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朝天》第七卷迷神引 第087章人間最苦是無識
青山劍陣毀了,隔絕仙凡的山門大陣還在,即便就連大陣也一道消失,青山終究還在。
群峰終年在雲霧之中,偶有風起,那些雲霧便會像水一樣流淌出來,匯集在一個熱鬧的小鎮裡。雲集鎮還是像往年那般熱鬧,火鍋店裡人聲鼎沸,遊客遠望著群山,鎮外的景園還是隱藏在花樹溪水之間,沒有人能看到。
數十裡外依然是深山,只不過是人間的深山,那裡有個村莊,村子裡有很多廢棄的田地,還有一方池塘。池塘邊的榕樹被劍光照亮,南忘、趙臘月、柳十歲的身影先後出現,這是與景陽關系最深的幾個人還有那隻貓。
山村裡極為寂靜,聽不到任何聲音,連雞鳴狗叫也沒有,就像是一座墳墓。
事實上這裡確實就是一座大墓。柳十歲望向那些帶著陰沉味道的建築,想著被太平真人盡數殺死的那些親人,閉上眼睛沉默了會兒,然後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趙臘月的情緒也有些異樣。
趙臘月抱著阿大,看著池塘水面的青萍,不知道在想什麼。
很多年前,柳十歲在果成寺外的菜園聽經,井九在神末峰頂閉關十二年,出來後準備去果成寺,途中帶著她與阿大來過這裡一次。當時她就像現在這樣,抱著阿大站在這個池塘邊等著井九。
她不知道井九那段時間去了哪裡,去做什麼,但感覺到了強烈的不安,就像今天這樣。
南忘拿出那塊黑牌,看了眼光點的位置,說道:「在那邊。」
劍弦平空而生,發出微微的嗡鳴聲,在池塘水面的青萍上留下數百道筆直的線條,看著就像是一方棋盤。
穿過死氣沉沉的村莊,越過幾座山與一片野林,便到了一條小河邊。
很多年前,井九便是從這條河裡走了出來,第一次點燃了火堆,烤幹了那件白色的衣裳。
南忘、趙臘月與柳十歲要去的地方便在河水盡頭的那座大山裡。
對於普通人來說想要進入山腹深處是難如登天的事情,但對通天境的南忘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事。
銀鈴微動,她抬起右手指向那片陡峭而平滑的崖壁,準備強行打開一條通道。
「我小時候在這條河裡玩過。」柳十歲說道:「那裡面可以走進去。」
那片崖壁上有個洞口,一條銀色的瀑布瀉落而下,正是河水的來歷。
三人穿過瀑布進了崖壁。崖壁裡有一條幽暗無比的通道,河水不停湧出,湍流與堅硬石壁撞擊的聲音不停響起。不管是黑暗還是水流的衝擊力對他們都沒有任何影響,只是這條通道的長度有些超乎想象,竟似乎一直要通到山腹的最深處。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通道前方忽然有光線亮起,那是鑲嵌在石壁上的明珠。
南忘看著石壁上的明珠,不知道想到什麼事情,臉色有些難看。
走在最前面的柳十歲說道:「有劍陣。」
趙臘月與南忘走了過去,感受著崖壁裡透出來的寒冷的劍意,覺得有些奇怪。
那些寒冷的劍意與這座隱於山體裡的劍陣本身明顯帶著青山的味道,但明顯不是承天劍陣。
「是劍獄裡的那種……」柳十歲想到上德峰底的那條通道、那間囚室以及囚室裡的雪國女王,神情變得緊張起來。
趙臘月也見過那間囚室,感受過那條通道裡的凌亂劍意,頓時想了起來。
「千里冰封……是他布的陣。」
南忘的聲音比劍意還要寒冷:「看來我們沒有找錯地方。」
……
那座名為千里冰封的劍陣,可以把太平真人關幾百年,他們自然也破解不了。
這時候他們才知道井九為何會把那塊黑牌留給他們。
仿佛是感知到了劍陣裡的氣息,數道極飄渺的劍意從黑牌表面的繁複花紋裡飄了出來。
那幾道劍意如忘了熄滅的燈光融入窗外的第一縷晨光那般融進了劍陣。
千里冰封劍陣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開啟了,讓石壁上的明珠光毫落入了黑暗裡,照亮了那間洞府。
這是一間非常素淨的洞府,只有著極簡單的幾樣擺設,就像它曾經的主人那樣無趣。
洞府靠著崖壁的地方有一方石榻,榻前有兩個蒲團,早已破爛不堪,只要一陣風起便能消散。
阿大在趙臘月的懷裡盯著那兩張蒲團,忽然嗅了嗅,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舊年的味道,眼裡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石榻上躺著一個人,身上的天蠶衣已經爛掉,渾身都是傷口,已經沒有血跡,用冥蛟筯製成的腰帶已經斷成了好些截,散落在四周。那人看不清楚容顏,臉上覆著一層霧氣,仿佛萬年都不會消散,其間卻仿佛隱藏著億年的星光。
趙臘月與柳十歲看著石榻上的那具屍體,雖然心裡有所預料,依然震驚的完全說不出話來。
洞府裡一片安靜,忽然有水滴聲響起。
趙臘月心想那人最是挑剔,洞府的崖壁怎麼會滲水?
