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之所以能在災難發生前事先預測,先一步去往各個世界,以做好救世及收集信仰的準備,是因為祂們有一個秘藏法寶,那個法寶能預言未來,並將訊息傳遞至諸神的思緒裡,其名為——
「命運紡車」
早在「世界的編織者」諾倫三女神去「央」協助白騎士以前,這台超巨型紡織機就已存在。它飄浮於各個平行世界外的虛無中,不斷編寫著預言,卻因為女神不在而多數留白,僅有在重大時刻會突然間恢復性能。許多人因此相信,女神至今也還在操控著紡車,即使身處於「央」也依然履行職責。
紡車的預言,有著百分之百會實現的概率。
那些預言通常短短的,由數行詩文所組成,內容包括哪個世界將要毀滅、哪個世界留有「央」潛在的隱患,哪位神靈即將殞落,只要被展示出來,就沒有逃離預言的可能性。
「姊姊……」
少女獨自來到紡車前。
紡車比星球還要巨大,在黑暗中緩慢運轉,織出黃金色的線。而在車下,有著數百支手的人偶正在整理絲線,見少女孤身來到此,便伸長脖子將腦袋垂落下來,湊到少女面前。
「高天原的月夜見尊,有何貴幹?」它的嗓音像是用各種人聲拼湊而成,聽起來既輕柔細膩,卻又沉重地令聽者駭然。它緊緊盯著少女,但少女完全不害怕,只是用摺扇掩著嘴。
「觀主,給吾看塔塔魯斯的預言。」
「呵呵。」
「吾的話有哪裡好笑?」
少女身高約百七公分,連「觀主」的一根睫毛長度都沒達到,但看她高雅而傲慢的態度,觀主卻覺得有趣,因為她的姊姊,那更矮的神也是如此,「我聽說了,天照似乎是被捲進央的外溢中,命運紡車確實警告過塔塔魯斯的異常,但我想不會有天照的預言,換言之,我認為三女神並不在乎。」
「但吾在乎,展現給吾看便是,快點。」
「如妳所願。」
「紡車觀主」是諾倫三女神離開以後,諸神聯手製造出來的人偶,它有負責保護紡車並將預言整理起來給諸神查閱的使命,所以對於少女的請求它雖語帶諷刺,卻還是會照命令行事。
唰啦!觀主的數百支手將金絲線灑開,如耀眼的流瀑般垂下,然後再聚攏,像是要把它變回球體般不斷捲著、捲著、捲著,最終真的變成了球體,是顆散發金光的無實體光球,球面緩慢浮現字,寫有七句話。
此地並無受流刑之囚徒。
此地僅有逃離央之門徒。
掙脫永恆。
渡世而眠。
直至奇蹟,隨照耀而立。
直至終局,隨眾人而選。
悖論無常,劍未必是劍。
「…………」
月夜見尊把預言抄下來,端在手掌心仔細閱讀,「嗯、唔。」她將預言用指尖捏起朝上方透光、朝下方透水、朝左朝右、朝東南西北都看過一次,接著望向一旁沉默整理線的觀主,滿臉是困惑與不悅之情。
「這寫的啥鬼,謎語人?」
「所謂預言都是這樣喔。」
觀主如假面般的嘴角微微上揚著,將線給收攏,「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懂,但就這則預言來說,它大致意思是我們誤會了巴爾的來歷,它脫離永恆來到塔塔魯斯並陷入長久的休眠,後面則說代表奇蹟之人將與照耀合作,結局至今也還沒有確定,是一個未盡的預言。」
「喔喔。」月夜見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經打理的黑色長髮隨動作搖曳,她重看預言後追問︰「那最後一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劍未必是劍?悖論、悖論輪轉?」
「意思是——」
「是?」
月夜見尊認真地與觀主對望,許久、許久、久到她都不耐煩時,觀主才默默把金絲線收進籃子裡頭,隨即進入休眠狀態,不管月夜見尊如何拍打它,它都不會在近幾年內醒來。
或許,這就是它面對謎語的自我保護機制也說不定。
