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聲響起,林時悅頓時回過神來。
坐在她旁邊的好麻吉笑著呼喚她。
「走啦!終於放學了,我們去火車站前那家書局逛逛。」
林時悅捏了下耳垂,再捏一捏自己的錢包,再想起床頭已被自己開膛破肚多次的豬公。
每晚睡前看著豬公控訴的雙眼都覺得自己是渣女的林時悅:……
她想說不去,沒錢什麼也買不了。她更想一個人在房間,吹冷氣,做自己想要的事。突然的邀約一點都不有趣刺激,總是帶來各式各樣的壓力。
但對方雀躍的心像是個不穩定輸出源,她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在何時何地又因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而全然斷聯。
林時悅不喜歡有可能失控的事物,在火車上感受屁股下的冰冷座椅傳來的轟鳴震動時,她會想:
火車一旦脫離軌道,血流成河,毀損一堆公共財務,一定會有人試圖釐清究竟是什麼原因。軌道年久失修?軌道上有障礙物?疲勞駕駛?抑或是可能或不可能的天災人禍?
失控造成災難。
可她的心如若遭逢大難,突然失控,是沒有人會來找尋原因的。
心不會年久失修,不會有障礙物,不會疲勞,沒有可能或不可能。
心不會流血,不會毀損公共財務。
因為她是一個正常人,林時悅是一個正常人。
林時悅看著好麻吉傻笑著:「嘿嘿,去啊。」
好累,林時悅不知道自己還需要想著這些事情多久。
她只是一個平凡的正常人啊。
*
「喔!天啊,妳看,這個娃娃跟妳床頭的那隻豬公也太像了吧哈哈哈!」
林時悅瞇著眼,看不出好麻吉手上完全用醜陋為賣點的娃娃,到底跟家裡那隻無條件支持自己的豬公哪裡像了。
「哪裡?哪裡像?超醜的欸。」
「鼻子。」
基本上任何圖案和玩偶只要是豬的形象,都逃不出鼻子是一個大橢圓型內直立並排著兩個小橢圓型的刻板印象。
林時悅也不能說她錯,也不太想承認她對。
於是她冷哼一聲,「您的聯想實在過於庸俗!」
好麻吉笑得更大聲了。
*
林時悅看著菜單上五彩繽紛的冰品皺起了眉頭。倒也不是對色彩不滿意,只是她的錢包無法再為她創造出能支付三位數的奇蹟了。
好麻吉看出了她的難處,「唉唷我請妳吃啦,畢竟我約妳的。」
「不要啦。」
「那等妳領薪水再還我,不然下次出門換妳請也OK啊。」
對方給出了兩個解決方案,林時悅一個都不想選,但她又想吃冰。她心裡渴望對方能主動看出她的需求、幫助她,卻又在即將成功時糾結萬分,好像多了這個來回譴責自己的步驟,就可以證明自己從來沒有想要欲擒故縱的利用任何人。
「好吧。」雙手在胸前比個愛心,林時悅朝前方拋媚眼,「就知道妳最好啦!」
於是用浮誇又虛偽的演技掩蓋這一切。
林時悅知道對方肯定會笑得很開心。
*
「妳現在的工作做得怎麼樣啊?」
即將送入口中的湯勺一頓,還是堅定地滑入血盆大口。
要說嗎?
林時悅想,三位數的冰品所選擇的草莓果醬,依然是廉價的味道。
黑店。
而對面的人確實在她面前付出紅色紙鈔,換來讓她能夠坐在這裡品頭論足的體面。
「我超想辭職。」
「啊?為什麼?老闆很機車嗎?」
「妳應該知道周X哲吧,我現在的心情就是他的歌。」
好麻吉一臉:妳在公三小。
林時悅故作神秘,眼睛卻深陷在碗裡的紅色漩渦,飄散的浮冰隨著她攪拌的速度隱沒在中心點,再從旁邊劫後餘生的探出頭來。
像是汪洋血海內藏著幾片晶瑩剔透的靈魂。
可攪拌不停,漩渦不停。旋轉會減慢,但輪迴不止。
可憐的浮冰,要嘛慢慢融化,要嘛被喝進嘴裡。
時間也不過才走近兩秒,林時悅喝著淡紅色的糖水,慢慢哼出那句歌詞。
「以後別做連鎖,連鎖沒有自由。」
*
林時悅覺得自己跟客人也沒什麼兩樣。
受了委屈就大肆傳播,不用管正確性和客觀,自己就是真理。
能夠讓自己訴苦的人肯定也被賦予了極大的信任。
既然對你敞開心房,就別再做二次傷害的事情。附和她就好了,陪她一起痛罵她的敵人就好了,每個人都知道這樣就好了。
人類真是沒有道理的生物。
提高效率被稱作冷漠無情,進步緩慢叫世紀雷包,分身乏術視為態度不好。
富翁周轉失靈導致破產,發現走投無路後跳樓自盡。
吸毒犯散盡家財只為醉生夢死,卻爽過頭暴斃在家中。
男人或女人遭遇情傷,不惜傷害自己也要挽回對方。
又有明星自殺的時候。
打著白飯免費供應的噱頭吸引顧客,卻又滿足不了顧客需求的店家跳出來哀的時候。
遙遠國家正在打仗的時候。
雙腳踩踏著的這片土地也有可能變成戰壕的時候。
在看到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到底該在各式各樣中的眼淚和指責中,做出什麼樣的表情和回饋?
