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 (Destiny)：讀威里斯《學習作勞工》一書有感

前言：

人是否能夠抵抗命運的擺佈？在現實生活中有所謂「黑手變頭家」或是「麻雀變鳳凰」的例子，擺脫了低階層而擠進了更高的社會地位。然而這只是部分的情況，而且是某些特殊的文化情境才會發生的現象。大部分的人大多是依循上一代所給予的資源，仍繼承了前人的階級。這正是Pierre Bourdieu提出的「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等理論所受到的影響，階級再製的原因也大多來自於此。除了這一種掌握住命運的「種子」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種子」也是造就了階級再製的命運呢？

一九七零年代，英國學者保羅˙威里斯（Paul Willis）針對鐵鎚鎮（Hammer Town）勞工階級出身的孩子作了一項研究，寫出了《學習作勞工》這部作品：研究為何英國勞工階級再製情況的發生。這些孩子普遍認為他們之所會選擇這種純勞動力的工作，他們反抗著學校所給予的安排，一切都是自願的選擇，沒有人逼他們成為新一代的勞工階級，這種現象一代傳一代沒有人去質疑。然而，整本書讀下來才發現，這個背後的形成原因並不是那麼簡單，所謂的自由也不是真的自由，而是背後有著看不見的黑手，推動著他們繼續往勞工階級的道路進行。

扯動木偶的那條線─意識型態：

葛蘭西對於這隻看不見的黑手，用了一個名詞「意識型態國家機器」。它相對於「鎮壓性國家機器」是不同的：「鎮壓性國家機器」是國家可以動用武力對於反抗他們既定行為規範的異端者，是有權力用武力鎮壓。然而武力並非是完全適用的方法，因此統治者用更聰明的方式來對一般民眾洗腦，也就是「意識型態國家機器」，讓你在不知覺的情況下認同了統治者的任何安排，即使社會上有任何不公平的情況也會當作是國家的「德政」。

照理說，次文化團體就是因為看穿了這種意識型態的安排，對應到學校要改造成上階層的人最想要的勞工階級理想典型：例如學校老師所說的送牛奶的工人這個形象。他們反對這種形象，應該是往更好的方向去發展，但終究最後仍成為了勞工階級。追根究底來看，當他們脫離了大的意識型態操控之時，同時也落了另一個名為「男子漢勞工階級」的意識型態的操弄。以下將逐步說明之。

反抗學校主流文化的lad’s：

在勞工階級孩子所讀的學校學生有分為兩大陣營，一個是反抗學校的次文化團體「lad’s」（以下一率採用中譯名稱『哥兒們』）以及「ear’ole」（以下一率採用中譯名稱『應聲蟲』）。哥兒們最主要的特徵就是抗拒學校想讓他們塑造的樣子，尤其對於學校所傳授的知識完全不屑，藉由許多偏差行為來抗拒，例如捉弄同學，和老師唱反調，玩樂，甚至是性方面的活動等等。應聲蟲的存在他們眼裡只是沒有用的東西。只會聽從學校所給予的命令，將來這些應聲蟲就算聽老師的話又怎麼樣？到最後還不是跟他們做一樣的工作。

反抗次文化的出現，就是他們認為早就已經看穿了一切：他們看穿社會的遊戲規則，也就是對勞動工作的看穿：就算是要運用技術的開火車或是單純的體力工作，所有的勞動工作都是一樣的，只要領到一份固定的薪水，一個固定朝九晚五無風險性的生活，就可以讓他們輕易融入其中（因為與反學校文化的重疊），然後閒暇之虞還可用這份薪水滿足找樂子的需求。所以當他們在學校就「自己選擇」了反抗學校的一切安排，形成反抗次文化。未來早就決定要進入勞工階級之中

被建構出來的強者世界：

在勞工階級文化中有幾個重要觀念，讓勞工階級的孩子認同了純勞動工作，進行了階級再製。所謂的自由選擇就是從這些方面被制約的：

（1）. 父權社會：在勞工階級家庭中，所含有的一種父權制的思想，給予他們的下一代，勞力工作優越於勞心工作。由他們的角度來看勞心者，雖然他們的社會地位高，但是在性別意識（如男子氣概，女子氣）上給予勞力工作者一個獨特的優越性，因此男子氣概成為這項優越性的中心。因此體力勞動原本在社會階層中有負面的印象，在此反轉過來之後，反而造成出一種優越感。其次，父權社會塑造了男性心中最理想的女性圖像：他們可以把女性當作一種性方面的使用工具，同時也希望女性可以像自己的母親是個典型的家庭主婦，即使出外工作也是依附在男人身邊一輩子的地位。不僅是讓勞工階級的女孩造就了他們未來的命運，更是強化了男性的優越感。