「哼!」月夜見尊調整自己的呼吸,因為她剛剛爬到觀主頭上,用刀鞘狠狠敲它腦袋數次,眼見對方真的沒打算要起來,她也只好嘆口氣放棄追問,並仰望宇宙間輪轉的紡車,「看來不至於完全說死,姊,汝可要當心啊……」
###
「……」
天照掌心摀著胸腹,精緻的小臉蛋因皺眉而扭成一團。
她隨手拿了瓶牛奶,咕嘟咕嘟地喝幾口後,哀鳴出聲。
「咕啊……胃痛……」
雖然昨天信誓旦旦放手讓英雄們對抗巴爾,但她其實還是很惶恐不安。她一想到命運紡車的預言上可能寫著什麼︰「全員暴死、太陽西沉」之類可怕的話,就覺得胃部隱隱作痛。原來本座還會胃痛?天照自嘲地在心裡想著,因為也睡不著,只好起床逛逛赤王堡。
時值清晨,加上昨天開會(主要是玩大富翁)的時間基本上徹夜未眠,在收拾好各自的東西後,英雄們便解散,進行短暫的休息。
天照目睹了先前那場戰鬥,她能看出來巴爾歷經長久休眠後狀態不佳。根據翡翠的說法,祂是被某個四災分裂,直接送出「央」的碎片之一,很可能在此之前祂都沒有獨立獲得過四災本身的力量,所以才會顯得好像不太適應,這無疑給了赤旗嶺整頓的機會。
雖然沒有打算相信蔽日鴉,但對方說「三日後決一死戰」剛好能當參考,必須要在三天內籌備出打敗巴爾之力。
唉,嘴上說說倒是很容易。
「…………」
天照又咕嘟咕嘟喝著牛奶,不知不覺來到赤旗嶺練兵場,雖然是大清早,此處卻已聚集大量士兵,他們忙進忙出加強防禦工事以及戰鬥演練。天照挑眉望著,正想晃到下一個地方時,就被震耳欲聾的士兵吶喊聲給嚇停了步伐。
「清槍開始清槍蹲下!」
「將槍斜舉於左胸前,檢查藥室有無子彈!」
「無!」
「這、這是做蝦咪呀?」
天照瞠目結舌地望著,只見赤旗嶺士兵雖然還是穿著復古的板甲,手上卻拿著完全不合畫風的高科技槍械。他們用清理火藥槍的口令嘗試去拆解槍身,但那槍看起來就不像「火藥」能驅動的。
天照遊歷過各個世界,所以她能看出來,那些槍械所配置的科技,至少領先塔塔魯斯科技力約五千年左右,這種畫面就好像「猴子拿到彈弓、原始人開坦克車」一樣亂七八糟。
「嘰!嘰!」只見赤旗嶺士兵真如猴子般好奇地嘰嘰叫,試圖用石頭搥打槍械以排除故障,但別說是給槍身砸出口子,他們就算砸到手骨折,也沒辦法在那五千年後的高科技材質上,留下半點可見傷痕。
想也知道是誰搞的鬼!天照回過神來尋找罪魁禍首,很快就看到熟悉身影,他們正不斷量產著高科技槍械,「尚!伊甸!快給本座住手!」
「天照。」
「何事?同行者神明。」
天照叫喊的那一瞬間,伊甸正好從嘴巴裡吐出一名手持先進機械設備的學者,且除他以外旁邊還有一大群不同風格打扮的技術人員,他們都剛剛被伊甸挖來此地,全身是口水一般黏稠的液體,但他們好像已習慣似的,也沒有擦拭,就這麼圍成一圈與尚萬強討論該如何複製槍械。
「汝、汝等……汝等知道自己在做些啥嗎?」
「如妳所見,我正在改良受壓迫者的兵器,選出最適配方案,以此對抗名為『巴爾』的壓迫強權。根據此地氣溫、風速、重力,我有14種選擇,但我仍需技術支援才能穩定地量產。」
「伊甸收集了伊甸星系中所有星球的技術,剛好能派上用場。」伊甸面無表情地比出「YA」剪刀手以彰顯功勞。
「牛、牛奶,牛奶在哪裡……」天照臉色鐵青地摸索牛奶瓶,但瓶已見底,她只好用雙臂勾住兩人脖子,把他們拖進無人的角落裡開始本日訓話︰「本座說過!就算汝等是來拯救這世界的,也不能動搖他們的認知吧!假設最終真的打倒了巴爾,這飛躍性的科技進步,也會讓他們的世界陷入一片混亂!有聽懂了嗎?」
「我從未認同,同行者神明,既然壓迫者比想像中更險惡,任何能用上的方法我都會毫不猶豫利用。」
「什——」
「伊甸認為這樣能讓更多人存活,做錯了嗎?」伊甸怯怯地食指點著食指。
「不,同行者伊甸,妳沒有做錯,同行者神明的想法也沒錯,但是對於我等受壓迫者而言,先有了存活,才會有其餘奢侈的煩惱,妳必須要明白,同行者神明,人類的眼界沒有妳那般寬闊。」
