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帝奇先生強壯的身體躺在廢墟裡尚未燃盡，而他的頭顱則被我藏在大宅深處，至今沒有半點腐朽的跡象；他閉著眼，安詳的睡容中帶著一絲桀傲不遜的嘲諷之情，那個男人是我嚮往的一切，無論生死都如此從容。
三天後的早上，杜倫尼子爵夫人來拜訪了，她一開口就是想邀請梅帝奇先生到她的府上演奏來自異國的弦樂器，我聽了後強忍著不笑出來，因為那個男人已經沒有身體可以演奏樂器了，也許他真的能靠舌頭撥動琴弦，但那也要他醒著才行。
梅帝奇先生沒有爵位，他名義上只是個普通的資產家、冒險家、或者是音樂家、發明家，然而所有貴族都為虛幻不實的他而瘋狂。為什麼？因為他的聲音如月下的柳枝那樣優雅而迷人，他的型身似古人雕刻出的英雄般威武又不累贅；那張臉蒼白但英俊，無鬚的堅硬下巴壓下了所有質疑，那雙眼混濁似沼澤，可是水中藏了一顆迷人的綠鑽。單從外貌來看，梅帝奇先生是天生的明星，他必然受人喜愛，然而他不只是靠他外型迷惑眾人，更重要的是梅帝奇的聰明、任性、以及足以辯倒與討好所有對手的智慧，所以每個貴族都渴望他的造訪，有人甚至將梅帝奇先聲稱之為博士先生，擅自認為他是個被國家學院給猜忌的萬能天才。
大家都瘋了，就連我也是，但不同的是，我比他們更接近梅帝奇先生，我的瘋狂是那個男人直接造就的結果。
「杜倫尼夫人，梅帝奇先生已經離開了，他說要到還海洋另一端的遠南地區探險。」我撒著謊。我撒著千萬個謊，就連我的身分也是謊言，我只是梅帝奇先生撿來流浪漢罷了，但子爵夫人以為我是梅帝奇先生的朋友，一個來自沒落家族的薩謬男爵。
「遠南地區？那是怎樣的地方？」杜倫尼夫人把扇子放在腿上，眼露好奇的星光。
「我聽梅帝奇先生說，那裡有很多黑皮膚的野人，他們會吃親人的遺體，還會帶著嚇人的面具而且渾身塗著顏料在火堆旁跳舞，而野人住的地方是泥做的茅屋，他們生活的紅色荒土上頭充滿了未知的疾病。」
「噢！老天爺！這真的......多麼噁心！梅帝奇先生為什麼想去那種地方玩命啊？」
「他總是說自己看得不夠多，就算花上幾百年也沒辦法把整個世界都看完，因為昨天跟今天永遠不一樣。」
杜倫尼夫人未開扇葉輕輕擋在嘴邊，雙眼露出困惑的神情。當然，我不奇怪她的反應，畢竟那種庸俗的貴族女人永遠不會理解梅帝奇先生的想法，可是我也坦承，我對他的認識並不比別人多，至少遠不如他對外宣稱的摯友關係那般熟識。
既然梅帝奇先生不在，那杜倫尼夫人也就沒理由繼續陪我在靠池旁的迴廊聊天了，所以她連客套話都沒打算談就準備打道回府，我則基於禮節而隨著杜倫尼夫人以及她的侍從一同走回入口處。老實說若不是為了找那位神出鬼沒的梅帝奇先生，她肯定連一刻也不想待在這棟缺乏僕役照料的神殿裡，更不想和所謂的薩謬男爵談話，因為這裡很髒、很舊、石縫中充斥著歷史的怨靈，這棟大宅是梅帝奇先生在幾百年前留下的產物，唯一值得讚嘆的就是它大的跟神殿沒兩樣，是專門為了討好梅帝奇先生而建造的幽冥之地。