（2）. 男子氣概：在整體意義上，男子氣概是具有增強「看穿的文化洞察力」的重要性力量。在前面所述，父權社會給予勞力性工人「充滿男子氣概和被賦與可靠的肉體」這個觀念，超出了勞力工作本身的重要性。在工作時候的野蠻行為（如打架，整人等）都是被美化為成為男子漢的鍛鍊，尤其是在勞力工作上的困難都是為了穩固這種男子氣概。此外男子氣概變成一種力量，在勞力工作中就立即被表現出來，並且支撐著工作從一開始到完成的力量，都仰賴這重用來實踐完成工作的自尊。一種最為實際的象徵就是「薪水袋」，他有著男人為了可以稱起一個家的自尊，支配著家庭的文化和經濟的象徵意義，總合來說就是男子氣概的實體表現。

（3）. 種族主義：原本勞力工作是有著男子氣概的象徵，但是種族主義卻讓這個象徵產生矛盾。當其他民族進入勞力工作的場域，這些民族所展現的可能更加符合他們心中男子氣概的典型，但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種族優越感﹔變成只有他們白人勞力階層才是真正的男人，其他民族進來會把這種男子氣概搞得烏煙瘴氣，因此把他們歸類為骯髒、混亂的。在這種扭曲的認定下，勞力工作不再是男子氣概的代表，形成兩個極端概念上的矛盾。

這三種觀念建立出一個屬於勞工階級專有的「強者的世界觀」：在這個世界他們就是男子漢中的男子，無人甲我比啦！（台語）。產生了一種符應原理，對哥兒們來說勞工階級出現的情況在他們學校階段都有出現，如捉弄非白人種族的同學時，也是將他們歸類為怪異份子，讓自己取得優越感﹔並且將學校的玩樂帶到工作上仍然適用：捉弄，酒吧，玩女人等。與其選擇不同於他們學校生活的職業，不如選了純勞動力的工作，可以得到只有在這個勞工階級文化獨有的優越感，同時也沒有適應不良的問題：工作立即可以上手，生活步調也可以立即適應，每個禮拜工作，領薪，到城市裡的酒吧玩樂，逍遙自在。

事實上，他們不是完全的自己為是活在這個被建構的強者世界之中。在《學習作勞工》後半段的幾個訪談中，有人透露出其實他們也知道真正在支配這個世界的人，是那些學習到知識技能，尤其在文法學校中學習到抽象知識的人。即使知道了這點，然而在團體的驅使，還有所謂的看穿：即使努力可能還是走回勞工階級，若成為了應聲蟲，未來在純勞動力的生活會非常不好過，只會落得被其他人捉弄的下場。他寧願及時行樂到工作仍可以持續下去，這就是他所能看到未來遠景，也是「只有部分性的看穿」。到下一部份將會分析後來延伸出來的悲劇。

猴子：

在透過一個老工人的的口述下，更能切身明白他們認為如強者般的自傲，其實不過是制約在牢籠中的猴子罷了。這名老工人回憶起以前和父親到動物園看猴子的時候，他們逗弄著猴子，一下跑到牠面前嚇牠，一下又退得遠遠的，接著老工人的父親被猴子吐了一口口水的戲謔情況等等。這段老工人的回憶其實是在諷刺他們自己，表面上看起來像是他們在看動物園的猴子那樣得到快樂，事實上他們根本就是被反過來當成猴子來看，不斷的重複這種看似快樂的行為，直到過完這一生為止，這已經不是當初他們所想的美麗新世界，而是一種枯燥乏味的人生，只是透過意識型態的掩蓋之下他們沒能馬上看得出來。

在舞台劇《絕不付賬》（表演工作坊改編自達力歐˙佛著作，1998）之中，魯一吉對著國強抱怨，更是如此生動地形容他們這種純勞動力的生活：「手拿一隻焊管焊一下，鐵鎚我敲一下﹔螺絲鎗我鑽鑽轉，鑽鑽轉﹔搬零件裝零件搬零件裝零件…….這跟一隻猴子有什麼兩樣？」