尚萬強攤手展示他身後的眾生,他其實明白天照擔心什麼,「我之所以稱呼妳為同行者神明,就是想提醒妳這一點,神明或許會考慮長遠發展,但人類只在乎此刻能否脫離暴政、能否脫離危難而存活,我雖然將武器交付於人民,但能拿起武器奮戰的還是人自己。」
「……汝的意思是,這是人類的選擇,本座不該干涉?」
「我在過去是為奴隸出生,受到使用『構力』的工程師壓迫,為了對抗他們並達成公平,我忍辱負重學會構力,即使我當初恨透了這項專有之力,我仍然以它為兵器利用著。」
尚萬強在掌心釋放出構力,力量化為各種透明的結構體旋轉,直到尚萬強默默把掌心捏緊。他為得到這份力量,連人類都不做了,半身化為機械,而且直到今日他也不曾後悔,「技術、力量以及武器等等,終究只是一種工具,全看掌握者以何種理由去使用它。」
「唔。」天照覺得尚萬強說得有理,但她還是搖了搖頭,「走之前銷毀,不能把這種力量留在這世界。」
「那麼交給我來,如何呢?」
三人尋聲望過去,就見侘寂夫人揮揮手走來,她來到塔塔魯斯後是第一次把自己的長髮盤成球型髮髻,看上去也相對有精神許多。見眾人發現自己的裝扮,侘寂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
「想著要決戰了……所以……啊,那不是重點,我剛剛想說的是,我能透過『新增設定』來添加合理性,這樣尚大人和天照大人的願望或許都能滿足。」
侘寂翻開小簿子,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下執筆,並跟著朗誦出來︰「於是呀,來自東方常日國的技師們,開始為赤旗嶺士兵打造常日國所使用的暗器,那些暗器長約百來公分,能使陰陽術,外型與火銃相似,只有常日國的公主天照大人在場時,才能發揮功能。」
啪!侘寂闔上簿子的瞬間現實扭曲,所有槍械的外型變得復古,但基礎能力卻完全沒變,且赤旗嶺士兵雖然手上都拿著,卻沒察覺槍械有變過什麼,反而接受剛剛才添加的設定。
「遠東的常日國嗎?如果這場戰鬥能活下來,一定得去看看……」
「這是不是那什麼『忍者』在使用的武器啊?」
「用著還挺稱手的!」
「…………」
天照與尚萬強沉默見證這一幕,只有伊甸敬佩地拍拍手。雖然侘寂的做法確實解決了改造與不改造間的矛盾,但是、但是他們總覺得,這種「認知作戰」好像是邪惡反派才會用的手段啊!催眠什麼的!用不好可是非常糟糕呀!
「嗯。」似乎看出兩人的疑慮,侘寂歪著腦袋無奈而笑︰「尚大人剛剛有一句話說得很好,武器怎麼用端看使用者,所以別擔心,因為我這次冒險遇上的夥伴,是你們幾位呀。」
「唔……」天照聽完以後認真地猶豫片刻,最後似乎是同意了侘寂的做法,但她還是挑眉向侘寂提醒︰「不過,汝這是把自己貶低為武器了嗎?這可不好吶,非但如此,本座還應該要謝謝汝才對。」
「不。」侘寂搖搖頭說︰「我是個立場搖擺不定的女人,當武器正好,畢竟我沒有罪惡感,做壞事也不帶任何包袱,有人指使我反而輕鬆呢。」
侘寂優雅地坐到階梯上,取出一壺清酒與她的夥伴分享,並仰望滿山飄揚的赤紅旗幟,「所以我在過去真如『武器』般被各式各樣的人取用,要我殺死禍害國家的鬼也好、要我與鬼攜手毀滅幕府也罷,我雖然沒有罪惡感束縛,但卻有喜惡,所以現在很好,至少同伴們都是有趣的好人。」
「侘寂也很有趣。」
「是嗎?謝謝妳。」
侘寂夫人微笑摸摸伊甸的腦袋。
她雖然有喜怒哀樂,也有常識,但她卻沒有人心最關鍵的抑制器「罪惡感」。她能夠在一瞬間改變立場,也能夠在一念之間扭曲是非對錯,所以即使過去有許多同類需要她,卻不算是夥伴,反而像是渴望將她占為己有的人,她已經習慣這種互相利用的關係。
不過,就像前面說的,她仍然有感情。當常日國瀕臨毀滅時,她自願為世間人等寫下一個「完美」的故事,讓那些人到自己寫的故事世界裡避難,自己則永遠留在空盪盪的常日國守望著他們。她機械式執筆,不斷延續他們的故事,直到她被閃耀的光叫來此地。
