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箋願〉（金光—劍無極、銀燕兄弟向）

悠涼夏夜，清風徐徐，一襲靛黑相間的武者衣裝融入夜色。若非尚能聽聞踩踏塵沙、哼著小曲兒的聲音，還真難發現青年隱於茂密林木間的身影。縱使他肩扛一大截碧葉搖曳的翠竹枝，腰上彩色紙箋隨風亂舞，身手輕盈、慣於疾速移動的東灜青年，仍舊完美地契合四周風景，未顯招搖。

他就這樣叼著竹葉，怡然自得走進戒備森嚴的黑水城，向熟悉的人們打招呼。
眾人也都熱烈歡迎青年——劍無極的來訪。
除了一個人例外。


刻意背對著昔日同生共死的師兄，雪山銀燕眉目低垂，似是想避開任何會看到劍無極的角度，冷冷丟句「你來做什麼？不是在還珠樓住得舒適自由嗎？」便欲舉步離去。聽見對方熟悉、高亢、一貫輕鬆灑脫的嗓音，終是停下動作，懷抱一絲絲重拾對話的渴望。

「因為今天是節日啊。做師兄的，擔心你這隻憨牛孤單寂寞覺得冷，所以就大發慈悲來關心一下。」
不改挖苦兼幽默的說話風格，劍無極像早已遺忘數個月前吵架的不愉快，態度開朗歡愉。
「節日……？」雪山銀燕抬頭想想，回答：「若你是指七夕，那是姑娘家的節日，與我無關。」
「怎會無關？七夕也是情人的日子啊！但有一隻牛笨到放任情人返鄉去。只怕下回再見，她已經變成別人的情人了。」
「所以你仍是來找我吵架的？」雪山銀燕怒目回首，狠瞪許久未見的師兄——這才發現劍無極扛著比他身高還高的竹枝，掌心正遞出一疊厚厚的彩色紙箋。

「也許在中原，七夕是專屬姑娘家的節日；但在東灜，它除了是祈求歸宿、情人共度的時光，亦是『許願』的日子喔。」嘴角勾起微笑，劍無極語氣特別強調「許願」二字，間接傳達真正的來意。
「那又如何？」
手掌撫上額間戴著的抹頭。它亦曾是個「願望」、「祝福」，雪山銀燕卻終究落得兩頭空。
「銀燕啊，願望是許來當作努力目標的。你只是太過執著願望本身，卻看不到『該如何達成』的途徑而已。就像幾年前，你總是開口閉口要闖西劍流、要去救小空，毫無計畫與安排，當然很難實現願望。」

——不過沒關係，無論是否難以達成，先把願望寫出來，才能思考之後該怎樣做。

銀燕總算被說服，乖乖回屋準備桌椅紙筆，師兄弟兩人便各據一角，開始寫起各自的願望。
父親流落魔世、二哥不知在何方、大哥日日辛勞、親朋好友們亦活在武林動亂中不得安寧……銀燕心裡的願望，或說無處可講的苦悶，多得像山一樣。因此自是振筆疾書，桌邊疊起紙箋的速度極快。
劍無極抬眼偷瞄，輕聲嘆息，慢慢把「期盼親弟弟風間始戀情順利」的願望寫完。

「願望這麼多，我帶來的竹枝怕是不夠你掛啊。」
調侃著靠近銀燕桌邊，劍無極光明正大地「偷看」師弟寫下的諸多願望，不意外都是些期待家人團圓、武林和平、眾人安好的內容……「霜呢？你不期望她早日回到你身旁嗎？還是你根本就忘記了？」
沾墨的筆尖懸於空中——銀燕並非忘記，而是不知道該為她書寫什麼……
「你若忘記，我就幫你寫。」
「劍無極，別多事。」
筆鋒再度拂刷紙面，他最後決定寫下「無論霜的選擇是什麼，希望她快樂」。
當然，這張箋不會給劍無極看。

不過劍無極或許也沒繼續看下去的意思——他返回自己坐的角落，迅速幾筆寫完一張箋，又起身繞至銀燕背後，發出窸窸窣窣的怪聲。
「你做什麼？」
「沒事，寫你的。」從肩際探頭往前看，劍無極眼角瞄到銀燕正寫著祝福他與鳳蝶幸福的文字，頑皮笑道：「叫我別多事，你自己倒是很雞婆。」
「不領情，我就塗掉。」
「啊好啦好啦，你怎麼還是一樣牛脾氣啦！快點寫完，準備把箋紙掛上竹枝了。」

由於兩人實在寫得太多（有八成是銀燕），箋紙甚至超過竹葉的數量。費番工夫，終於將箋紙全部繫完後，整根竹枝變得色彩繽紛，差點認不出原有的碧綠。
師兄弟倆怔怔望著宛若百花落雨的美麗竹枝，約莫是被其壯觀震懾，竟都沉默不語。
就這樣，在閃耀星穹底、掛滿彩色願望的豪華竹枝前，兩人併肩佇立，任由時光消逝……


「時候不早了，師兄我要先回去囉。」
驚覺已屆深夜，劍無極急著要走。明明黑水城也有他容身之處。不然，像昔日那樣和師弟或親弟擠一擠將就睡，亦無不可。但他卻像擔心什麼事情會被發現般，似乎非常想離開。
銀燕直覺聯想鳳蝶可能還在等劍無極，不好強留，很乾脆地送他到黑水城門口。邊走邊聊途中，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不斷搔弄背部。然而注意力往往被劍無極的話題拉回，便也刻意無視之；等兩人道別，再度恢復獨處狀態，銀燕才有空一把往背後抓——

竟是張沒繫上竹枝的箋紙，被綁在自己的髮帶尾端。
「希望與銀燕和好」
七個大字，以東灜人慣有的草書筆跡揮灑於紙面。
將箋紙緊握手心，雪山銀燕垂首，渾身顫抖。旋即，又抬頭目送那道遠去的靛黑背影。


察覺背後有腳步聲疾疾而來，且非常熟悉。劍無極並不特別防備，相當自然地轉身準備開口。
卻在完全轉過身之前，被重重拍了下肩頭。
「怎樣？捨不得師兄離開嗎？」忍耐有點發麻的不適感，劍無極仍嬉皮笑臉面對銀燕。
「沒……我只是……忘了對你說『保重』及『加油』。」
掌心迅速滑落，銀燕抽回手，悵然若失地凝望劍無極一陣子，接著沉默逃離。

立即察覺對方拙劣且不合常理的行動代表何意，劍無極伸手抓向剛才被拍的位置。果然，是他之前偷偷繫到銀燕髮帶上的那張箋紙。邊自嘲「這麼快就被發現啦」邊將內容映入眼底——「希望與銀燕和好」，不知道他看見這行字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無意識翻至背面。劍無極真的沒有料到，另一面也被寫上文字的可能性。

但那排字，確實是銀燕的筆跡，粗獷潦草。
「我也希望與你和好」

抿起因驚訝而微張的唇，勾勒成七夕柔和上弦月。劍無極的笑容，苦中帶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