哥兒們所謂具備看穿一切的文化穿透力，選擇了他們想要的工作：一個可以符合他們在學校的玩樂、藉由壓制非白人種族所建立的自傲、又能充分表現出他們男子氣概的工作。雖然不想承認，不過這正是年輕所犯下的過錯：當然用過錯來形容他們所作出的選擇確實是有點太過分了些，他們以為跳脫出學校，甚至可以說是國家機器的操弄，拒絕成為那種技術性的勞動力，而成為他們心中嚮往的強者世界（純勞動力）。數十年後才發現，這種反覆的生活真的是他們想要的嗎？工作，領薪，玩樂﹔工作，領薪，玩樂……週而復始的生活，只因為他們沒有跳脫出一個名為意識型態的牢籠，成為一隻猴子。當然，筆者會更嚴厲的說，動物園供給給猴子的香蕉，就是引導他們成為猴子的重要關鍵：動物園如果用來比喻勞工文化，牢籠比喻勞工文化產生的意識型態，香蕉所代表的涵義是玩樂，薪水袋，男子氣概等多方面的象徵意義，因此，哥兒們自願成為了猴子。以為掌握了自由，掌握了世界。實際上卻是如跳脫不出如來佛手心的孫悟空，在他們所建構的勞工文化中打轉，在這個階級一再的輪迴，跳脫不出來這個命運。孫悟空至少五百年後還有唐三藏破除如來佛所設下的局，救他出來﹔那麼從勞工階級與學校反抗次文化互相對應產生的哥兒們，是否真能有類似「唐三藏」的角色或契機，跳脫出命運呢？這個容後在下一個主題再思考。

對純勞動力者來說，從年輕時候還可以仗持著體力充沛展現他們的男子氣概，驕傲的認為自己真的找到一個可以作一輩子的工作。到中年以後體力下降時，才回頭發現他們不能光用體力工作，然而他們過去所不屑的知識技能，都沒有學到任何一種。到那個時候才發現自己選擇了一條不歸路，也正因為認為是自由意志的選擇，更沒有去質疑造成他選擇當純體力勞動者的原因，認為禍福自己承擔，也沒有意料到他們的下一代竟然也跟著影響成為純勞動力工作者。因此從跳脫最後仍舊回歸到輪迴，命運就這是這樣很簡單的形成，卻是很困難地去改變。

時代之淚：

從哥兒們的父執輩到他們那一代，英國是一個仍重視勞力工作以及有著民主自由體系的國家，在這種背景長大下的哥兒們，看著父執輩在工作現場的英勇，有尊嚴以及自在的生活便認為他們有自由去選擇這樣的喜歡的職業，可以作一輩子。一九八零年代之後，勞動力市場的重心開始往亞洲發展，尋求更為廉價的勞工，產生了結構性的失業，純勞動工作不再能夠表現出男子氣概，連有沒有工作求得溫飽都是問題了，使得純勞動工作將不會讓之後的產生的新一代哥兒們所羨慕。

《絕不付賬》這部舞台劇中，國強知道這個時代背景所造就出的無奈，怕被廉價勞工取代的時候就是安分守己，做自己的事，越是這樣越表現出「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窩囊。因此對於魯一吉所說的勞力工作讓他們像隻猴子的時候，仍是一附不以為然的對魯一吉說：「等你沒錢吃飯的時候，我看你要不要當一隻猴子。」﹔此外在劇中，國強還有一個窩囊的情況：強嫂向他抱怨家裡沒錢，故意煮了道「小鳥食用小米加兔鞭湯」，把國強氣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強嫂又說的是事實，只好忍氣吞聲。這和之前所看到的英國勞工階級社會中，大男人主義支配女性的情況完全相反，不僅因為是女性地位隨著時代抬頭，也同時反映了當勞工文化的沒落，大男人地位也跟著降低。

那麼，國強反映在時代變遷的窩囊很有可能在《學習作勞工》這本書所描述的哥兒們身上發生，尤其在一九八零年代後的未來更為明顯。只可惜此書並沒有繼續追蹤下去，無法更進一步去證明這一點。此外這個勞工文化的符應原理是否能是用在這個時代，許多學者抱持著不贊成的態度，認為這個情況只適合當時一九八零年代之前，當勞工文化失去地位時，若導致形成《絕不付賬》所說的窩囊，新一代勞工階級的孩子必然有著新的想法，已經不屑於繼續成為跟他們老爹一樣的純勞動工作者，那麼他們在這個契機下，是否認同這個世界的價值觀：知識。或是應該說是大量爆炸的資訊，掌握住一個真正而非建構出來的世界觀，是否有機會脫離出勞工階級的命運？