那年他要求我搬進，條件是我偶爾得充當個真正的僕役把我們共同生活的區塊給打理乾淨，可是我們其實並沒有所謂的共同生活區塊，梅帝奇先生在家的時候只會待在他的書房裡，那地方也是由他自己打理。平常時我總是在這隨處亂逛，把自己從這個角落扔到另一個角落，自然也沒幹過啥正事，當然，梅帝奇先生不可能允許我再像個流浪漢一樣過日子，所以之後有段時間他很嚴厲，說著貴族應該幹什麼、不應該幹什麼，而沒落的貴族可能會幹什麼、又可能不會當著人面幹些什麼，因為我就是梅帝奇先生的門面與綠葉，大家要經由薩謬男爵來認識梅帝奇，進而看見梅帝奇的光輝燦爛。
吃飯？我沒見過梅帝奇先生大量進食過，晚餐我們會一起在聚餐桌前，正當我在吃著金盤裡的食物時，梅帝奇先生就在遠離窗邊的位子喝點小酒，偶爾還會嚐些我煮的雜糧粥，但那種機會非常少，梅帝奇先生只是做個樣子，藉此戲弄我這個好奇的小渾蛋。
棟莊園沒有僕役，所以餐點基本上都是我自己準備的，材料則是每週都會由附近的農家供應，那些送貨的農家也都管我叫薩謬男爵，老莊園的潦倒繼承者。說來奇怪，沒有人懷疑我的出現，也許是梅帝奇先生施了什麼魔法，他讓附近的人都以為這座莊園的主人直到年近三十才突然從黑夜中回到屬於自己的王國，他也施法讓我信以為真，真把自己當成了一個貴族的後代，可是貴族之子還要用生老繭的手做粗活，這不是很可笑嗎？梅帝奇先生不否認這點，他也把這件事當作笑話，不過笑的是我的愚蠢。
像個孩子一樣。梅帝奇先聲總是這麼說。
杜倫尼夫人匆匆從正門離開了，我站在門邊看著她的蓬裙在台階上揚起灰塵，手裡的扇子輕輕揮著，不知道是在驅趕蚊蟲還是莊園裡的鬼魂，又或者是驅趕我；她將戴上戒指的細緻指頭交給了侍從，那個女人好像在挑逗那名侍從，而對方也欣然接受了她的挑逗。不一會兒，馬車隆隆地穿越空曠的石舖廣場，等杜倫尼夫人的馬車完全消失在大門之後的野林，我才鬆了一口氣。
我癱坐在地，回想著自己到底做了什麼蠢事，但是啊，我怎麼想都想不起來，就這樣讓時間帶到了傍晚。
今天晚上也一樣，我和梅帝奇先生在同一共進晚餐，我把梅帝奇先生的頭放在屬於他的桌面，好像一道剛呈上來的菜餚，但我沒有入座。我在爐火旁來回踱步，嘴裡噴著奇奇怪怪的話，我似乎在大聲斥責梅帝奇先生，又低聲喃喃著自己的無恥；我的形身端正，健康的軀體挺住了那套亮麗又舒適的新衣，但火焰照出的影子卻窩囊的躲在地底，它是流浪漢的我，那個衣衫襤褸又渾身發臭的我。
我做了什麼？我殺死了梅帝奇先生，那名將我從糞坑中救出來的恩人。
「不是！你只是在玩弄我！」我大喊，口出違心之論。
我知道，梅帝奇先生的確只是出於有趣才把我帶來這座莊園，這是打從一開始就很清楚的事情，可是現在的我不甘於如此，我希望、我希望梅帝奇先生的所作所為都是有意義的，我希望他是看見了這個流浪漢仍有藥可救，所以才願意付出那微不足道的時間將我重新塑造成一個人類；我希望他是出於信任，所以才願意分享他的故事，向著來路不明的陌生人講述著知真假的漫長旅途。
「你想殺死我，我只是在自保......」我衝到梅帝奇先生的頭顱面前低語。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你無權對我下任何命令，在這間鬼屋裡沒人攔得住我，甚至沒有人會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哈哈！
什麼？你想說什麼？「但我知道。」
「然而你不會對任何人說。」我對著梅帝奇先生的頭回答。
「......」
「我也不會對任何人說，這是我們無數秘密中的其中一則秘密。」
