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停止的末日「二」

嘉世花了一天時間躲在山腳的超商裡觀察，兩天的時間跋涉後。戴著口罩跟防風鏡，身穿雨衣的他終於來到河岸。在這之前他已經在市區複雜的建築物中迷路了好一陣子，為了避免眼睛跟喉嚨被不斷飄下的落塵刺激過度，他才換上這身裝扮。

大災難之後的建築物大多破碎不堪，連能夠辨認位置的路牌都毀掉了，即使在便利商店找到Ｔ市的地圖，也沒辦法拿來參考。而霧茫茫的天空與雜亂的汽車跟廢棄物更是影響了判斷，好似怎麼走都像在繞圈子那樣。

本來以為可以直直往前走，可是有些路段被汽車跟公車堵住了，根本就過不去。逼不得已只好轉彎，再想辦法繞回原路上。可是有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走到原路上，好似方向感都被擾亂了，讓人十分困惑。有時候繞著繞著就快晚上了，為了躲開那隻在夜晚才會出現的怪獸，逼不得已就得尋找完整的建築物躲藏，無形中又浪費了許多時間。

原本以為兩天就能走到的路程現在已經花了三天，而且才走了一半，這樣下去真的能走出Ｔ市嗎？現在已經確定地勢較低的超商裡面的東西幾乎都被海嘯捲走了，剩下的東西根本不夠補給。要不是幸運找到登山背包，恐怕現在自己已經斷糧斷水了吧。考慮到自己的步程，要走到離所在地最近的山口恐怕都得花上半個月，這中間的補給跟得上嗎？

「總之先上河堤看看吧。」

雖然這條貫穿Ｔ市的大河河水似乎有些重金屬工廠排放的汙水汙染，但好歹是條明顯的路標。找到一塊還算完整的防坡堤攀爬著鐵梯爬上去，遙望著對面河岸卻霧濛濛的一片甚麼都看不到。這霧也壟罩了整條河，只有潺潺的流水聲在昭示它的存在。因為聞到濃濃的屍臭味從河上飄來，他也不敢貿然下去探查。總覺得隱約可以聽到有甚麼東西在草叢中經過發出的婆娑聲，他也只能說服自己那是風聲，即使佈滿灰塵的臉頰感受不到些許的微風也一樣。

「能見度真差…」

原本以為上了河堤就能看到對岸甚至是橋梁，這樣就可以參照地標為自己做定位，沒想到視野差到這樣，感覺比前幾天還要差了。看著前面不遠處斷開的大裂縫，嘉世自付跳不過去，只能乖乖沿著原路下防波堤，準備順著防波堤下的道路尋找橋梁。

沿著斷斷續續的防波堤走著，偶爾還要繞過幾處被海嘯沖刷掏空的路面。就在下午三點多的時候，他終於看到前方出現一個斜坡。那通常就是用來上橋的，既然如此，只要沿著斜坡上去應該就能走到對岸才對。

但是當他興奮地走上斜坡時才發現，整座橋已經被沖斷了。

「怎麼這樣…」

這雖然算是預料之中的的阻礙，但還是讓這個男人差點失去鬥志。他看了看手錶發現時間不早了，現在當務之急應該是先找地方躲藏才對。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身後的高架橋上有東西正在注視自己。警戒心大作的他趕忙走下斜坡，再次進入紛雜混亂的市區中。

就在半小時後，他終於找到一間教堂躲藏，雖然他不信教，但這座經歷過海嘯後依然屹立在一片廢墟中的教堂依然讓他感到一絲敬佩。打開門進入教堂後裡面的乾淨更讓他嚇了一跳，似乎這座教堂經歷了甚麼奇蹟那般，將外面的醜惡與絕望全都隔絕開來，並接受了他這位歷經滄桑的旅人。

脫下口罩深悉久違的乾淨空氣，摘下防風鏡解開雨衣丟在一旁的椅子上，嘉世第一次有了可以放鬆的感覺。這些日子來即使是晚上也無法成眠，他的意識維持在一個很緊繃的狀態，但剛進到這裡就突然像是找到了庇護所那般，心裡的神經整個鬆懈了，差點就倒地不起當場睡著。

但他也很清楚可以維持那麼乾淨就表示這裡可能有人在，所以他張嘴喊了一聲。

「有人在嗎？」

一如以往的預期那般，只有自己的聲音迴盪著。等了半晌後他才往教堂深處走去，想找個狹窄的空間當作藏身處。雖然他不覺得那個怪物會衝進這座教堂，但他依然無法克服自己心中的恐懼。所以他非得找到一個只能容納幾個人的空間躲藏，好像這樣就能從怪物的大嘴中逃離那般。