發現公司接到客訴無法力挺自己員工時,林時悅委屈到落淚。想跟副店長釐清今日的來龍去脈時,也只能得出習慣就好的結論。
不是自己的錯,但服務業本來就是不合理。林時悅思考了好幾天,受過的教育和大概比一毫升再少一點的社會浸染量,都在告訴自己。
她不要這麼委屈。
如果這一切都是選擇,有人跳樓是選擇,吸毒是選擇,結束生命是選擇,發起戰爭是選擇,捍衛自己的權利是選擇──
為什麼她不可以選擇離職,為什麼不可以選擇死亡。
*
突然意識到的瞬間,林時悅自嘲地笑了。
客人跟上司只是讓我背腹受敵而已,他們又有什麼錯。
一個想得到最好的服務,一個想提供,他們僅僅是在扮演好社會中因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而明碼標價的群體特色。
這樣就想對自己的生存本能發出挑戰,抗壓性未免太低。
也許想著這些的自己,只是在實現身為「員工」的群體特色罷了。
她選擇離職。
於是林時悅苟活至今。
*
又一次在相同的店坐下。
好麻吉率先開口,「我們也太久沒來這裡了,好懷念喔。」
「自從妳去台北念大學,不對。自從妳跑去彰化念高中的時候,我們可以相聚的時間就堪比牛郎織女了好嗎?」
林時悅從包包裡掏出錢包。她看中了夏季限定的芒果冰,此時的錢包也不再消瘦,變成一個健身有成的肌肉猛男,隨時彰顯著他壯碩的大肌肌。
「如果妳要拿牛郎比喻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就會親手把那件開啟這段孽緣的仙衣燒毀。」
「您真是個賤人。」
好麻吉此刻的表情完美符合林時悅說的話。結帳回來後,她一把拿過林時悅放在桌上的錢包,拉開拉鍊,朝禁忌的潘朵拉之盒不斷評論。
林時悅看了一眼,沒說什麼。
「妳又去辦了銀行卡喔?對齁,妳說有換工作,現在能讓人領現金的工作還蠻少的。」
「欸發票應該可以好好整理一下吧?全部都塞在一起,很亂欸。」
好麻吉滔滔不絕,「唉唷,最近過得很好喔,這麼多臉色發青的小孩子。」
店員端上冰品,打斷好麻吉的極限輸出。
林時悅吃了一口,在酷暑下體會到透心涼的感覺,連帶著讓脾氣也好了不少,她說:
「那是一定要的吧。」
一定要過得好。否則她該怎麼說服自己活著。
好麻吉又開始發射她的賤賤光波:「哇塞,很正向喔!跟妳國中每天那副要死不活的嘴臉好不一樣。」
「妳的毒舌倒是數十年如一日。」
「哇哈哈哈哈!」
*
這次沒有浮冰出現,林時悅一口一口的專注給了這碗冰最大的尊重。沒有浮冰,沒有漩渦,只剩下碗裡一點殘渣。
她變了。
她沒有再做無謂的想像,自己不是能夠攪動漩渦的人,也不是能夠實行所謂制裁的人。所以她只做該做的事,身為一個客人,好好地把食物吃完。
身為一個朋友,做好一個朋友;身為什麼,做好什麼。
別再去想輪迴,也不用想改變與不變,任何千古難題,都不必再去想了。
*
與好麻吉揮別在巷口,林時悅獨自一人往回走。
好麻吉說:「我說真的,我真開心妳走出來了。別給自己那麼多壓力,每天做好能夠做好的事就夠了。」
她依稀聽到火車行駛間的轟鳴聲。它偷偷來過,又如潮水退回遠方。
她是怎麼回答的?
「別擔心,我當時只是犯了每個年輕人都會犯的錯誤而已。」
她什麼都不想說,於是用浮誇又虛偽的演技掩蓋這一切。
天色已晚,路邊的路燈將林時悅的影子拉的好長,林時悅哼著歌,甚至想左右擺手,扭屁股,晃動自己的馬尾。
林時悅只感覺有一股氣體想從喉嚨竄出,她仰天大笑,「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啊。」
無病呻吟的年輕人或許沒有想到,她拋出能夠穿越時空的漂流瓶,也只是被人撿起後再輕輕拋回它原本的地方。
撿起機會的人面無表情地想,年輕人在逃避,她不過在逃避她的逃避而已。
她再沒有時間跟精力去調解那些年少時的遺憾,她所有的經驗和經歷都在告訴自己,笑著說出口就好。
我不痛了。
*作者碎念:
痛痛飛走飛走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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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難道要輸入青春疼痛文學嗎?但我覺得我現在還會苦惱欸
蓋章,我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