她轉頭望去,便看到了一個很難忘記的畫面。
南忘在哭。
是那種無聲的哭泣。
她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悲傷,平靜甚至漠然,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淚水卻止不住地淌落。
「原來……你真的死了啊。」
南忘走到石榻前緩緩坐下,伸手隔著那層霧氣摸了摸他的臉,淚水漸漸止了,聲音裡卻多了很多傷心。
趙臘月與柳十歲對視一眼,走到石榻前跪下,對著那具屍骸磕了三個響頭。
阿大早就已經從她懷裡跳了出去,盯著石榻前的兩個蒲團,顯得異常專注。
——哪怕化成灰也認得你。
這不是阿大的想法,而是南忘的心聲。
她走進洞府,一眼便認出了石榻上的那個人是誰。
一百多年前,景陽真人一劍斬天,就此飛升。
可是那座煙消雲散陣有問題,接著他又被白刃仙人偷襲,身受重傷,回到人間,藏進了這座洞府。
臨死前他用早就準備好的雷魂木,把神魂引渡進了萬物一劍裡,就此轉劍重生。
石榻上的便是景陽真人留下的屍骸,或者說遺蛻。
……
「公子……當時真是受苦了。」
柳十歲看著那人身上的傷口,聲音微顫說道。
現在白刃仙人已死、太平真人也死了,與此事有關的恨已經隨風而逝,但他還是覺得很難過。
趙臘月冷靜下來後最先想到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柳詞等通天境大物離開的時候,天地都會生出征兆,自身也會散解成光點,化作春風或晨光。為何景陽真人的遺蛻能保存這麼長時間?是因為他的神魂還存在,所以不算真的死去,還是說當時飛升的他已經到了藏天下的境界?
「接著我們要做什麼?」柳十歲望向她問道。
一百多年前,井九讓那兩個普通的修行者帶走這塊黑牌,明顯便是準備好了後手。
他們現在跟著黑牌來到了這裡,找到了他前世的身體,然後呢?
趙臘月說道:「還記得禪子在三千院裡說的話嗎?景陽與井九就像是一條河流的上遊下遊……」
柳十歲說道:「還有那句夢裡不知身是客……我真的不是很懂。」
南忘忽然說道:「他想回來。」
趙臘月與柳十歲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南忘輕聲說道:「他想回到這具身體裡,雖然這一百多年裡,他從來沒有流露出來這種意思,但……他想回來,這次他受傷太重,神魂陷入深眠,再無意志能夠束縛,於是便出了問題。」
趙臘月微微蹙眉說道:「你是說他的神魂抵觸現在的身體,所以不想醒來?」
南忘說道:「也許是他不喜歡現在的身體,也許他只是不舍這具身體,誰知道呢?」
趙臘月不解問道:「他前世就算是世間最強,但就道身而言,肯定不如現在的劍身,為何會不喜歡?」
「因為這具身體可以感受,可以癢,可以痛,可以醉,而現在他……什麼都感受不到。」
南忘輕輕摸著石榻上景陽的臉,眼裡滿是憐惜與心疼。
趙臘月與柳十歲都懂了,再想起在三千院裡沉睡的那個人,都像南忘一樣,生出很多憐惜與心疼。
修道者壽元極長,見過太多生死別離,自然對很多事情都看得極淡。
但像井九這樣的修道者依然極為少見。
他不吃火鍋、不打麻將、不喝酒。
世間最美味的食物、最動情的事……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
哪怕是那些絕情滅性的邪道妖人,也不會像他這般極端。
甚至當年的景陽真人也不像這一世的他這般清冷。
為何會如此?
從來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 哪怕是趙臘月與柳十歲,他們只會覺得他就是這樣的人。
直到此時此刻,他們才明白,井九不喜歡那些事情,是因為……他無法感受到那些美好。
哪怕是再烈的酒,再熱的茶,對他來說與水都沒有什麼區別。
他只能在春雨裡行走在白馬湖畔的街巷裡。
他只能在冬雪裡倚在道殿邊感受著落在臉上的霜粒。
他只能過著詩意而不自知的生活。
因為詩意不在文字之間,不是實物。
無識無覺,是禪宗追求的極高境界。
但如果被迫如此,那又會是怎樣的痛苦?
《大道朝天》第七卷迷神引 第088章銀鈴叮當響,意思不1樣
南忘抽了抽鼻子,抬起頭來望向趙臘月與柳十歲,眼裡的憐惜已經重新變回漠然,說道:「你們不用同情他,也許他反而覺得這樣更好,能省很多麻煩。」
比如不需要洗澡,不需要吃飯,不需要滿足自己的那些欲望,比如很多事情,但……那和死人又有什麼區別?
「那天禪子還說過,也許他只是舍不得斷掉景陽的所有因果。」
南忘接著說道:「這具身體便是他與前世最後的聯系,他的神魂本能裡想要回來,自然不想在那邊醒過來。」
不想前世的所有煙消雲散,所以這一世才無法醒來?
這個說法怎麼聽都有些過於玄妙,但禪子曾經與景陽真人論道百日,對轉世重生最為了解,他的看法理應最接近真相。
「可是……已經回不來了。」柳十歲看著石榻難過說道。
石榻上的那具遺蛻到處都是或深或淺的傷口,被仙氣浸染多年,根本無法修複。
「這個洞府被他藏了這麼多年,說明他一直沒有真正死心,但他知道必然某天會面臨最後的選擇。」
南忘說道:「所以他才會留下那塊黑牌,又不願意直接交給我們,還要在玄天宗處過一道手……」
選擇,是最困難的事情,哪怕把選擇的權利交給最信任的人,也不會變得輕松更多,只不過那份沉重會傳遞出去。
趙臘月與柳十歲這時候的心情便很沉重,他們應該怎麼做?
