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過去了。市立殯儀館裡,進行著兩場喪禮。
「施玉良先生,為心理學帶來巨大貢獻,我們永遠懷念他……」
司儀以莊重的語調唸著銘文,台下的浩仁則偷偷地四處張望。陳叔在、警察們在,還有一些不認識的人,想必是施教授過去的醫師朋友。當然,還有坐在角落的莫小虹。除了參加父親的喪禮,她也目睹了自己被埋入地底的過程。
「讓我們永永遠遠、銘刻在心──」
司儀拖長音調,象徵葬禮走向尾聲。浩仁抬起頭,鑲嵌細細雲絮的穹頂仍舊靜靜地覆蓋一切。夾雜著灰的藍色天空。不厚的雲以一種奇特的魚鱗狀排列,漫過遠方一零一的尖頂,那是降雨前日的訊號。
希望這陣雨可以清洗掉所有的罪惡痕跡。浩仁閉上眼,默禱。
即使沒辦法,至少,也能陪著難過的人一同哭泣。
※
典禮結束、人潮開始散去,浩仁追上了正欲離去的莫小虹。他氣喘吁吁地望著女孩,立刻發現,小虹與過去似乎有些不一樣:她的眼角紅腫。
「有事嗎?」
「呃……可以聊聊嗎?」
小虹不置可否,兩人坐在一棵大樹下。送葬隊伍熙來攘往,從這裡看去,許多職業、性別、年齡都不盡相同的人們都聚集在此,目送著施玉良父女走向人生終點。總有一天,這些人也都會踏入那個世界。
生命的循環。自己也不例外,絕對無法逃脫。
小虹開口打破沉默。
「我得謝謝你和陳警官,讓秦揚權擔了所有的罪責。」
「這沒什麼。陳叔說,你父親總共死了兩次,至少讓他能保全名譽。」
小虹點點頭,浩仁卻有些內疚。他沒有告訴小虹,陳叔查出,秦揚權這人其實是個登記在案的醫術騙子。當初,他看中了施玉良的財產,才去應徵了助手的職位,結果反而受到催眠、落到如今下場,可說是罪有應得。
不過很不巧,施玉良轉移到秦揚權身上的軀體意識,似乎也出了點錯,使他變成了一名實實在在的持槍暴徒。這個過錯,當然也由他自己擔負。
也許因為他是事件裡唯一的惡意,秦揚權理所當然擔負了所有的罪。這當然不甚公平,但世界本就不完美,也只能如此。而施玉良?逝者已矣,他更親手殺死過自己的女兒,還能怎麼怪他呢?
即使在另一個世界,他一定也會內疚著,直至靈魂消散。
身為生者,鄭浩仁覺得自己很幸運。
「那……之後的生活,沒問題嗎?」
小虹搖搖頭,良久沒有回答,只剩風兒輕輕地吹。
吹再久,這份孤獨也絕對無法消散,浩仁明白。即使物質生活不成問題,從現在開始,小虹就是一個人了。旁人能夠幫她的,實在有限。
這些有限的事,自己能做到多少呢?浩仁深深吸一口氣。
心誠則靈。全心全意去幫幫她們,讓她們開心吧。
「小虹,可以幫我個忙嗎?」他突然說,小虹有些驚訝。
「真稀奇,你也會要人幫忙……怎麼了?」
浩仁臉一紅。
「是這樣的,我有個朋友想見妳,他想和妳說幾句話。」
「可以。他在哪裡?」
浩仁笑笑。催眠記憶逐漸從腦海裡消失,也許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請彈彈妳的手指。」
小虹彷彿明白。她依言而行。
彈指聲落,浩仁睡著,復又醒來。
兩人相視,青年開口。
「我是小浩仁。」
「我知道你是。上次謝謝你了。」
青年搖搖頭,面有愧色。
「為什麼?我阻止了妳父親,破壞了計劃,讓妳不能回到原本的身體。如果妳要打我罵我我還比較能接受。」
「沒那個必要。我想過了。」
「想過什麼?」青年的眼神亮了起來。
一秒、兩秒,三秒的沉默。小虹開口。
「如果是小小虹,一定不希望我這麼做。」
青年嚴肅地點點頭。
「這就是我來的目的。人類之中,妳父親對我們最為瞭解,但他還是有許多事情不清楚。比如說,我和浩仁會很像;比如說,我們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笨;比如說,我們和人類一樣,都可能產生偏激的想法與行動。」
小虹不作聲。秦揚權體內的父親,就是最好的證明。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為什麼我們會出現?」
「對呀,為什麼?」
問句不禁脫口而出。這的確是最大的謎題:造就許多悲劇的誕生、讓自己知曉小小虹的存在、以及與浩仁相遇,一切的真相都來自這個疑問。她並不打算將結果好壞放在天秤兩端秤重,只是想知道──究竟為什麼?
青年淡淡地笑了。
「妳父親──」
※
依舊是大樹下的如茵綠野,天色已漸漸暗下。浩仁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小虹的膝上。頸後傳來溫暖而柔軟的觸感,視線裡則是若有所思的小虹,這使他瞬間驚醒。
「怎怎怎怎麼回事?」
他跳了起來,氣喘吁吁地四處張望。
「那傢伙對妳做了什麼嗎?這裡是公共場所……」
「拜託,閉嘴好嗎。」
小虹沒好氣地說,臉色泛紅。至少衣衫整齊……浩仁屏住呼吸,等待。
「什麼也沒做,你滿意了沒?」
「喔……呃,我是說,這樣就好。」
在女孩身旁重新坐下,浩仁甩甩頭,讓自己更加清醒。
「那麼,他說了些什麼?有提到我嗎?」
「……沒什麼。」
「這樣喔。」
浩仁有些失望。小虹望著他,低垂下臉,將表情隱藏在陰影之中。
一張羞怯而欣喜的笑容。
※
「妳父親臨死之前和浩仁說,要他好好照顧妳、不讓妳孤獨,現在我也要對妳說這句話:請妳好好照顧浩仁。我相信他不會感到孤獨,但他需要剎車。」
「什麼意思?」
小浩仁笑得有些邪惡。
「我這個主人有事沒事就亂幫人忙、把自己累個半死,妳也知道。受到了你父親的拜託,他大概會像跟蹤狂一樣跟在妳身旁吧。」
小虹點頭。她深有同感。但此刻的她,卻有些高興。
「難怪你會常常出來,是為了要警告浩仁吧。」
「是的。顧好主人的身體,那就是我們的唯一目的。就連妳父親體內的他,也是抱著同樣的想法在行動的:主人健康快樂,我們便會滿足。」
「嗯……所以?」
「所以,我也要拜託妳,小虹。」
青年站起身,向女孩深深鞠躬。
「好好照顧鄭浩仁,更要讓自己快樂,不然小小虹會不開心的。」
「你能跟小小虹說話嗎?」
「可以,每個『我們』都做得到。」
而且,總有一天,妳也可以。
沒有說出口,但小虹明白青年的意思。
她撫著自己的胸口,閉上雙眼,感受著自己的心跳鼓動。一下下穩定而規律,彷彿小小虹想傳達給她的強烈訊息。而當她再睜開眼,恰好見到小浩仁向她揮了揮手,身子一歪,倒在柔軟的草地上。嘆了口氣,她朝青年走了過去……
自始至終靜靜吹拂,近晚的涼爽微風沒有停止的跡象。
彷彿能夠探進心底深處,將一切鬱積的情緒都給吹散。
並且,不再感到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