她遇上了眼前這群人,一群奇怪的人。
她終於能自由自在地寫她喜歡的故事。
「同行者侘寂。」
「唔?尚大人?」
「必須向妳說聲抱歉,同行者神明亦然,我和伊甸會繼續發配人員武裝,但也會多留意同行者神明的考量。」
尚萬強冷冰冰地說著,在掌心上構造出一支漂亮的假紅花髮簪,輕輕插到侘寂的球形髮髻上,「除此以外,建議同行者侘寂不要過度去貶低自我價值,我存活五百多載年頭,未曾見過何種兵器如此美麗,故推斷,同行者侘寂並非兵器,而是美麗的人類女性。」
尚萬強說完後抽開手,向眾人點了點頭,無情緒起伏回歸崗位,徒留天照與侘寂張大嘴巴看著他遠去背影。
「這、嗯、我、這讓老婦我該如何是好呀……」
「那傢伙還是人類的話,一定很風流的吧……」
「??」
伊甸茫然望向面紅耳赤捧著臉頰的侘寂夫人,再看看雙手抱胸一臉不可思議的天照大神,最後她恍然大悟地以拳頭敲擊掌心說道︰「伊甸理解,碳基生物中雄性為求繁衍會用各種方式討雌性開心,所以,高泉對伊甸這麼好也是?請教天照,伊甸該如何回應?」
「……應該不是……如果他真的是本座大概會徹底唾棄他吧。」天照試著想像蘿莉控高泉,不免面露嫌惡的情緒,不過她也有點好奇,那對誰都嘻皮笑臉的傢伙對女性又有何喜好呢?
「哈啾!」
遠在城堡頂端的高泉沒來由打了個噴嚏,「靠,感冒嗎?」他邊碎碎念著,邊將自己剛剛一瞬間打成數千片的木樁恢復原狀。
那是他專屬的訓練方式,藉由不斷擲刀與回溯時光修復目標物,以此鍛鍊自己的靈活度與專注力,雖然他已經許久沒這麼做,畢竟在他的世界觀裡,他是被所有冒險者追逐的大人物,自然不需要再做基礎練習。
「挺開心啊。」
高泉嘴角上揚笑了笑,重新把木樁立正擺好。
與巴爾一戰讓他久違地回歸「挑戰者」身份,於是他也虛心開始鍛鍊自己。昨晚他聽完巴爾的來歷後就不斷思考「法則力」奧秘,他不認為巴爾是完全無敵的,但他目前仍想不出對方弱點藏在哪裡。
喀噠。時間流速隨彈指減緩,高泉深吸口氣,進入閉氣的無呼吸準備狀態,並將自己的匕首高高拋到天上凝望著。
高泉愛用的武器是兩把連接繩索的短刀,可以像鞭子一樣甩著擲出去,然後再拉回手上進行防禦。他剛踏上冒險還沒有獲得「煌之刻」倒轉時光的超能力,要讓刀刃回手只能依賴此,且他搭檔就是一位使用鞭子的好手,高泉現在回想起來,自己還真學了她不少技巧。
「………」
不知道自己突然消失,她會不會擔心呢?
高泉心想著,將匕首接住擲向木樁所在,卻聽轉角處有一道聲音傳來。
「高泉先生!在這裡做什麼呀?」
「哇哇哇哇!」
高泉驚叫著想拉繩索收回刀刃,卻聽噹噹一聲響,來人直接反射性將襲來的刀用長杖擊落,但似乎也被嚇了一大跳,「咦咦!?人家難道做了什麼會讓高泉先生想暗殺的事嗎!?」
「抱歉抱歉!不過妳居然把它擋下來啦!?」
再怎麼說也是經過「加速」的超級飛刀,沒想到對方說擋下就擋下。來人正是驚魂未定捂著胸口的翡翠,她見高泉如此訝異,便靦腆羞澀而笑︰「唔嗯,人家恰巧有練習過一點點格鬥技術,不過剛剛那個好快!差點沒防住!高泉先生這樣亂丟刀太危險了啦!」
「抱歉。」
確定不是億點點嗎……
高泉放棄吐槽衝動,但突然感到很好奇,「翡翠是團裡的治療師吧?我還以為叫做什麼騎士團的分工都會比較嚴謹,沒想到之前看妳戰鬥能力強成這樣,難道你們治療師也要上前線戰鬥嗎?」
「唔嗯?很正常哦?如果每位醫生都需要被保護,那戰線就會瓦解,醫生也應該對自己的生命安全負責,比如說——」
翡翠食指滑過臉頰,賊賊地、可愛地向高泉微笑,視線交會的瞬間,她便將長杖猛地刺出去,被高泉輕鬆地架開,但隨即她又高速迴轉長杖、配合腳尖踢踹動作讓長杖逆向迴轉,企圖使人眼花撩亂,若不是身經百戰的格鬥家,恐怕已經被那一下瞄準頭部、一下瞄準腳踝的攻擊擊倒。
砰砰砰!砰砰噹噹砰砰噹噹!