幽靜的洞府裡忽然響起銀鈴的聲音。
阿大一直盯著那張蒲團,不是它頸間銀鈴發出的聲音。
那聲音來自南忘,那是銀鐲與銀飾彼此撞擊的清脆聲。
洞府裡沒有風,她的衣裳卻飄了起來。
一道難以形容的蠻荒氣息從她的身體裡散出,隨之而出的是無數朵如花般的火焰。
那道蠻荒氣息並不如何高妙,卻仿佛來自遠古,有種莫名的神聖感覺。
那些火焰散發的熱浪也並不如何逼人,卻有著岩漿般的厚重感。
她用的是南蠻神術。
趙臘月猜到她要做什麼,神情微變,卻沒有阻止。
在柳十歲不可置信的眼神注視下,那些花般的火焰落在了石榻上,落在了景陽真人的遺蛻上。
嗤嗤嗤嗤嗤嗤。
在洞府裡躺了一百多年,沒有半點變化的那具蛻蛻,就這樣熊熊燃燒起來,在極短的時間裡變成了灰。
那些灰裡沒有半點雜質,也沒有一點異色,竟是純白的,如雪一般,更像是被青山劍陣磋磨下來的極細玉屑。
忽然有風從山裡來,拂動石榻上的那些灰,變成了無數道輕煙,就此消散在空中。
看著眼前的這幕畫面,趙臘月與柳十歲的心裡充滿了悵然的意味,仿佛與某位生命中最重要、卻從來沒有見過的存在就此告別。
南忘微嘲說道:「死就死了,就該灰飛煙滅,何必不舍,還要弄這麼多玄虛。」
說完這句話,她便負起雙手,向洞府外走去。
阿大嗅了嗅那張蒲團,擺了擺尾巴,轉身跟了上去。
前面是銀鈴在響,後面也是銀鈴響,回蕩在幽靜而漫長的通道裡,與不見天日的河水發出的聲音混在一起,就像是召魂一般。
……
青山一直有個傳說,劍峰裡有鬼。
因為那座山峰終年被雲霧籠罩,因為那些凌厲的劍意,因為那些不時會自行飛出亂石的劍胚,這種傳說的形成很好理解。
事實上,現在這座劍峰的主人確實是個鬼。
在青山宗的劍典裡,劍鬼與劍靈是一個意思。
當景陽真人留在這個世上最後的聯系煙消雲散的那一刻,劍峰的雲霧也散開了片刻,迎來了一道明麗的陽光。
陽光照亮崩塌的亂石與那道崖壁。
坐在崖洞裡的平詠佳不知道去了哪裡。
……
陽光真的有些烈,平詠佳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猶豫了很長時間,才推開了眼前的木門,迎面便看到了那座小橋。
作為真正的無形劍體,他從青山來到大原城用不了多長時間,便是像當年那般只會在地面奔跑,速度也只會比井九慢些。
至於溪谷裡的青山弟子們更是沒有感覺到他的到來。
他慢慢走上那座小橋,向著小溪對面而去,腳步非常輕,比風還要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禪室圓窗那邊,西來正抱著陰鳳屍體對著湖水悟劍,忽然轉身望了過來。
平詠佳能夠瞞過所有人的感知,卻瞞不過他。
西來的視線落在平詠佳有些微白的臉上,微微挑眉,就像看到了世間最奇怪的東西。
聽到西來的聲音,元曲用最快的速度衝進了禪室裡,那道灰色的、曲折的怪劍隨之而入,發出嗡嗡的聲音,對準了平詠佳的後背。
卓如歲更是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廊下,吞舟劍靜靜地擱在膝上,承天劍意已經織成密陣,擋住了禪室的入口。
明明是同門,他們對平詠佳的到來卻是如此警惕,甚至還在西來之上。
「你們果然一直在懷疑我。」平詠佳站在橋下,一臉委屈說道:「但你們想過沒有,你們懷疑我的前提是懷疑師父?」
如果不是懷疑平詠佳會借機奪了井九現在的身體,趙臘月怎麼會一直不肯回青山?三千院怎麼會忽然變成青山宗的一間別院?
元曲沒有說話,神情有些尷尬。
這件事情確實有些尷尬。
卓如歲歎了口氣,說道:「就算我們信你也沒用,那兩個師姑都不在,事後回來整治我,我怎麼頂得住?」
平詠佳用了極大勇氣才敢離開青山來到這裡,怎麼甘心就此離開,對著禪室裡喊道:「師父,他們懷疑你是個壞人!」
卓如歲與元曲急了,心想就算大家都是這樣想的,你怎麼能說出來?
平詠佳不管他們,繼續喊道:「他們總想著您飛升失敗後,被迫轉劍生,是強奪了我的身體……所以現在他們擔心我歷劫重來,就要把這具身體奪回來。」
卓如歲再也顧不得什麼,站起身來喝斥道:「喊什麼喊!還有外人在這兒!都聽了去了!」
平詠佳還是不理他,繼續喊道:「以前的事情我確實都忘了,剛開始知道自己來歷的時候,甚至也有過這種懷疑,但是……但是……我覺得當時肯定不是這樣的。」
卓如歲心想你覺得有個屁用!如果掌門真人當年不把你從萬物一劍裡打出來,怎麼能轉劍生?
「反正肯定不是這樣!」平詠佳越想越委屈,聲音裡也多了些哭腔。
……
「當然不是這樣。」
一道平靜的聲音從禪室裡傳了出來。
三千院變得寂靜無聲,卓如歲與元曲震驚無語,平詠佳張著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不是因為這句話裡大有深意,雖然確實極有深意,而是因為這句話是井九說的。
井九從禪室裡走了出來,如瀑般的黑發披散在身後,美不堪言,仿佛夢中之人。
不管在哪裡活著,都是一場大夢。
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也無法讓一個不知身在夢境的人醒來,既然醒來,便是夢破了。
整個世界也都醒了過來。
不管是蓮花池裡的那些花朵還是變成冰雕的三個弟子。
卓如歲趕緊讓開道路。
元曲用最快的速度遞過去一條布帶。
當年青天鑒裡的那幕畫面顧清記得很清楚,對他交待的也很清楚。
井九接過那根布帶,把黑發隨意束起,望向平詠佳說道:「瞎想什麼呢?」
平詠佳從驚喜裡醒過神來,聽著師父的話更覺委屈,指著卓如歲與元曲半晌說不出話,心想是師兄們在想,關我什麼事?
