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夢夢的內心交戰規模跟外在能見的掙扎相比，簡直就像是拿「世界末日前的善惡最終決戰」來比道海昨天半夜聽到的貓咪爭地盤事件（在某種意義上，道海寧願讓前者在世界某個地方發生，也不想讓自己的睡眠被那兩隻——黑白與虎斑——貓作為戰爭時的追加犧牲）。
當然，儘管如此，策劃一切的道海還是有些小小的罪惡感——尤其是看到夢夢坐在地上哭得眼淚鼻涕直流時，他多少也有些希望，希望自己可以想出某個讓一切皆大歡喜的辦法。或許佟夜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也或許這就是他沒有藉機立刻離開的原因。
他們——沐音、雪色和道海——就躲在附近的樹木旁，陰涼的樹蔭給了良好的障蔽，而腳下翠綠的草坪則是很適合野餐。會來到這兒，除了一點點想看好戲與好奇心外，主要還是擔心事情會有什麼過度的變化——例如其中任何一個想殺了另一個。
「那就是你所謂的『辦法』嗎？」雪色問，她指的當然是佟夜的穿著。「這還真是……真是……」
「到底該說高明還是下流呢。」沐音接話，隨之嘆了口氣，「看到他犧牲成這樣，害我都不忍心繼續在他午餐裡加料了。嗯……那我剩下來的『鉈』到底該怎麼處理呢？」
——學姊，別用一副真的很苦惱的表情開這種玩笑啊。
「別擔心。」沐音說，跟平常一樣，她很輕易就察覺到了他人的心思，「我記得曾經聽人說過，吸血鬼就算在核爆下也能生存。」
「呃、這句話的重點好像——」
不遠處傳來「啪」的一聲清響，當三人轉過頭時，正好見到夢夢跑走的那一幕。
事情結束了？
當下的三人，儘管並沒有配備「心靈感應」這種機能，但卻不約而同的產生了同樣的想法。
看著還呆立原地的佟夜，道海突然想到：這該不會是他第一次被女生給甩掉吧？
才剛這麼想，卻發現佟夜已經來到自己面前。
兩者間突然從數十秒才能走完的路程縮短至僅止於一步的距離，道海不禁反射性地退後了幾步。
「沒有要嚇你的意思。」佟夜說，「我只是想快點……」他看了一下自己穿著，「我大概是第一次很高興我看不到鏡中的自己。」
「如果喜歡你可以維持。」雪色說，「千萬別懷疑，你比那些正要入睡才想起今天的防腐劑還沒吃的殭屍們更適合這身打扮。」
道海看到佟夜嘴唇微動，似乎正醞釀著什麼話語準備反唇相譏，連忙問道：「都解決了嗎？我是指夢夢那邊。」
「都解決了。」佟夜說。再度瞪了雪色一眼，然後才繼續說道：「乾乾淨淨。雖然我搞不清楚她到底在罵我什麼……你知道什麼是世紀末……」
「相信我，別知道比較好。」道海說，「對了，以防萬一，我建議你還是把電話之類的都換一換。雖然我想一旦被她列為『敵人』後，基本上就不可能再度被纏上，但是……」道海聳聳肩，「小心為妙，對方畢竟是……是夢夢。」
「我知道。」佟夜說，「所以現在……」他將原本集中在道海的視線轉向一旁的沐音，「有空嗎？我想跟妳說幾句話……單獨的。」
「喂！你不是才剛學到教訓？怎地？這麼快就想——」
「我打算道歉。」佟夜說，表情似乎同時有種歉疚與優越，「還是妳想跟我說，這樣也不行？妳要承認自己心胸狹隘到，讓我好好的跟妳朋友說聲道歉也不可以？妳……」或許是他注意到道海與沐音的視線，也或許是他突然發現自己今天沒有力氣再多生是非，他停了幾秒，然後改口：「……總之呢。就讓我把該做的事情、該實踐的承諾完成，然後我會離開——如妳所願。速度快的讓妳那些絞盡腦汁的挖苦話全都傳不到我耳裡……妳覺得這樣如何呢？」
雪色沒有回答。
理所當然的，在佟夜跟沐音走到另一頭的空地上時，這裡就只剩下道海與雪色兩人。
氣氛凝固到了極點，道海甚至要懷疑，倘若有人不幸經過，會不會因為這道無形的牆壁而撞個鼻青臉腫。
「呃……今天天氣——」