沒有人會知道梅帝奇先生曾經撿了個忘恩負義的混蛋回家，就像沒有人知道梅帝奇先生是個怪物一樣，我們和這座莊園都是幻想中的產物，薩謬男爵是假的、神奇的博士先生也是假的，在這空無一人的墳場中，唯一真的就是你的屍體和我。我將他的頭擁入懷中，臉頰不知怎麼滑過了滾燙的汗水，這裡非常冷，冷到讓人打顫，可是它是熱的，比爐中的湯還要熾熱。
深夜時我又回到了廢墟裡，廢墟就在莊園後方的山谷中，四天前你帶我到廢墟裡並要求我獻上生命，要我用自己的血填滿地上的魔方陣，如此一來你就能比以前更加長命與強大。可是你不是已經厭倦長命了嗎？難道說這也是我不夠理解你的地方嗎？
可笑......你就像個小孩一樣，三心二意。
進行儀式的聖堂沒了屋頂，而梅帝奇先生的身體則躺在聖堂的正中央。
四天前的早上，他的身體因為陽光而燃燒，但或許是因為梅帝奇先生是個強大的魔鬼，所以充滿神恩的陽光沒辦法將他化為灰燼。我還記得當第一到晨曦落下時，小小的煙頭從他衣領中飄了出來，接著邪惡的火焰悄悄點燃了梅帝奇先生的旅衣，火焰從那鼓起的胸膛開始展開，然後是他的四肢與軀幹，綠色與橘色交錯的烈焰在陽光下融為一體，那火舌不狂野也不炙熱，它只是默默地燒著，試圖將魔鬼的身體驅離這個神聖的世界。
然而那道火燒了很久，連衣服都已經燒沒了，火焰烤乾了梅帝奇先生的肌肉，它蒼白的、美麗的皮膚變成了醜陋的黑炭，卻也僅止步於此，梅帝奇先生形體依然好端端地留在那，如今我重返現場，再次見到那具完好的黑色人形也不訝異了，相反地，我的心裡燃起了一股崇敬之情。
也許、只是也許，也許他並不是個惡魔，所以神保留了他的外型，陽光之火只是為了去除梅帝奇先生身上的世俗塵埃而起舞......我靠近帶著他的頭顱走到屍骸旁，梅帝奇先生的眼睛和我一同盯著那具骨架寬大的焦屍，他的肉體雖然乾涸，肌理裸露在外，我們仍可看見他的內在美，甚至是明確地感受到這具肉體曾經如何完美。
那具屍骸仍是熱的。我悄悄把耳朵貼竟他的胸口，想確認梅帝奇先生不存在的心跳，這時我的眼睛正好能看見我的犯罪證明聳立在他的肚子上。
一把銀製的毒刀，就這是把刀切斷了我和梅帝奇先生之間的因緣。
現在我能想起來——那年在街上，我偷了你的錢包，然後那包錢又被街邊的小混混給搶走了，他們走之前還打了我一頓，說這是我應得的懲罰，後來你來了，其實你一直都知道我在哪，就連我即將遭遇襲擊的事情也是，可是當個旁觀者比較有趣，所以你選擇在角落看著我像狗一樣乞求對方住手。
我並不是一開始就相信你說的任何話，我也一度認為你只是個無聊的瘋子，說著唬弄小孩的謊話，但跟在你身邊，我逐漸了解到你來自一個人類所無法觸及的寬廣世界，我有幸追隨你前進看遍世間驚奇，到最後我感覺自己也不像個人了。
話說在前頭。你總是有話要說在前頭，你說我有天一定得死，你只是花了錢與時間買下了我殘餘的性命，可是仔細想想，你不覺得這天來的太晚了嗎？
是的，太晚了，晚到讓你的僕從都動起了歪腦筋，以為自己有那個餘地能騙過你。
現在乞求原諒還來得及嗎？
我把梅帝奇先生的頭擺回適當的位置，接著抽起了那把銀刀朝肚子用力一桶。刀刃是溫熱的，比我的血液還要熱，這樣我就能分清楚......誰才是真正的怪物。
對不起，梅帝奇先生。
創作內容
奇幻短篇故事群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