井九沒有理他,轉身便到了湖畔,向西來伸出右手。
西來把懷裡的陰鳳遞了過去。
陰鳳的屍體被他抱了好些天,猶有余溫。
井九舉手把陰鳳的屍體扔進了天空裡。
陰鳳驟然散作無數道光粒,隱隱構成一隻大鳥,尾羽變得短了很大,雙翼卻是更長,仿佛畫裡的鳳凰一般。
光粒與空氣磨擦,帶起無數道火焰,漸漸消失在天空的極高處,就像是去了異世界的鳳凰。
井九收回視線,看了眼身邊那個中年男人,說道:「不錯。」
西來說道:「還可以。」
井九說道:「來?」
西來說道:「等我三天。 」
卓如歲與元曲、平詠佳也趕到了湖邊,聽到這番對話,心想難道你還要去沐浴焚香更衣?
「我沒有什麼信心,給我三天時間準備後事。」
西來微笑說道:「不過,沒有信心這種感覺對我來說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覺得我應該能殺死你。」
井九眼裡生出欣賞的神情,說道:「現在的你有些意思。」
卓如歲心想你們這兩個世間最沒意思的人知道意思是什麼意思嗎?
西來離開了三千院,剩下幾道清風在湖面來回。
井九把手伸進風裡,發現還是沒有什麼感覺,心想真沒意思。
《大道朝天》第七卷迷神引 第093章第094章那些果兒(上)(下)
「弟子也就是一段因果,你們都是我這一世的因果,只不過有些是從上一世開始了。」
井九睜開眼睛,看著趙臘月說道:「以前說過,飛升前我去了一趟朝歌城,看到了一個大腹便便卻吵著要吃火鍋的孕婦,我看了一眼便看到了她腹中的你。」
然後他望向柳十歲說道:「隨後我在你們去的那個洞府裡靜修了數年,為飛升做準備,你有一次頑皮,爬進了那條地河,險些死去,被我遇著了。」
青兒在枝頭聽著, 眼裡滿是不信,心想就這麼隨便地遇著了兩個天生道種?
「白刃給中州派留下的是幾道仙籙,我為青山留下的就是你們這兩個天生道種。」
井九說道:「飛升後才發現,外面仙氣極多,做幾道仙籙很簡單,只是沒有來得及。」
趙臘月想著洞府裡的那兩張蒲團,問道:「飛升前的最後幾年你不在神末峰,一直在那個洞府裡?和誰在一起?」
井九指著橋上的那道身影,說道:「既然準備一起飛升,那當然是和他在一起。」
趙臘月與柳十歲等人順著他的手指望向橋上,看到了平詠佳。
……
從大原城回到三千院後,平詠佳便一直坐在橋上,與所有人都隔了一段距離。
他抱著膝蓋,在那裡臨風望遠,模仿著孤獨,直到說到顧清私奔,忍不住說了一句話,又被卓如歲訓了一通。
那之後他更加自閉,一句話都沒有說,眾人仿佛都遺忘了他的存在。
所謂自閉以及被遺忘,其實大家都知道原因。
平詠佳就是萬物一劍的劍靈,當年景陽真人轉劍生,那他去了哪裡?
——你們瞎想什麼?
趙臘月與柳十歲沒有聽到井九說的那句話,卓如歲與元曲聽著了卻不怎麼相信。就像平詠佳說的那樣,他們都覺得井九應該是那樣的人,為了活下去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絕不會被什麼道德與感情影響。
直到這時候,井九說起那段往事,他們才知道慢慢知道真相。
滿天繁星照著小橋流水,三千院裡是那樣的安靜,井九的聲音還在溪水裡飄著。
一百多年前,景陽真人飛升的時候準備帶著萬物一劍,就像太平真人承諾會帶著陰鳳與屍狗。
他要帶著不二劍、弗思劍離開很簡單,因為它們層階雖高,卻無靈識。他要帶萬物一劍離開,卻必須讓萬物一劍也晉入到足夠飛升的境界,因為它是活著的劍妖。
所以那間洞府裡才會有兩張蒲團。
想到景陽與萬物一坐在蒲團上的畫面,趙臘月與柳十歲的心情有些複雜,又有些神往。
趙臘月問道:「那為何後來卻只有你一個人走了?」
井九看著橋上的平詠佳說道:「因為很快我們便發現,他無法飛升,於是我只好一個人離開。」
柳十歲不解問道:「既然萬物一與青天鑒一樣都是天寶真靈,那便是生而藏天下,為何還不能飛升?」
井九說道:「青兒是藏天下,她也無法離開,雪姬也是藏天下,以前同樣無法離開,他們與人族修行者終究不同。」
聽到井九的這些話,平詠佳隱約又想起來了一些畫面,望著繁星下的群山遠方,說道:「所以你一直在幫我想辦法?」
「不錯,我用了幾年時間讓你離開了那把劍,你卻像是失去了所有記憶,變回那個調皮的猴子就這麼跑了。」
井九說道:「我當時已經到了飛升的關鍵時刻,只好先行離開,後來在青山與你重遇,卻無法確定你就是你。」
想要讓萬物一得到真正的自由,便要讓他離開器具的承載或者說束縛。
這聽著很玄妙,其實很簡單,而且已經發生過兩次。
井九幫助青兒離開青天鑒,幫助雪姬離開這片大陸,都是相同的道理。
平詠佳有些不安問道:「那我還能喊你師父嗎?」
井九說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更何況你前世也是我把你帶進的修行門。」
平詠佳聽到這個答案松了口氣,從橋上跑了下來,坐在了他的身邊。
青兒說道:「你飛升失敗,被白刃偷襲,便用雷魂木轉了劍生……還真是幸運。」
趙臘月與柳十歲下意識裡望向井九,心想這是真的幸運嗎?
