤單地依著髒污的白色石牆而生，此刻它正隨風搖曳，流出輕柔的聲響。
樹底下是空的。只有微硬的泥土地，與剛冒出頭的嫩草。
是了──我是在起什麼錯覺？他不可能在這裡的。
在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始終用全部的誠心跟信賴面對我的人、唯一一個可以稱為我的朋友的人，已經不在這世界上了。我最後收到的消息，是他帶領著一支人數不滿三十人的小團隊，深入戰事最激烈的區域，對抗敵人的一個大隊。
我從沒懷疑過他跟他那支小隊的實力，他才剛剛超過二十歲，卻已經是用兵的專家，尤其擅長以寡擊眾的游擊戰，我曾數度見他指揮部隊，利用市街、城樓、岩山迎擊敵手，也曾見過他護衛著需要救助的傷兵與婦孺衝出重圍，或是援救落單的旅人和商隊。我很少跟他並肩作戰，他卻總是在背後協助我，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正巧遇到敵方的一支軍團攻打我所在的城塞，他繞過我和敵人正面衝突的戰場、打破了城塞背後的水壩，讓下游的河水暴漲，阻絕了兩軍的一場廝殺。敵人後退之後，我要再去找他，他卻早早地就離開了，不給我多餘的時間跟他講一句話。
但比起戰場，我更記得他脫下了戰袍之後的模樣。
有些令人意外地，他喜歡書本，我們還是同學的時候，就常見到他趁著天氣好，帶著書跑到外頭，坐在樹下閱讀。夜裡他會點起一盞夜燈，就著不明亮的光線，讀厚重的書。
他特別喜歡歷史典籍，似乎面對這樣一個戰亂的時代，閱讀千年以前當權者、宗教家、野心家之間的鬥爭史令他心有所感。
「這場戰爭的結局會是什麼？」
他曾經站在一座傾頹的廢墟外，仰望著天空這樣詢問。
當時的我們都心知看不見戰爭的終點在哪裡，然而他似乎也不需要我給他答案，因為他看到我的表情，只是淡淡地一笑。
「我知道的。我還不知道終點會在什麼地方，但我知道終點是什麼樣子──會有一個人，一個揭示理想的人，能讓人心甘情願追隨的人，收束掉這場已經持續太久的戰爭，會開啟歷史的新局面。」
我覺得光是他這番話就已經理想得很不切實際，很有可能是他被那些書裡寫的故事感染的後果。
然而事實證明他說得沒錯，這塊土地終究是在一人的手中歸於統一，不管是割地為據的諸侯，還是假藉神之名企圖攫取權力的世俗之輩，終究在戰亂中歸於黃土，把時代留給後繼者。
戰爭結束了，我努力收拾殘局，身邊只剩下一個心愛的伴侶，卻已沒有足夠信賴的朋友。
我的部下向我回報他的死訊時，我連他的遺骨都沒能見著。
我繼續前行，越過橫在路中間、已經開始腐朽的樑柱跟散落滿地的磚石。
我的伴侶在那裡等我。她像往常一樣，披著紅色的披肩，長長的頭髮結成髮辮垂在背後。
她也是受過他恩惠的人，我和她曾在戰場上被敵人包圍，當時揮軍替我們殺出一條血路、救我們脫險的人就是他。她最好的朋友，是他的心腹左右手。
他與他麾下那支游擊隊全數失去聯絡的消息傳來時，我還記得她緊緊抓住我的衣袖，力道強得指關節都泛白了。
然而，我的伴侶從來不曾跟我聊到他。
彷彿她明白，對我而言，他的名字是不被允許吐出的禁忌之名一樣。
我走向我的伴侶，但我們沒有對彼此多說一句話。這裡是我們的回憶之地，但我們的回憶中間有個落差。一個很大很大的，有著人的形狀，有二十歲年輕人面容的落差。
風又掠過樹梢，再度發出聲響，但這次我沒有轉頭去看。
奇怪的是，我卻有種感覺，似乎這回我若是將視線投向那棵樹，就能看到他的身影，跟往常一般，坐在樹下，偶爾將視線投向天空。
我從未詢問過，他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戰，在那麼多爭取權力的人中間，只有他什麼都不要，沒有人褒揚他，也沒有人延攬他。他奔走於戰場，既無功名，也無利益，反而因為與所有的大勢力敵對而變成千夫所指的惡賊，我也沒聽他吐出過一個字的怨言。
戰爭結束了。
他再也沒有回來。
而我還是不知道他所追求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現在也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你得到了什麼嗎？」
我那個發出得太遲的問題消失在蔚藍的天空當中，理所當然地，回答我的，只有風聲。
我沒有點出人名，因為沒有點出人名而使得這篇作品變得很隱晦（不良示範），
但這篇太過隱晦的東西其實嚴格說來應該是同人作品，選材是《Final Fantasy Tactics 獅子戰爭》，這個遊戲年代很久了，但我非常非常地喜歡它。到現在都還是很喜歡它。
看到命題「仰望天空」，思考了很久，浮出來的景象是FFT，所以決定還是選用它。
創作內容
遊戲思維 (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