不久後他發現講台的桌子下似乎有個小暗門，拉開一看發現裡面竟然有個小樓梯通往地下室。這意外的發現讓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但感到卻有種直覺正在訴說，下面沒有危險，要自己下去看看。

從登山背包中拿出足夠的飲水跟食物還有手搖手電筒，然後順著小樓梯爬了下去。打開手電筒一照，發現這是個很小的地下儲物倉，堆放了一些舊書跟雜物，不過沒有吃的跟飲水。似乎是常常有人打掃，加上地板是檜木製的關係，並沒有聞到甚麼霉味，也看到沒甚麼灰塵的樣子。查看一會發現沒甚麼髒東西在，他便爬上去把登山背包也拿了下來，然後關上暗門，才終於感到一絲絲的安心。

吃完晚餐後幾天沒睡的嘉世終於撐不住沉重的眼皮，趴在地上沉沉地睡去。

然後他做了一個夢，一個感覺好長好長的夢。

夢中的他是剛上大一的新生，正享受著美麗的戀情、真摯的友情，有趣的社團與光明的未來。有一天這樣的生活突然在大四的某一天粉碎了，父母親發生了車禍雙雙身亡，也帶走了他的一切。

費盡心力處理完父母的葬禮後已經留級了，朋友跟戀人離開，原本的社團也都是新人，只剩下他一個人坐在租屋處的角落，空洞又孤獨地過著一天又一天。任由飢餓與痛苦折磨自己，想從中找到活著的感覺。

夢裡在那段自我封閉的日子裡輪迴了好幾次，飢餓與痛苦持續累加著越來越明顯。直到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飢餓與痛苦後，他才發現這是場夢。但飢餓與痛苦的感覺卻來自於現實，於是他就醒了。

看了看手錶，才發現已經是第二天中午。難怪會餓成這樣，因為現在等同於是處於災難中，嘉世嚴格控制自己的飲食，不只飲水有限制，連食物都不敢多吃。在逃難中最怕的就是失去移動能力，如果無法控制自己的饑渴，很快就會因為糧食飲水耗盡而失去行動力。曾遭遇過山難的他更清楚現在的食物與飲水的重要性，所以這幾天都一直讓自己處於半飽的狀態。加上這一睡將近二十小時，難怪會餓到受不了。

看樣子今天要在跋涉是不可能了，嘉世決定在這裡再待一天，並把教堂當作臨時的據點。今天的目的變更為尋找資源，而不是想辦法渡河。這次他並沒有把登山背包裡的物資一起背在身上，而是帶了少許的糧食就走出教堂。如果在山上這麼做其實是有風險的，但嘉世認為在都市裡迷路的可能性較小，且毫髮無損的教堂本身就是明顯的地標又地處較高，只在附近的話應該不難看到才對。另外既然目標是尋找資源，身上的負擔當然是越小越好。在探索時速度也比較快，比較能搜尋較大的區域。

在離開教堂前，嘉世拿出了在便利商店找的地圖，是著找出自己的位置。還好位在河岸附近的教堂其實不多，大致看了一下也就鎖定了幾個可能的點。還不錯，離自己預定的路線並沒有偏離多少，但他對於剩下的橋樑是否能承受住海嘯的摧殘抱持著悲觀的態度。最壞的打算就是所有的橋都被沖斷了，自己得想辦法找條船渡河到對岸。想了想躲藏在草叢中的不明生物跟大到看不見河面的濃霧，他很清楚渡河並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如果從這邊往右走的話應該可以看到一間便利商店才對…」

目標沒有別的，就是便利商店。還好這個島國便利商店的密度大到不可思議，才能讓他的補給不曾斷絕。但無論如何這些都是用掉就沒有的物資，所以他也不敢隨意亂用。

參考地圖走到定點後果然看到便利商店殘破的招牌掛在一個建築物下，他走了進去，發現店裡的東西跟之前找到的幾家超商差不多，很多物資不是被海嘯沖毀，就是已經過起腐敗發霉。只有少數幾樣巧克力或者包得比較緊實的罐裝飲料保存的不錯，至於包裝脆弱的礦泉水是全都毀了。

嘉世並不喜歡拿罐裝飲料，因為包裝的重量。鐵罐比寶特瓶重多了，雖然保存容易但攜帶時消耗的熱量也不少。不過看的時候喝個幾罐倒是沒問題。至於保存期限超高的罐頭，那也算非拿走不可的東西了。為了提神嘉世灌了兩罐咖啡，吃了一塊巧克力後便把剩下的巧克力跟保存完好的餅乾以及鐵罐頭打包進塑膠袋裡帶走。其實糧食在冷凍庫區裡也有，但放在冷凍庫裡那些東西在大災難停電後就無法保存了，所以嘉世連開都不敢開。