從那座洞府回來後,他們對井九的態度便有了些很微妙的變化,敬慕之余多了很多同情。
井九用詢問的眼神看了趙臘月一眼。
趙臘月把南忘在洞府裡的說法重述了一遍。
卓如歲與元曲、平詠佳也明白了這個意思,望向井九的視線裡也多了很多同情。
沒有任何感知,無法體會那些美好,像活死人一樣在世間行走,這真是最極致的痛苦。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還好。」
趙臘月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不好。」
哪怕道心再如何深靜,意志再如何堅強,那樣活著必然很不好過。
「百多年裡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神魂在青天鑒裡能感知,真的還好,而且……總能從別處感受一些。」
井九走到橋上,望向星空下的世界。
這個世界裡有風花雪月,有日落星移,有海水漲落。
那些都是能夠看到,並且感受到的。
是的,他不喜歡吃火鍋。
無論是骨湯還是牛油湯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區別,放再多辣椒與花椒都一樣。黑毛肚與千層肚的口感又能什麼不同呢?不同部位的牛肉的口感又能有什麼不同呢?樂浪郡的生蠔與東易道的寒水蠔又有什麼不同呢?
但他喜歡看人吃火鍋,看趙臘月斯文卻不停地吃肉,看卓如歲與元曲搶肉,看柳十歲與顧清切肉。
就像他也不喜歡喝茶,不管小雅還是毛尖或者血袍他都品不出來,但他喜歡透過茶杯裡的熱氣去看這個世界,喜歡聽鐵壺裡的茶水輕聲歌唱,喜歡看顧清盯著小爐子裡的銀炭時專注的神情。
同樣,他也不喜歡喝酒,那種可以給太平真人與玄陰老祖帶去些微感覺的綠色酒液對他來說真的就像是水。
唯一就是在冷山地底的岩漿河流裡,他浸泡在裡面,皮膚能夠感到輕微的灼痛感,那確實有些舒服。
那個道理大概與他人喝酒、吃辣椒差不多。
是的,那些他都不喜歡,他都不在乎。
應該是這樣吧。
只是難過的時候不會哭。
哪怕晨光再如何刺眼,也不會哭。
這有些煩。
想著這裡,井九生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這件事情就到這裡了。」他轉身對弟子們說道。
三千院很安靜。
弟子們看著橋上他的身影,忽然覺得他很孤單。
很多年前在朝歌城梅會,當連三月的琴聲響起的時候,趙臘月看著他的臉也曾經生出相同的感受。
「萬物互為因果,你們是我的因果,我也是你們的。」井九說道:「我會影響你們,你們也會影響我,我是你們生命的一部分,你們也是我的一部分,包括顧清……他去了海上,滿足了自己,也就是完善了我,我怎麼會不高興?」
平詠佳說道:「是的,我能感受到師父你現在真的很高興。」
井九對他說道:「回青山去。」
平詠佳怔住了,心想自己又犯了什麼錯誤?
卓如歲歎了口氣,心想被人感知自己的喜怒哀樂以至想法,甚至能被對方控制,換成誰也會覺得不舒服。你這時候不繼續裝自閉,非要開口說話,那不是讓掌門真人不自在?那他怎麼會讓你自在?
平詠佳跑步離開,像陣風一樣翻起蓮池裡的無數葉裙,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便消失在了夜色裡,往青山而去。
《大道朝天》第七卷迷神引 第100章井九講故事
幾百年前,居葉城有兩大家族,其中一家姓時,一家姓曹,雙方為了爭奪利益拚鬥多年,各有勝負,直到曹家出了位境界頗為厲害的家主,那位家主又娶了東易道的一位女散修,曹家才算是完全把時家壓製住了,那對家主夫妻境界雖深,卻無飛升之望,眼看著壽元將盡,便想要留下一個後代。
曹家主事的那對夫妻自知行事手段過於強硬狠辣,尤其是時家被打壓得極慘,待自己二人離世之後,時家必然會反撲。如果曹夫人懷著的孩子是個不能修行的普通人,也就罷了,就算曹家勢衰,就這麼平淡地熬過一生也罷。如果那個孩子的天賦高到不行,比如是個天生道種也好辦,實在不行,他們直接送進中州派或者青山宗,難道時家還敢做什麼手腳?
一時間,他們竟是不知道該希望懷著的孩子是個天才還是個庸人……就在這種充滿複雜情緒的期待裡,曹夫人懷孕了。
令他們非常茫然的是,那個孩子很尋常,沒有什麼特異之處,有些天賦,不算平庸,卻不是那種令人眼前一亮的存在。
這是最麻煩的一種情形。
中州派與青山宗這種門派肯定瞧不上這個孩子。
時家卻會因為這個孩子能修行而極為重視,甚至動殺心。
他們該怎樣才能護住這個孩子?
那對夫婦隻用了一夜時間便選定了應對的方法,那就是在自己離世之前把時家滅了。
從時家的嫡系子弟到管事到整個家族,在很短的時間裡被曹家盡數殺死,一個人都沒有留,甚至就連與時家交好的那些江湖豪強,也都被那對夫妻挑出來殺了,整座居葉城,仿佛被血洗了一遍。
要做成如此惡事,曹家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就此漸漸湮滅在歷史的長河裡,直到今天被井九提及。
曹氏夫婦做完這些事情,便去了墨丘,直接拜在果成寺住持身前,問了一句話。
「……我夫妻二人自知罪孽深重,但與這孩子有關嗎?」
住持說孩子無罪,但你們這等做法實在是又邪惡又愚蠢……時家的朋友都被你們殺光了,但朋友還有朋友,親人還有親人,如何能夠殺得乾淨?待你們死後,那些朋友的朋友、親人的親人難道不會把仇恨轉移到那個孩子的身上?
