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山間露雨

1
　　他的床有淡淡的煙草清香，並不清楚他抽哪牌子菸，但不討厭這氣味。比起家人慣抽的、能致人於死的濃，好上許多。
　　即便向來厭惡菸味，這張床卻是近期睡過最柔軟的一張；能有一處窩著，就算是地板，那也是最好的去處。畢竟，比這糟的住所，我們的潤仔都嘗過……
　　田野調查時，為節省經費殺價獲得的：二手菸味與廉價沐浴劑調配的幾乎使人暈眩的濃香，以及，性愛沾染上的濁氣，既便宜又難聞的套房，有故事到能令人懷疑此處發生過兇案、多次皆為年長女性的性交易等，破舊裡竟還能聽見──一家子入住的房客如何吵鬧：這是間丟錢失竊的惡劣汽旅！（即便老闆娘很是不屑地聲稱這種事從未發生過，失竊的金額也不過百元，有必要請動波麗士嗎？）
　　潤仔還記得沾滿貓咪可愛可恨毛屑的朋友家，入睡前必須提防胸口多出幾公斤的貓肥肉妨礙呼吸。如果睡前忘了口罩，急性過敏就能附身，彷彿得了感冒的可憐蟲只能乾望天花板，再用始作俑者的體溫，捂熱因急病失溫、鼻水擤不停的自身。又或，被囤物主人積存不知年月的灰塵，床上與寢具糾纏的極長黑色落髮挑起敏感潔癖的神經、更甚！朋友珍藏的，未能及早避孕、已無魂魄的嬰兒骨灰！
　　骨灰！他媽是誰會在自己的睡房放自己產的嬰兒骨灰！
　　壓抑驚駭、仗著交情審問，朋友靦腆笑談：「太忙就……一直放著。那時也沒想好怎麼處理。」潤仔彷彿與朋友處在不同時空，無法同理這些朋友們的「家」為何如此，不過想來旅途中，有一處能安放身軀便是能安放整個靈魂──她是這樣堅信。
　　這兩少年居住的短期的「家」，只有少許凌亂，不該定義為髒亂，確實很乾淨了。若有可挑剔處，莫過於彷彿強硬隔出來的浴廁，狹窄到推開的門的瞬間便能使門板撞到小巧的門後洗手台，連潤仔這樣苗條的人都要側身才能進入，更得時刻警覺不令身軀觸及一旁的小便斗，遑論兩個男大生住在這，他們如何內急時靈活鑽入小間，確實很有畫面、忍俊不禁的那種。
　　身軀戰戰兢兢地鋪平，無法阻止大腦的高速運轉，正悄無聲息用手機的書寫APP定義這間房：身下潔白一片，乍看潔淨的寢具，可能沾染過多少女孩花果味香水的芬芳體味──如若能不做危險的想像便能睡得更好了。

2
　　於這張床上斜躺，沒包好被套的白色羽絨被潤仔小心翼翼的拖曳，堪堪遮住自身秋裝三分之一的範圍，約莫重現一個等腰三角形。
　　潤仔想著，不能耽溺於這樣的溫柔，她其實未獲得這張床的主人正式邀約，這使她惶惶，不知道他的習性如何：是討厭和衣上床，還是能接受髒褲子角、穿過的襪子擺上床鋪？她未可知。但身下柔軟的床墊如海水，也是她久未得觸的美好存在……
　　幾個月來，為了和較大的活動空間妥協，用了手足硬梆梆的彈簧床，久了，姿態略顯不良的脊椎雖稍稍矯正，可同時，行走坐立日積月累的身體壓力終難平復：腰後、脊椎，長期疼痛。這日，就連她僵硬的頸項也被男孩軟硬適中的枕頭包覆，細心地托住──
　　神奇的是，這一切徵象與床的主人之形象全然不同：他看著是位有衝勁仍快意人生的少年。（相較於潤仔的年紀，他應該被稱為少年）這日正是多虧年少輕狂的他、將自己高而厚實的身軀獻給另一個堪能一用的靈肉享用，這才使雨夜裡的潤仔、此刻她，有這個機會安歇、避過山間露雨的糾纏。
　　怕打破這片祥和，還穿著襪子的腳掌們仍如被施用魔法懸架於床外，離腳掌一段距離、屬於他的背包也未挪開──她是闖入的客人，而男孩的一切理應在該在的位置歇息。要像過往每一次的背包行，無比感恩這個床的主人，歌頌他──這位愛抽菸、酷愛縱情之人的無私奉獻！
　　雖未得許可懷有愧意，又慶幸這些朋友是這樣安全的人，也慶幸起自己是這樣安全的人……在這個時代，要安全躺在別人家中還能安全的不發生什麼，是很少見的事。不是世界總以異性戀的視角獵奇，是觀念變化了，人與人的連結時間變得短暫而發散，沒有人真的知道、自己是否成為他人狩獵清單的一員，又或是、隨時將棄的舊人。
　　躺在他的床上，望向視線斜前方不遠處電腦桌的背影：家實際上不可思議住自家附近的、他的室友，健談的神木系男孩。而朝床架上方看去，似能穿透床板瞧見上鋪睡著的那位：愉快前來群聚的、很難動怒、面上總是歡喜，且於潤仔來說，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的男孩。