「哇喔。」
高泉雖然成功招架所有攻擊,但也不免讚嘆地吹聲口哨,「杖術?對吧?我在自己的世界裡只看過拿戰戟的人用,拿法杖我還真是第一次見,應該說,我除了自己的搭檔外還沒看過法師這麼能打的。」
「唔嗯!高泉先生的搭檔嗎?」翡翠好奇地眨眨眼並將攻擊停下,看高泉尷尬地搔搔後腦杓,她便意會地壞笑道︰「嘻嘻,高泉先生這個表情露餡囉?比起搭檔更像戀人對不對?」
「哈哈……」
「報告高泉先生!戀愛警官翡翠想聽!」
翡翠鋪平後臀的裙襬,坐到城堡屋頂凸起的一處橫樑上,並拍拍身旁空位示意高泉坐下。高泉見狀後苦笑,女孩子對這種事真的既敏感又八卦,於是他也只好不掃興地坐下來。
「也不是多有趣的事,當年我逃離宮殿後成為一名小偷,有很長時間沒幹過什麼正事、也沒多宏大的願望,直到後來我遇到一個流浪強盜團,發現首領是我在宮殿裡的舊識,而他女兒,整個強盜團的大小姐就是我說的那個人。」
高泉對她的第一印象並不太好。
嬌蠻、任性、凶暴、粗手粗腳,要不是因為身材嬌小還會把她看成老虎,但在那失去光的世界裡,能保有如此開朗性格的人卻寥寥無幾,她的存在就像那數百人規模強盜團中的偶像。
「然後……翡翠……?」
「唔嗯!請繼續說!」咖啦咖啦。
「不准吃爆米花啊!說來妳為什麼會有爆米花!」
「人家廚藝很好哦!來,高泉先生的份在這裡。」
「謝——不對,別給講故事的人也做爆米花啊。」
高泉無奈地接過爆米花,果然翡翠做得超級甜,自己是鹹爆米花派的,但他還是沒抱怨乖乖吃著,並繼續說︰「然後,我弟弟萊恩,也就是當代人類國王,卻因為夾雜在天使與惡魔間逐漸瘋狂,他聽信惡魔胡謅的話,相信我和強盜團的存在會威脅到他政權,便出兵襲擊了我們。」
強盜團首領、高泉舊識,其真實身份就是看不慣萊恩叛逃的王國將軍,他與高泉的存在無疑是國王的眼中釘,於是,他們在大量兵力圍捕下潰敗,強盜團首領也因斷後而犧牲,只剩高泉與他女兒活著。他們失去歸宿在各城邦流浪,過著艱險又黑暗的逃亡生活。
「她的笑容消失了,我雖然總是跟她吵吵鬧鬧的,卻也被她開懷的笑臉拯救過無數次,我思緒雜亂不堪,想著這些人的死、弟弟的瘋狂都是因為光明被各方勢力瓜分導致,我突然有了結論。」
他向失去家園而絕望的她伸手,既然已沒有歸宿,那便只能自己創造歸宿,「我想把光明偷回來,妳要跟我一起嗎?只要我們能做到,這世界、全人類或許都能找回屬於自己的歸宿。」
當時,高泉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賊。
說出這種話、說出這種不可能的事,說給誰聽都只能被嘲笑,因為煌之刻被瓜分已經數百年之久,沒有一位英雄能奪回,他這僅僅是去送死而已。但,令高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少女竟然向自己點點頭,接住他伸出的手,並強打精神對他展露那張燦爛無比的笑容。
「就讓本小姐陪笨蛋高泉幹票大的!」她這麼告訴他。
「從那刻起,我就發誓——」
…………
…………
「發誓……」
高泉看著翡翠漂亮的大眼睛,越講臉越紅台詞也鯁住,「不是吧!這到底是什麼公開處刑啊!被妳這樣盯著誰還講得下去?不公平不公平,換翡翠啦!翡翠也有什麼能分享的吧!換我當戀愛警官啦!」
「咦咦!人、人家嗎?沒有!」
「少來,我上次就注意到了,妳當時講『央』的故事,幾乎完全沒提到關於自己的過去對吧?那位『白騎士』雖然是故事的核心,但妳也太著重於他,對妳來說他很重要對不對?」
「唔唔。」