曹夫人聽著果成寺住持的話,才發現自己犯了大錯,曹家主卻對住持說道,自己殺了這麼多人本就是為了給他看的。
住持不解,心想這是何意?曹家主說道,如果讓世人知曉這個孩子的身世來歷,他必然活不長久,住持您確定此點,便一定會替他瞞著。住持這才知道,曹氏夫婦竟是存著把那個孩子送入果成寺的念頭。
住持非常不理解,說道曹家因為你們的決定已然衰敗,待你們離世之後,必然會受到反撲,那些親人與下屬的生死難道你們就不在乎?曹氏夫婦對視一眼,異口同聲說道不在乎。曹夫人憐愛地望向自己懷裡的孩子,說道只要他能平安過這一世就好。說完這些事情之後,曹氏夫婦便自殺了,那個小孩自然留在了果成寺。
曹氏夫婦的做法實在是太過血腥可怕,想法不知道是否正確,但至少那個孩子確實成功地活到了今天,而且成為了朝天大陸最了不起的人物。
「他為何無法飛升?因為他覺得這份債還不清。可是父母欠下的債,為何要他來還?前人的因,為何要後人來受果?總而言之就是一個原因。」井九望向那座大佛,說道:「你想不開。」
「蘇七歌是玄陰宗上一代的宗主,修行邪功年月太久,腦子出了些問題,信了些愚蠢至極的說法,偏又無情絕性至極,給懷孕的妻子種了劇毒,讓她變成了一個半死人,又用鬼幡勾魂入體,如此行事,那個在死人腹中存活下來的胎兒便是所謂魔胎,直待魔胎降世,便會被他生吞入腹,以成魔嬰,助其境界大成。」
蘇子葉行走在黑色的地面上,腳步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速度看似緩慢,實則很快,當井九說完這段話後,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靜靜地站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如果說剛生下來的嬰兒都能感受到母親的憐愛,那這個魔胎呢?」
這句話的前半段說的是曹園,後半段說的自然是蘇子葉。井九看著他問道:「魔胎生具靈識,知道自己生活在母親的屍體裡,知道自己一生下來就會成為父親的丹藥,那會是什麼感覺?」
蘇子葉想了想,平靜說道:「絕望,而且憤怒。」
知道這段秘事的修行者不多,但很多人都知道,蘇子葉在很年輕的時候便成功地暗算了自己的父親,在長老們的幫助下獲得了玄陰宗的實權。按照井九說的這個故事,他只是蘇七歌放在妻子屍體裡的魔胎,生下來便會被吞食,那他是如何活下來的,又如何能夠暗算到自己的父親?
「那個魔胎在發育的過程裡,吞噬了一些母親的血肉,提前嬰化,當蘇七歌把那個魔嬰吞進體內後,根本來不及煉化,便中了他的屍毒,繼而那個魔嬰破體而出,讓蘇七歌就此癱瘓,過了很多年生不如死的日子,直至被柳詞一劍斬化。」
蘇子葉臉上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平靜地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
群峰之間一片嘩然,不是因為蘇七歌苦心孤詣、不惜犧牲妻與子也要謀求的魔宗大道一朝盡毀,也不是感歎於一個嬰兒為了活下去也能拚命,而是因為這句話的前半句。
那個魔胎是靠著吞噬母親屍體才提前嬰化,並且有了屍毒這個保命的本事。
不要說是修行正道,就算是邪道中人也很難接受這樣的事情。
井九說道:「如果說這是他父親種下的惡因,他就是惡果?那他母親呢?為何又要承受這段因果?」
所以他講的第二個故事也不是因果,而是一口氣。
「那些年沒有梅會,朝廷統治極弱,天下極亂,隔上一陣便會死很多人,便是神皇也是隔些年會換一個,我就出生在最亂的朝歌城最亂的皇宮裡。雖然很亂,畢竟是皇宮,錦衣玉食不會少,我也沒有做過什麼事,很小的時候便被發現修道天賦不錯,幾家大宗派爭了好幾年終究還是師祖贏了。那時候都說道緣真人天下第一,誰能想到飛升的時候會被南趨暗算呢?嗯……我上次也沒想到,由此觀之我確實繼承了他的衣缽。」
接下來就是那個世人皆知的故事,就算今日青山群峰間的修道者們以及青山群峰自己有興趣、有耐心聽他本人講一遍,他也沒有那個耐心。總之就是他被道緣真人帶回了青山,太平真人主動請求代師授徒,接著便是南趨偷襲、師祖與師父接連身亡、上德峰一脈被打壓,太平真人到冥界做奸細,帶回了冥皇,一頓火鍋之後血洗群峰,又一頓火鍋之後,太平真人閉了死關,又三百年後,景陽飛升失敗,轉世重生,太平真人越獄,師兄弟二人再續前怨……
「我是一個怎樣的人?」
這是井九給這個世界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也是自問。
景陽真人或者說井九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整個朝天大陸都沒有明確的認知,所謂不理世事、性情冷淡、天賦絕高不過是些淺顯而無用的形容。他的性情與形象始終是模糊的,臉上仿佛永遠蒙著一層霧,比白真人身周的雲霧還要難以看穿。
「不理世事是無所謂,不代表我不能,當年在那個小山村裡的時候我就已經算到了現在的很多事情。」
聽到這句話,柳十歲自然想起了那個池塘,池塘邊的大樹,樹下的竹躺椅,躺在椅上的白衣少年。
他當時問井九你在做什麼,井九說在推演今後的三千年。
現在離那天才過去一百多年,整個朝天大陸都已經變成了青山的,難怪他會毫不在乎地毀了承天劍。
「也有很多人說我性情冷淡,但那只不過是因為這具道身有些特殊,事實上這具道身很好用,所以不要同情我。」
井九看著趙臘月與柳十歲說道:「而且總有一天我會舍了這道身。」
聽到這句話,趙臘月與柳十歲有些安慰又有些不解,心想舍了這道身你用什麼?