3
　　一次的山間雨夜裡，潤仔領著那陣子曾想深交的男人到了F的店內。
　　她想得很簡單，想讓朋友相互認識而能接住彼此，令眾人擁有一處堅實的避風港。為此，女人網羅各行朋友並當起總召，辦過數次出遊聚會，期望他們能在她這處認識同鄉，知道自己所在地區仍有人陪，如此便能應應各式突發事件，便能心安有人護助。
　　她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更甚，她可能護不了F，於是那天，她把F的同鄉帶到了店內。雖然F很討厭雄性生物，可他應是不一樣的──那時的神木、我們的潤仔，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想得有多淺，她總以為自己安全，覺得旁人也應如是。
　　他們算來得很早，店內常客往往晚一兩個小時才會出現，屆時店內將滿載歡快的喧嘩、酒氣及菸味，可惜家住太遠的男人須先趕車離開，正是那個時候……潤仔左側，據悉已等候好友一陣子、已灌下不知多少杯調酒的男孩坐了過來，他是H。
　　笑容富有親和力的男孩不勝酒力，圓潤精悍似泰國神祇的身體搖搖晃晃，無害憨頑的形象又添幾筆。幾句話間，他侃侃聊起血緣、馬來西亞華僑混臺灣的泰臺混血是他的身世；聽他遇不到熟識朋友寂寥間說起喜歡誰求而不得、退求其次疼愛相似樣貌女友的傷心事，聽喝多的他瘋也似地說自己在地瓜島幹的荒唐事，是這樣多情、內心柔軟健談，和善且慷慨的人。
　　荒謬的是，那晚或是她人生裡頭一次逢知己。潤仔興嘆起相見恨晚，本性上她也是這樣無所忌憚肆意聊天的瘋子。但她知道男孩有他國籍的擔憂處，他無法暢談的隱蔽自是被國法束縛，可憐她太晚想透這點。在他的國家，不是真正的自由。在地瓜島，也要怕關係甚好的同鄉舉發。
　　直到重整書寫的此刻，她才想通自己欠缺思慮的荒謬舉動。如若他們在小房間裡，那是隨意暢談的事，該怎樣描述愛情的種類都能盡情用語言繪製豐富的畫面，可那些與他相聚的時刻裡，根深蒂固的國教思想必也限制束縛了他。

4
　　潤仔想記錄下這有些瘋癲、鬧劇般魔幻的夜：明明生日已過，仍是店員的F和Y誤會她的探店是要去慶生，而H不知怎麼知道的，即便解釋真相仍堅持儀式性地替她慶生，更請了不少酒食。而這天原本約的目的其實只有一個：好聊又不可思議、住家離潤仔家很近的男孩T，當時她可正打算讓其分食自己人生最近那幾起：不太新鮮、不太美味的荒誕鬼故事呢！
　　「潤仔這裡！這裡；妳終於來了，等妳好久唉。」聽著H的招呼找到座位，一路穿越有點窄小的桌與桌的座位空隙，腦內想著的是尚未開門便能得見的畫面……
　　T的室友B看起來已經到一陣子了，新店面即便一片昏暗也難掩B正在做的事──身穿單薄夜店款露肚裝、擁有S型曲線苗條身材的女孩和男孩正打得火熱、這不是嘛。又上演了一齣親吻戲！看得我們的潤仔瞠目結舌，不禁思考：「我來的究竟是酒吧還是夜店？」莫怪她見識少，女人總認為酒吧是更有質感的地方，至少她到過的從未有如此誇張的求偶裝、露骨的情慾流動……不一會兒的時間，探究的獵奇眼光被H的身軀打斷，男孩反常的過度熱情，令女人有些不解，剛被招呼進座位，H便向她大吐苦水……
　　「我竟然被叫大叔！我看起來有這麼老嗎？好險妳終於來了，我快被那個女的搞瘋了……」H指的不是別人，正好是和B黏在一起難分難捨的，據說是英語系的小婊婊。她安慰道：「可能她以前在夜店用這招都有效，就對你這樣說吧？」能隨便看個好像有錢的人就叔叔的叫，確實滿可能是這種類型的，何況她飢渴的行為和穿著也正驗證這個假說。再者，H確實是這間店人盡皆知的散財童子。聽誰說過他曾一天大撒一兩萬新臺幣貢獻這間店；和H成為朋友的每個人，都勸他和不會亂花他錢的人當朋友、慎選朋友，不要亂撒錢、要知人間物價。連我們的潤仔都很擔心，這樣親和、內心柔軟的人遲早會遇到榨乾他身心靈的鬼怪吧。