巡弋了附近幾間便利商店後，成果還算豐碩。嘉世更從其中一間巧遇的五金行找到一個輕金屬摺疊工兵鏟跟一大包保存完好的火種。這些東西在以後的日子可是重中之重的必備品，所以嘉世也不管自己已經提了五大包糧食，硬是把它們一起帶走了。

該拿的東西趁著能拿的時候快拿，這是生存的鐵律。目光要放長遠那是指求生需求都被滿足以後的事，在嘉世確定自己可以在末世中自給自足撐起一片天以前，保存物資還不是自己需要考慮的事。

雙手拿滿東西之時，手表的時針還只在三的位置。現在慢慢走回去還有很多時間，不需要趕路加上物資豐碩的嘉世感到輕鬆不少。不過老天爺似乎不想讓他過得太快活，一陣淒厲的哭聲從遠處傳來，讓嘉世的神經頓時緊繃起來。

這哭聲聽起來像是孩子的哭聲，乎近乎遠的，是災難的倖存者嗎？但不知為何，嘉世心中的直覺卻告訴他不該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彷彿找到就一定會後悔似的。

嘉世看了看兩手袋子裡的食物，在抬頭看像殘破的建築物，心裡猶疑不定。他知道如果撒手不管，那這個孩子死定了。可是他心裡的聲音卻不停地在警告自己，別去，有危險。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淒厲，四周除了孩子的哭聲外甚麼都聽不到了。嘉世想起夢中的自己，彷彿有個錯覺可以看到那時的自己正坐在前方的一台翻覆的汽車上，用著憐憫的眼神看向他。

「為什麼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呢？別再看了！」

受到刺激的嘉世把心一橫，放下手邊的袋子，抽出了摺疊工兵鏟展開後橫握，朝著哭聲傳來的方向前進。

他有一種感覺，這次的魯莽舉動十分危險。一想到這嘴角就泛起苦笑，終究還是無法跨過那個過去。如果不去拯救這個哭聲的話，他肯定無法原諒自己的。走過幾個路口後哭聲越來越明顯，他的腳步跟心跳也越來越快。

然後就在他跳上一台汽車時，才發現原來哭聲的來源是一名身穿破破爛爛洋裝的女孩，看起來很嬌小，可能還在念幼稚園的感覺。此時的她坐倒在一台側覆的校車旁背靠著車頂，無助地放聲大哭著。

那女孩也在這場大災難中存活下來了嗎？真是不可思議，謹慎的男人如此想著，心裡的戒心又放大幾分。四處佈滿屍體的街道上有個女孩子坐在那兒哭，任誰都不敢掉以輕心的。

要過去嗎？還是離開呢？天人交戰的嘉世只是站在車上，甚麼話都沒說。直到女孩發現了他的存在，這份詭異的氣氛反而添增了幾分恐怖。

「爸爸！」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爸爸！你來接我了嗎！？」

嘉世其實很想轉身就走，但腳卻像生了根一樣動彈不得。女孩走的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讓嘉世感到極大的威脅。彷彿他面對的不是人類，而是一頭披著小女孩皮的人形兇獸。

這種感覺很不對頭，嘉世咬破嘴唇強迫自己逼開束縛，想都沒想就轉身跑走。

「爸爸？你怎麼走了？」女孩已經走到「等等小惠！等等啊！」

身後的女孩不停呼喊著，可是嘉世的腳步依然不敢停下。

「爸爸！爸爸！」

終於那叫聲中帶了幾聲哽咽，隨後少女又哭了。

「嗚哇～～～爸爸不要我了～～～沒有人要我了～～～哇啊啊啊～～～」

自稱小惠的女孩淒厲地叫喊著，痛徹心肺地哭聲傳到男人耳中，逼得他停下腳步。

「…可惡！」

心軟的他再度回頭，不為別的，只因為他想到如果那孩子的父母已經在這場災難中過世。那麼那女孩就跟當時的自己一樣。

他沒辦法把自己也拋下不管的。

回頭朝著剛剛逃離的地方跑去，嘉世在不遠處的馬路上看到小惠正蹲在那裏低頭哭著。雖然心底的恐懼仍在，但已經沒有那麼難受了。他慢慢地走到女孩前方，跟著蹲下來，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那沾滿灰塵亂糟糟的長髮。

女孩抬起頭，睜大著佈滿血絲的雙眼，一臉不解地看著他。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說：