平詠佳的反應自然最大,心想師父你居然連萬物一劍都瞧不上了?
「為何要舍了這道身?我們需要弄清楚什麼是我。」
井九的視線落在遠方峰間的那條溪水上,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真的似極了一道金鞭。
「前生今生之我並非一條河的上下遊,要形容這段因果,禪宗裡有個比喻很有趣。」
他收回視線,舉起了右手食指。
啪的一聲,一抹劍火在指尖燃燒起來。
「就像是這團火,如果用它點燃一根木棍,然後再用那根木棍上的火點燃另一根木棍,就這樣不停地燒下去,那麼最後那根木棍上的火焰與我此時指尖的這團火焰,究竟是一個火焰還是不同的火焰?
「如果這是有聯系卻不同的火焰,那麼我現在是什麼顏色的?」
不同的事物燃燒起來,火焰的顏色與亮度都會有所差別,比如木棍、煤炭、劍與紙燃燒的火焰自然不同。
「所以要脫了衣服,舍了道身,扔了木棍。」
「我是我之所有因果的指向。」
「因緣際會,我們相逢於此,便有了我們。」
《大道朝天》第九卷啟明人 第43章你好像個電焊工啊
沈雲埋忽然有些古怪地笑了笑,伸出夾著粗煙草的左手在耳垂上一抹,取出一根繩子來。
那繩子看著便不普通,通體幽綠,泛著玉般的光澤,迎風而長,自行一轉,把他的兩隻手捆在了一起。
井九識得這繩子是用蓬萊神島大樹真根製成的法寶,除非主人動念,極難解開。
現在的局面有些緊張,通道的陣法還沒有開啟,那些速度驚人的怪物正在高速趕來,沈雲埋為了逼他出手,竟是用法寶自縛雙手,怎麼看都是很瘋狂的舉動。
井九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只是覺得有些煩。
他搖了搖頭,雙手離開了背包的帶子。
就在這個時候,那些代序已經穿過森林,來到了場間。
那些怪物的形體確實有些像人類,畢竟當初活著的時候就是人類,只不過身體表面覆著一層很難看透的毫毛,那些毫毛並非是真實的存在,更像是某種能量凝成,耀著淡淡的光澤。
一種幽暗而強大的氣息從它們的身軀裡散發出來,沒有任何生命的感覺——不是冷酷無情,而是真的無情,沒有任何情感,即便是殺戳、抹滅生命的本能也是以一種漠然的方式表現著——更像是黑暗宇宙的寂滅感。
當年把被浸染的人類命名成「代序」,是一位科學家、一位哲學家以及一位女祭司的共同行為。他們認為這種怪物更像是某種冷漠客觀意志的代理程序。很多學者因此生出很多想法,心想難道人類其實也是某種終極意志的代理者?
井九在基地學習的時候知道了這段歷史以及這些討論,不怎麼在意,更關注這些怪物的戰鬥能力。
事實證明,被浸染之前的生命擁有怎樣的能力對之後形成的怪物能力呈正相關。
這些代序的速度非常驚人,快若閃電,力大無窮,而且擁有某種近乎本能的戰鬥直覺。數息之間,一百多名代序便來到場間,佔據了空間裡的各處關鍵位置,把井九與沈雲埋圍在中間。
雪國裡也有類似的怪物,那些怪物都是雪姬的近侍,擁有極強的戰力,當年趙臘月破海境的時候,曾經在雪原裡與那些怪物大戰一場,打的非常艱苦,流了很多血。
這些代序比雪姬的那些近侍更強,它們不停地移動著身體,在森林中間的平地裡帶出無數道殘影,仿佛知道這些人類強者擅長遠程攻擊,絕對不做片刻停留,然後逐漸逼近。
井九靜靜看著這些怪物,視線隨著它們的高速移動而動。
忽然,無數道劍光在他的眼裡顯現出來,看著就像是一朵蒲公英在黑暗的背景前迎風而散,飄向四周。
緊接著,無數聲劍鳴在空地裡響起。
數百道明亮的劍光離開他的右手,以難以想象的速度破空而去。森林邊緣的空氣被割裂,那些代序根本來不及躲避,甚至沒有任何反應,便失去了所有運動能力,保持著前一刻的慣性在空中變成了飛灰。
百余道殘影變成了百余道飛灰,然後漸漸消失在風中。
井九收回右手,重新握住了黑色雙肩包的帶子。
沈雲埋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系著雙手的真根青索隨風而解,收回了耳釘裡。
……
除了沈雲埋,還有很多人看到了這幕畫面。
這幕悄然無聲、頗有藝術氣息、完全感受不到血腥和力量的畫面呈現在無數張光幕上。
那些光幕在戰艦上,在基地裡,在機甲裡。
兩大艦隊的艦長們、基地與機甲裡的強者們,還有那些普通的戰士,看著光幕上的畫面,就像沈雲埋一樣沒有說話。
沈雲埋是不想說話,他們則是被震撼的說不出話來。
那些代序多麼可怕,這些軍人都很清楚,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被殺死了……
那個穿著藍色連帽衫、背著黑色雙肩包的少年,才是真正的怪物吧?