5
　　T慢悠悠地從租屋處來到店內與潤仔相會，這下換她吐露這段時間的不痛快了，如何荒謬遇到跟蹤狂的事，再如何和F及另一友人去報警的，警察又如何耍酷恐嚇騷擾她的變態的，甚至她家還因為此事變成警方的巡邏點，為此她驕傲地說：「看。我家因為我變得更安全了。」荒謬地和倖存者H聊這段，T可能太須要買醉、已不支倒桌，前方酒杯下的LED裝飾燈盤的彩色光線也無法打擾他夢裡的棋桌，應是F和Y調了有點厚度的酒吧？潤仔這樣想。
　　時間來到凌晨四點，B早已去小婊婊家黑皮了，熟客陸續離開，店內剩一團熟識的友人，這時每個人都好奇起B與女孩的嬉戲細節，F聽了竟荒謬地說：「那有什麼？我敢問他這個耶，信不信我現在就問他？」SNS滑個幾下、來往對話間，意料之外的事件就這樣發生了──
　　一臉倦容的B回到店裡，抽起事後菸，講述他和對方以什麼姿勢連結的、什麼她在前他在後的，大大滿足聽眾的獵奇心理，頓時驚呼、笑聲連連，但不知何時開始，畫風驟變……「你有沒有戴套啊？」、「那種情況怎麼可能戴啦。」、「要戴啊，保護自己。跟你們說，他上次遇到那個35歲熟女，結果得……」潤仔訝異對方守備範圍這麼廣，這才藉著微弱的光源端詳對方的樣貌，也是啦，一看就是基因好的類型：高挺的鼻梁、大眼、笑起來有點邪氣的嘴角，白皙皮相、膚況好、身材高大貌似精壯，在異女眼裡算天菜吧。
　　那瞬間她感覺異常心寒，想起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若不是身在此處定早已頓足捶胸、過度換氣發作；未能度過的記憶總是不打招呼，強迫自己緩慢地吸氣、吐氣，再睜開眼時她已將記憶用簸箕收拾好；於如此歡樂的場合與純粹快樂的人們暢聊，她何須讓不快攪擾歡愉？
　　曲終人散，回去溫柔鄉的B和眾人道別。店門闔上，整條街只剩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商還開著。
　　早些時候T曾悄悄答應能讓潤仔暫且安頓直到天亮再搭車回去，他也實踐這個不向室友B報備的行為；T做事的方式總令女人驚奇，有時確顯隨便了些。因T是個幾乎與戀愛絕緣和自己十分相似的木頭，她仍感謝男孩的無私，以及半路殺出、去酒吧獵豔的女孩，一切巧合交會才令她有一處安放──不耐臺式（馬甲）內衣、極細零錢包肩帶，已然開始疼痛的脊椎。

6
　　H本來打算叫醒需早起的T，可看著T安詳趴在電腦桌上的畫面，他又不可靠地爬上T的床位，沒幾分鐘便進入打呼模式，驚醒的時間已整整晚了快一小時。
　　醒來的T不可置信質問H為什麼沒叫醒他，潤仔猜想她勉強躺下的床位、朋友B，這會兒可能還在擁護、昨晚那位狠狠喊了「大叔」二字的辣妹身軀，尚且不知此處正上演猶如異性戀情侶般的爭執橋段。
　　這一切荒謬到跌破眼鏡，一問之下才知這次相約來分食故事的T，這天要幹訓、「哇。他也是很瘋啊。」送別搞砸預定行程鬱卒的T（很不幸地，潤仔見證了友情破碎的導火線），和H一同前往下山站牌時，不禁說出這樣的話來。如果知道他要早起，或許我們的潤仔就不會將所有人都綁在同一天相見了，又或是，會是她叫醒T了。畢竟沒有許可證她也很難安心熟睡。
　　至於店員朋友會錯意的生日，不過是和T有個生日互送禮物的約罷。要過兩次生日對女人這等懶人實在麻煩，何況他們要送的還是人體器官，那就更麻煩了──這次送完笑成智障，下次送完直接笑到中風送醫，那還得了？
　　生日送禮猶如羞恥大冒險，本來很看氣氛行事的瘋子潤仔覺得很有趣，一言不合就說送酷東西給男孩好了，殊不知T也一言不合說要回禮。本來只要看男孩大冒險自己站旁邊笑，現在換自己也要下海游泳，根本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媽喔！都幾歲還要遮羞，連疫情後想找間合適送禮、不被圍觀的店都這麼難！她想，倘若世間沒有祖父悖論，定要回到過去告訴自己：「別和他玩！」不過，太過耿直的人也是快樂泉源。
　　看著早晨的藍天，她已能想像，收禮時，會被拍什麼名垂青史的影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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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想記錄下我時年．末青春期，竟有幸遇見真正的大善人H及純潔猶如赤子的床的主人B的、他室友T。（還有可愛的F >/////<）之後有空會再潤過，這篇反覆刪減很多次，最後決定中間開始到後面這樣寫。開頭真的是在B的床上看床板拿手機寫的，部分段落也給F看過，Ｈ的部分我都在想要保留多少，有些他本人的事確實不能寫出來，大概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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