「對不起…我來遲了…」

女孩搖搖頭，甚麼都沒說就衝上前抱住嘉世的脖子。嘉世拍了拍女孩的背，便將她抱起來，往剛剛放置食物的地方走去。

這一折騰，又是一小時過去了。抱著小惠的嘉世甚麼都沒說，只是默默地趕路著。等他們走到教堂前時，天色已經陷入昏暗之中。但不知為何，嘉世心中的緊張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雖然納悶自己怎會有種就算遇到晚上的怪物也無須畏懼的想法出現，但這也不是壞事。恐懼才會壞事，它會影響到人的判斷力，做出不必要的舉動。如果能以平常心面對這些怪物，即使遇到了要逃離也不是不可能。

抱著女孩走進教堂，見她已經累到睡著時嘉世反而鬆了口氣。他想說如果這教堂依然有他神奇的功效的話，如果有甚麼邪惡的東西走進來應該會有反應才對。但是女孩只是靜靜地靠在他肩膀上睡覺，甚麼動作都沒有。或許她就只是個普通的女孩，當時遇到她的恐懼只是種錯覺而已。

關起教堂的大門，將女孩放在一旁的長椅上。他脫下了裝備放在一旁，然後再度抱起她提著糧食回到地下室。為了不讓她醒來感到恐懼，他在關上地下室前拿出背包裡的另一個大型手電筒打開，開始消耗珍貴的電池，若是平常他絕對不會這麼做。

夜晚來臨，原本這時候嘉世吃完晚餐就會早早睡了。但這晚在大型手電筒的照耀下，他決定花點時間計劃未來幾天的行程。多了一個小孩等於每日的步程跟移動路線會受到更大的限制，糧食的消耗也會增加，所以接下來的計畫可得錙銖必較了。

女孩側躺在嘉世身旁的地板上。為了讓女孩好睡點，嘉世拿出幾本書當作枕頭給她枕著。看著女孩驚魂未定的睡臉，嘉世不知怎地又是一陣心痛。他心想著得把這孩子送出災區才行，於是更加努力地研究起地圖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怪物的聲音一如前幾天，突然就出現了。但這次的感覺很遙遠，而且嘉世心裡已經不再感到恐懼。他繼續看著地圖，若無其事地尋找可能的渡河地點。不過他身邊的小惠就沒那麼安分了，只見她突然睜開眼睛，張大嘴眼就準備尖叫。

反應迅速的男人趕忙伸出手摀住女孩的嘴，女孩看到他之後原本緊繃的身子又軟了。她眨著眼睛看著他，而他只是露出些微有點傷腦筋的表情。

「餓了嗎？」嘉世放開摀住小惠嘴巴的手，順手又拿出一根巧克力放到她面前。

女孩並沒有如預期那般搶過去吃，只是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

「沒關係，吃吧。」

「嗯。」

即使從男人手中拿到巧克力，她依然只是小口小口吃著，看樣子就是個有家教的孩子。不過吃到一半小惠就停住了，她有點惋惜地看著手中的半條巧克力，然後抬起頭看向他，問：

「爸爸不吃嗎？」

這一問讓嘉世心裡一甜，便伸出手摸摸女孩的頭，說：

「爸爸不餓，妳吃吧。」

「爸爸每天都很晚回家，也沒吃晚餐，怎麼可能不餓？」小惠再次伸出手中的巧克力「爸爸也吃一點吧，小惠已經不餓了。」

聽到這孩子完全把自己當成爸爸了，嘉世臉上的苦意更濃了。或許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劇變，使得女孩的記憶認知混亂了，為了保護她自己才會把跑來救她的男人當成自己爸爸。

原本以為自己的同情心已經被以前那個煩悶的世界消耗殆盡，如今才發現或許不是這麼一回事。看清楚自己的嘉世咬了女孩手上的巧克力一口，那味道似乎比自己一個人吃的巧克力還好吃很多。

「這樣就好了，小惠妳多吃點吧。」

「…嗯。」猶豫了一陣子後，女孩終於把手上的巧克力吃完了。

嘉世又拿出寶貴的飲水給女孩速口順便補充水分，還把剩下的水用來清洗女孩的眼睛，讓她感到舒服一點。最後他將她擁在懷裡，輕聲道：

「好好睡吧，我會陪在你身邊的。」

小惠點了點頭，或許是因為安心的緣故，很快就睡著了。聽到她那平穩的呼吸聲後嘉世才把她放在檜木地板上，然後將大型手電筒的光源調暗，猶豫半晌後他決定還是留下一絲光芒，以免小惠醒來會害怕。

微光中那個男人也躺在女孩身邊，只希望自己能守護著她，直到離別的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