翡翠眼見矛頭竟然轉向自己,只好抱著長杖,面頰羞紅認真地說︰「其實人家只有這一次與團長先生相處的記憶,我們每次輪迴都只有團長先生記得,所以人家與團長先生之間究竟有過怎樣的關係,現在也說不準,只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認識團長先生好久好久,卻無法分擔他的孤獨。」
翡翠回想起與他相遇的場景,嘴角勾起一抹溫柔笑意,她望向高泉提醒︰「人家的故事很無聊的哦?如果高泉先生真的想聽,那從前從前……」
從前從前——
有一位霜雨氏族的精靈女神,在一名樵夫不小心把斧頭落入她的湖裡時,變出黃金斧頭與白銀斧頭來讓他做選擇,但樵夫沒有被誘惑,還是選了原本的鐵斧。女神因此被他的誠信感動,便將金銀斧頭都送給他改善生活,樵夫也珍惜地收下來,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這段佳話受到吟遊詩人傳誦,廣為央世界所知悉。
但是,故事至此還沒有結束。
翡翠.霜雨——
她就是湖女神與樵夫的孩子。
詩人們為歌頌「誠實」美德,忽略了故事真實性。其實,翡翠的母親是在樵夫長時間追求下,受打動而愛上了他,進而以霜雨家世代相傳的「祈願」魔法,為樵夫帶來一筆財富。
只要心願的力量越大,這項魔法就能累積越多願力來喚醒奇蹟,但祈願者也會付出相應代價。翡翠的母親不斷祈願,結果就是力竭而亡,直到臨終前也沒有盼到愛人回湖岸見她,這場「愛情」自始至終都只是樵夫的騙局。
「翡翠……對不起……」
「唔嗯。」
翡翠豎立在母親床邊,從小聽取著母親的教訓長大,直到今天,母親為她許下最後一個願望︰「我、希望、希望翡翠能夠逃離這座湖畔,永遠永遠、不會、被世人給欺騙、傷害。」
願力發出光芒、熄滅,翡翠的母親也在此時嚥下她最後一口氣。她希望翡翠隱姓埋名去往異鄉生活,是因為她知道傳出去的故事會吸引更多人前來,就像利用自己那樣利用著她的女兒。而翡翠也明白這個道理,但當她將母親埋葬後,卻把霜雨氏族的家徽配戴到脖子上。
此刻,她是翡翠.霜雨。
霜雨氏族最後一位女神。
她繼承母親的祈願之業,在十七、十八歲樣貌停止成長後,讓世人知道霜雨一族仍然在湖畔為民服務。消息傳出不久,曾聽過「金斧頭銀斧頭」故事的人們果然都慕名而來,想從翡翠那裡得到一些什麼,甚至一些自信的年輕男子,還想複製樵夫的模式攻略她,試圖擄獲女神芳心發家致富。
面對這些行為,翡翠只是微笑著,從未表現過一絲絲反感,也因此她雖然受到世人喜愛卻也被看輕,打著歪腦筋的人們開始用各種謊言欺騙她。
「村子發生了飢荒……」
「大瘟疫正在流行……」
「戰爭使我們窮苦……」
各式各樣可笑的理由,想讓從未離開過湖的翡翠相信他們,然而,根本不用啥理由開脫,翡翠都施予援手,用願力改善人們生活、使人越來越依賴她。某種程度上她做出與天照父母相同的事,差別在於她其實都懂,因為她是半人半神,她人類的部份讓她理解人們在肖想些什麼。
有人嘲笑她是愚蠢的「聖母」,不懂得分辨。有人提醒她不要過度寵愛人類,免得犯下大錯。
但翡翠都只微笑應對,從來不改變自身作法。
數十年光陰飛梭而過,圍繞在大湖附近建立的城已達數十座之多,人們全都仰賴翡翠維持生計,理所當然、毫不節制、予取予求地利用她的祈願之力。結果,翡翠像母親那般衰弱,最終也因力竭而身亡,人們卻只想著「好可惜!萬能的許願機就這麼沒了」感嘆著,還沒意識到真正可怕之處。
四騎士的「前兆」在此時發生了。
就像大地震發生前會有前震一樣,翡翠死後數年,大地開始枯萎,可怕的瘟疫在世界各處流行,湖岸邊數城也不例外。緊接著是飢荒、飢荒引發戰爭,人們當年欺騙翡翠的各種事,如今正一個一個應驗,但他們已失去溫柔的女神庇護。
狼來了、狼來了!