「繼續說下去就把你凍到２０１２年去」——雪色這一瞪似乎如是說著。
於是，沉默又佔據了道海十分鐘的人生。
然後，猜想氣氛或許好點的道海問道：「霧白跟阿清都沒來呢。」
「霧白對沒興趣的事情就是這樣任他過去。」雪色說，儘管語氣還是冷漠的彷彿每個字都結了層霜，「至於阿清，你也知道吧……『朋友』。」
「嗯。」道海點點頭，「如果他不說明是因為有同學為了出去玩而想找人代班打工的話，我甚至要懷疑他口中的『朋友』是不是某個想要毀滅世界的邪惡組織了。」
「喔。」雪色這句讓人完全無法接話下去的回答，可把道海給愣住了。
他不禁瞪大雙眼，表情活像是三流動作片裡，搞不清楚自己竟然中了槍的角色。
接著，一陣如水晶被風吹響般帶有透明感的悅耳笑聲傳入他耳裡。
「想不到你也會有無話可說的時候啊。」雪色繼續輕輕笑著。她伸了個懶腰——動作優雅慵懶的像是隻做日光浴的貓——就像是為一掃在心中攀爬蔓生的陰霾，「少擔心我了，笨蛋，我可不是小孩子。」
「我知道妳不是。」道海說。當然，為了身體健康，他可沒有把那句多餘的「除了身材以外」也一併給說出口。
「那當然。」雪色笑著（謝天謝地她似乎沒有注意到道海略帶同情的視線）。然後她收起了百分之五十的笑容，「我當然沒事。」道海覺得她這句話彷彿是說給自己聽的。
道海試著揣摩雪色的心情，心想，或許她有些不甘心吧，這是種很矛盾的心情。因為她認為佟夜該為了過去那件事情跟沐音道歉，可是當他真的道歉時，原本強烈憎惡他的理由消失了（或者不那麼強烈了）。可是負面的情緒始終就像是放射線般——即便發射的源頭消失，充滿惡意的污染還是繼續在那兒，等著各種藉口來附著。
這對有反省能力的人來說真的很痛苦，畢竟，能不明就裡且問心無愧地持續憎惡他人，一直是愚昧者們才能擁有的職業天賦。道海想起自己家樓下那位總是喜歡上來按門鈴罵人的老先生，記得他一開始逢人就說道海家養的狗叫聲讓自己總是睡不好。但是儘管後來他知道道海家裡根本沒有養任何動物，卻還是不停找各種理由來抗議……道海甚至覺得，這似乎已經成為他的一種興趣——有人集郵、有人打球、有人整天想把兔子從大禮帽裡抓出……而老子我偏偏就愛替自己的痛苦找理由！
「久等了。」沐音說，「你們剛剛在說什麼呢？我從那邊看過來似乎挺高興的呢。」
道海無法從那始終保持著微笑的表情裡，看出任何的端倪。
事實上，若不是出於對雪色的信任，道海根本難以相信沐音竟然有那段過去。
「怎麼可能。」雪色望了道海一眼說道：「事實上可是剛好相反呢……他剛剛說了很多惹我生氣的話呢，例如取笑我身材之類的。」
「慢著！妳怎麼知道我心裡的——」
「該死，你剛剛果然有那麼想！」雪色周圍的氣溫快速降低。
「等、等一下！只是想而已啊！而且這也不是我亂想——」
「該死的，你還敢給我說！」
「謝謝。」
沐音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如此輕盈，也如此地厚實，就像是在某個幾乎完全封閉之處醞釀已久似的。
兩個人同時停下動作，甚至同時覺得周圍的時間被溫柔卻又強而有力地給緩阻了下來。
「你該謝的是這傢伙。」雪色指了指道海，「而我不過就是——」
沐音搖了搖頭，說道：「謝謝你們。」
看著她的表情，道海第一次體會到，原來溫柔跟傷痛的距離是如此的近。
當沐音低下頭、眼眶滿溢之時，雪色的雙臂早已經擁抱住了她。
——沒有一件事情可以真正過去。
道海想起那天的話。
沒錯，世界上沒有無傷之人……也沒有一道傷口可以癒合得完好如初。
——可是至少有那麼一天，我們會知道它再也無法隱隱作痛。
創作內容
黃昏的絕對值 第二章（１１）
一把白骨與長篇小說：戀奇／奇戀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