筆者認為，勞工階級文化它仍是會持續存在的，它對下一代所產生的影響也許已經不像《學習作勞工》這本書說的來得大。然而勞工階級所具備的文化資本、社會資本仍是讓他們的下一代很難去翻身的侷限。尤其在英國這種階級制度深化在整個社會的情況下，華人常說「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完全不適用：因為他們所具備的資本條件，讓他們念的不是能夠擠進上流社會的文法學校﹔仍然是培養他們成為勞工階級的工藝學校，就是說即時他們認同了知識和技能有多重要，頂多成為有技術性的工人。不管怎麼看穿大的意識型態（國家機器）或是小的意識型態（虛幻的勞工強者世界），他們仍有著先天不良以及後天失調下，擺脫不了被操弄的命運。

民族誌研究和教育的啟示：

閱讀完這本《學習作勞工》後，彷彿看到了一個真實的英國的反學校次文化團體呈現在眼前，每個人的角色個性鮮明，好像活活生的在你面前跟你說話，帶著興奮和許多複雜的情感述說著他們所作的每一件事。讓讀者從他們在學校，在學校和工作之前一直到工作之後，持續地追尋著哥兒們每一步成為純勞動力的腳步，也很理所當然的讓讀者看到了這整個過程。接著看到威里斯從這個部分抽離出來站在同理心的角度，精鍊出一道道抽象但卻有很精簡確實的觀念，將這個勞工階級與學校次文化之間的關聯性找出來，也就是將勞工階級再製的形成原因，以社會學的方式被明確的點出來了。

這給予研究者對於民族誌研究方法的啟發性很大：如何能夠將當時的情境忠實再現，用最原始的語言對話表現出這個團體發生的現象。對研究者來說不應該一下子就將研究出來的東西講出來，研究過程中儘管在表面上有很多看似無意義的對話，甚至是非常粗野難堪的情況會出現，其實那是隱含著研究的重要線索，為了讓後世的研究者更為了解這個研究出來的觀念是從哪邊來的，這種將第一現場的再次呈現的寫法，這是一定要的，也是給予後世研究者如何處理真實情境的經驗。此外研究者身分要能深入也能即時抽離，這一點也是很重要的：感同身受的同時，可以和被研究者一起探索生命的歷程是如何被建構的，但也不忘記身為研究者的身分是什麼，才能客觀去分析整份研究背後有著怎樣的訊息，那就是研究真正所能作出來的貢獻。

此外在教學現場也可以發現到，對哥兒們來說他們所認定的老師典型和他們所能接受的老師典型為何。對於威里斯他們有著很矛盾的情感：他既和他們學校的狗屁夫子們同樣歲數，但是卻又覺得他能夠切身地了他們的文化，了解他們心中到底有怎麼樣的想法：也許這是因為同樣為勞工階級出身的威里斯有著切身體會的關係。當然在實際的教育上，我們不能太過期待與學校次團體有著相同文化背景，或是能夠站在學生角度的教師出現，畢竟像鬼塚英吉那種爆走族出身的教師（藤澤亨，《麻辣教師GTO》，1997）或是像金八（富士電視，《三年Ｂ班金八老師》）那種人性化的熱血教師，要出現在現實生活中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不過也讓我們從《學習作勞工》中得知，當我們面對次文化團體的時候，不要立即抗拒他們另類的語言和行為，而是透過另一層次的轉譯方式，轉成一般人可以了解的語言或形式，才能了解他們的想法，給予符合他們未來的期望和能夠接受的授課形式，引導他們走向更為理想的人生道路。而不是像書中提到，學校老師希望哥兒們成為所謂有道德良心的理想勞動力，和哥兒們心中所想的男子氣概的勞動工作差了十萬八千里，兩邊都呈現雞同鴨講，使得雙方互相抗拒。

結語

難道說命運一詞真是如此牢不可破？難道說能夠在階級之間流動者都是一些有著豐厚資本條件的人才可以做到？當然，筆者是有點抱持著悲觀的想法。這不是一個非黑及白的絕對性，有看穿總比沒有看穿，知道自己不是真的有自由意志也總比活在繼續自我欺騙之中來得好。當了解這一點之後，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理仍是由某部分的人所掌握，尤其是那些有著能夠操控國家機器運作的人。為了反抗自己的命運，就必須先屈服在符合他們更上階層該具備的條件之下，例如外在形象，抽象知識，儀態舉止等。當一部分的人能夠跳脫出這個階級，獲得了社會所認可的「力量」，再來尋找階級再製的形成原因以及解決之道，也就是「信念」。因為只有「信念」，什麼也無法改變﹔只有「力量」，也無從明白應該改變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