放羊的孩子們淒厲地慘叫著,祈求湖女神復甦拯救。
長年累積的「慈愛」是毒藥,使依賴的各城邦崩潰。一開始,還有許多人來湖畔祈求已死的翡翠,到後來災情變得越來越嚴重,信徒也越來越少,那些虛假的、不真誠的都不再來了,他們不是死了、就是去逃難,會來湖畔祈求的人已然不存在,徒留逐漸凋零的死水。
直到某一天。
一位小男孩,在聽完湖女神的故事後來到,他坐在湖岸邊為家人們祈禱著,一坐就是三十個日夜,中間只飲用少量的水與樹果,明明大家都說湖女神逝世已久,卻只有他仍然堅信著。
「湖神姊姊,或許我不是什麼誠實的孩子,但是,求求妳幫幫我的家人吧。」
體力不支的男孩在最後一次祈願時昏倒落入湖中。
就在那瞬間——
花朵盛開了、失蹤的鳥兒與動物們也一起回來了,翠綠色的光芒閃耀夜空,大湖奇蹟般恢復生機。
所謂的願力、所謂的奇蹟就是某種「堅信」意念,正如同此刻這位小男孩、也如同深信某天人類能夠理解「珍惜與誠實」的那位湖神。翡翠因奇蹟而重獲新生,抱著落入湖中的男孩走上岸邊,向錯愕的他俏皮地笑了笑。
「大家所遺落的誠實,就由小弟弟帶回去好不好?」
翡翠讓男孩回到家裡,藉由男孩告知世人她的歸來,然後在災難蔓延的世界裡建起一座據點,以收容難民。這一次翡翠嚴正地指導人們,使人們自給自足,而她則守護人民不被災難浪潮給淹沒。
她隨著時間不斷成長,學習魔法、學習杖術與知識,一次次驅逐黑暗、一次次變得更強大。在不知不覺間,據點化城、城鎮再化為國家,翡翠在長達百年的前兆中堅守住家園,成為人們口耳相傳那一位——
「奇蹟聖女」
「前兆」瀕臨尾聲時,白騎士率著軍隊來到湖岸邊。
放眼望去是一片和諧,在這個時代幾乎不可能看見,人們勤勞地互助,充滿活力的歡笑聲也響徹整座湖畔。騎士團驚訝地巡視著,白騎士則來到湖心的小島,並在那裡與少女相遇。
「騎士先生,你好。」
「聖女閣下,妳好。」
翡翠長得亭亭玉立,在小鹿與鳥兒擁戴下就像是一幅畫,她睜著翠綠色的眼眸與白騎士互望許久,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直到白騎士輕笑道︰「奇蹟聖女,以自身性命為代價,教人們何謂珍惜、何謂誠實,自己也一起成長著,雖然是佳話,但她有沒有想過奇蹟要是沒發生會如何?」
「奇蹟一定會發生的哦。」
「她為什麼能如此確信?」
「因為她相信。」
「哈哈。」她的話讓騎士啞然失笑,並單膝跪在她面前,「雖為慈悲,卻嚴厲到能以命相逼、甚至可說是殘忍又不理性,這樣的妳不算聖女,應該是魔女,妳是奇蹟的魔女才對。」
「魔女?唔唔,原來人家是魔女呀。」
聽了騎士的話,翡翠神情略顯訝異,卻突然有種豁然開朗興奮的心情。這些年來世人皆稱其為慈悲、皆稱其為奇蹟聖女,就只有眼前男子能看穿她的本質,並直言不諱稱她為「魔女」。
所謂「慈悲」,並非聖母那般愚蠢,而是在知曉一切後仍然選擇去愛,能犧牲所有來達成目的的人。翡翠先犧牲了自己、再犧牲那些被她慣壞的人們性命,最終得到學會珍惜的這世界,翡翠所施予的慈悲,是建立在各種痛苦與悲傷之上的,若沒有堅定意念就無法達成。
選擇去愛的勇氣。
這正是白騎士所尋找的「慈悲」,憑意志就能喚醒奇蹟的魔女。
「我所敬愛的魔女閣下,如今這座城邦已不需妳獨自一人守護,妳是翱翔於天際自由自在的鳥兒,身披白翼,為自己而活,而若今後需要旅伴的話,妳便隨我與騎士團共同進退如何?」
「唔。」翡翠見識過許多想要接近自己的男人,卻沒有一個是想著要把她帶離這座湖畔的。對世間人等來說,她久居在這座湖畔才是件好事,翡翠想到此,神情複雜地低下頭。
「騎士先生需要人家嗎?」
「直白來說,非妳不可。」
「沒辦法呢。」翡翠跳下自己正坐著的大石頭,來到騎士面前,然後開朗地向邀約她的男人微笑,「誰叫我是應允人們願望的慈悲呢?」
翡翠雖然話是這麼說著,雙眼中閃爍的期待卻完全沒辦法掩飾。她已經為這座湖與母親奉獻了近百年的生命,她難道不想出去看看?她難道不想邂逅自己喜歡的人事物嗎?她當然想,但她需要一個契機來提醒自己前進。
白騎士正是伸出手給予她契機的人。
騎士告訴她︰即使是在這座湖之外,也有許多人需要她的存在。
於是她的雙腳終於凌空,向著更遙遠天際飛去,她成為白騎士六個質點者當中代表「慈悲」那個,與他一同對抗充斥於人間的苦難。即使那是條永不結束的死路、即使結果都是悲劇,她也會不時看看身旁另一隻鳥兒,然後露出欣慰的笑容,她不後悔自己曾展翅高飛。
謝謝你當初教會我飛行。
我金色的心與銀色的心,你想要的是哪一個呢?
…………
…………
「對、對不起,人家剛剛不該強迫高泉先生的。」
翡翠體溫高得像是能燒開水般,以雙手掩著臉,一旁高泉則似笑非笑邊吃爆米花邊聽故事,雖然有想戲弄她的部份,但在聽完以後,他反而感觸良多地嘆息︰「原來是給予自己契機的人啊,我能理解。」
「就像是高泉先生給了她契機?」
「哈,反過來才對。」高泉輕笑著將剩餘的爆米花還給翡翠,並且續言︰「我渾渾噩噩地過日子那麼久,其實心裡早已有好幾次『奪光』的衝動,但我會怕、我是個會計算利益與否的人類,直到我看見鬱鬱寡歡的她為止,才終於拋下那些無聊的算計踏上旅行。」
「我也是人類的喔。」翡翠微微笑,「我因『祈願』逐漸走向死亡那時,也曾想過自己的做法會不會太極端?或太無謂?但就像我後來對團長先生說的那樣,我始終相信奇蹟會發生、相信人們會找回良知。」
「半人半神,思維反而有點可怕啊,天照是絕不會干涉人類的高傲神明,而妳是絕對會提供協助,但只要人們走偏就會要他們付出代價,也難怪那位『騎士』會稱呼妳為奇蹟魔女了。」
「唔哇,高、高泉先生也這麼認為?」
「別誤會啊,我這不是損妳的意思,我認為事物沒有絕對的對錯,只是很感慨妳能遇上那位騎士,不然即使妳救了人們,自己也沒有得到喜歡的人生,我覺得那樣實在是太過悲傷了。」
高泉抹抹嘴,用舌頭舔去嘴角糖粉,並斜眼望向翡翠,「怎麼說?恭喜妳啊,我真為妳感到高興,翡翠。」
「高泉先生也是呢!祝福你能平安回到那位女孩身邊。」
「哈,那我們就一起加把勁吧!」
「嗯!」
兩人相望而笑著,隨後是沉默。除了講完戀愛故事的羞恥感以外,就是那種覺得好像不太妥當的感覺。
「我們這根旗子會不會插得太大根了……?」
「高泉先生就像隨時會死掉一樣呢!」
「哇啊啊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開戰前就是不能隨便聊這種話題啊!明明自己以前都會避免的,難道是跑到異鄉就卸下心防了嗎?高泉趕忙想辦法拔旗,至少要趕快把話題轉移掉,以免笑嘻嘻的翡翠再對他說一句「高泉先生一定能回家!」之類讓人覺得可怕的話,而且看她那副模樣就是躍躍欲試。
快想想話題。
快想想話題。
…………
…………
「等等。」高泉突然像想到什麼般驚呼出聲,然後比手指計算,「翡翠,按照妳剛剛的說法,妳已經一百多歲了?我記得尚大哥說過他活了五百年,侘寂大姊好像被封印了幾千年、然後伊甸至少有個幾千萬歲吧?天照好像活得還更久,那、那、那難道說、難道說……」
「難道說……?」
「我是團隊裡年紀最小的那個?」
「高泉先生這樣非常失禮的哦……對女孩子來說。」
伴隨高泉突然得知的衝擊事實,平凡的一天就這麼過去了,這是開戰前英雄們最後的日常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