不,怪物都不足以形容這種存在,應該是魔鬼。
知道他身份的艦長以及高級軍官們沉默之余,再也生不出任何怨氣。
「你覺得像顧問以及沈司令這樣的人,需要搶功嗎?」
六星基地主任看著那名身材魁梧的少校,面無表情問道:「你覺得所謂軍功對他們這種人來說有意義嗎?」
那名少校沉默了會兒,說道:「那他們為什麼沒有早些出手?覺得這顆行星上的戰爭也沒有意義?包括這三年裡死去的那麼多人都沒意義?」
……
森然的劍意殘留在空中,被風送至場間。
沈雲埋向前踏了一步,腐葉自散,陣法完成,伴著轟隆巨響,一道極厚實的超強合金門開啟,露出一條幽深的通道。
「這是曾舉用了三十天時間布置的陣法,所以哪怕用的是他的解陣法與符器,解起來也很麻煩,需要的時間比較多。」
「千裡風廊盡頭不是有一條通往冥界的通道,然後被那些書生用一座山鎮壓住了?」
「是的,這座陣法是用來鎮壓通道的。」
「當年這顆行星發現次元空間裂縫之後,曾舉就帶著艦隊趕了過來,冒著被浸染的風險,設置了這座陣法。」
「這座陣法讓次元空間裂縫擴大的速度變慢了三萬倍,所以這顆行星才能撐到今天,眼看著還有收復的可能。」
「這都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這種時候自然沒有時間閑聊,這些對話都是他們在漫長的陣法通道裡穿行的時候發生的。
最開始介紹這座陣法的時候,他們剛剛離開那片森林。
最後說這是九年前的事情時,他們來到了行政首都地底深處的某個地方,站到了那道次元空間裂縫之前。
這是井九第一次親眼看到次元空間的裂縫,發現與影像資料上的畫面有很大的區別。
任何畫面轉換,都會有信息流失,都無法真切地展現空間裂縫特有的非真實感。
次元空間裂縫是透明的,卻有明確的界線感,就像是沒有厚度的琉璃牆。
看著這面透明的牆,井九很自然地想起墜魂谷底,中州派前代大能設置的那道屏障。
那道沒有邊界的透明巨牆,隔絕了朝天大陸與冥界。
這道透明的牆,也是兩個空間的分界線。
井九再次生出那個念頭。
如果朝天大陸真是那位神明設計的實驗室,那麼從後來的發展來看,他設計的很成功。
《大道朝天》第九卷啟明人 第68章前塵往事盡在今日畫像
很多天前。
井九殺死了那個最高階的母巢,因為低估了對方的冷酷意志以及求死的意願,受了很重的傷。
以當時他與那顆太陽的距離,可能需要很多年才能治好傷勢。
太平真人化作一道青煙,把他往那顆太陽推了推,幫他把時間縮短到了數百息,然後自己也只剩下了幾息時間。
在最後的時刻,他們看到了數萬道燃燒的飛劍。
那些燃燒的飛劍靜止下來,便變成了戰艦。
當無所不在的監控網路發現了這片宇宙空間的能量異動後,星鋒艦隊用最快的速度趕了過來,看到的便是沉睡中的井九。
星鋒艦隊裡當然有飛升者,而且不只一人,那些普通官兵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又如何不知道?
老家來了新人。
……
井九被接進了戰艦裡,經過初步檢查,超低溫冷凍,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李將軍身前。
李將軍從他指間殘存的劍意,很輕易地分辨出這是青山宗的弟子,換句話說就是他的直系晚輩。
就在他準備替井九治傷、喚醒他的時候,初步檢查的報告送到了他的書桌上。
檢查報告裡的所有數據都在說明一個事實,那就是這個好看得不像話的晚輩,似乎並不是普通的修道者。
接下來軍方實驗室對井九進行了一系列更加完備的檢查,李將軍看著檢查結果沉默了很長時間。
井九的身體強度太大,遠超普通飛升者的仙軀,就算是傳說中的那些神獸、海上巨人都遠不如他。
人類文明已經進入星際時代,卻找不到任何方法可以破開他的皮膚。
這個消息被送到了祖星,進入碧海裡的那座小島,放在了青山祖師的面前。
那天夜裡,青山祖師很少見地喝了兩杯酒,感慨說道:「終於來了。」
接下來依然是無休止的實驗。
那個完美的身體依然完美,無法被破壞。
當他沉睡的時候,也沒有任何辦法能夠進入他的意識,自然更沒有辦法控制。
最後,軍方把那個完美的身體交給了聯盟科學院。
這自然不是指望科學院能夠實驗出更多的結果,而是因為青山祖師與李將軍有自己的想法。
隨後在某個特定時刻,井九睜開眼睛醒了過來,聽到那位金髮學者的議論,發出了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聲輕嗯,然後走進了我們已知的這個故事。
……
是的。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從他在地心實驗室醒來,到今天花溪接受了他的請求,所有都是安排好的。
李將軍控制著軍方,又怎麼會不知道他是來自朝天大陸的飛升者?祖師還活著,又怎麼會認不出他就是那把劍?
他們面臨一個問題。
人類如果想要生存下去,必須消滅掉暗物之海,需要點燃那些恆星。
任何拿著萬物一劍執行這個點燃計劃的人都會死去。
那位神明都無法擺脫這個結局。
現在不管是萬物一劍生出靈識還是被一道神魂佔據,他願意做出這種自我犧牲嗎?
「我們讓你離開,是希望你能夠自行意識到人類的處境,生出同情,至少是共感,如果能生出責任感當然更好。」
「事實上我們給你準備了很多資料信息,但是你並不需要我們,你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便了解了一切,學習的速度令人感到吃驚。」
「祖師認為你不會願意重新成為別人手中的劍,哪怕是人類的命運之劍,我卻懷著一線希望,直到看到你寫的那本。」
「我們知道了你是誰,大概明白了你的想法,於是開始出題,一面對你進行考察,一邊讓祭堂方面接觸你,等著你做出最終的選擇。」
這是一場非常漫長的考察,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局,這也是一道選擇題。
如果井九選擇成為蝴蝶組織裡的一員,會被要求放開精神世界,留下思想烙印,為人類奉獻出自己。
如果他選擇成為新的神明,會被那位要求與整個星空相連,然後像此刻這樣被星空衝擊,被洗去所有的自主意識。
那幾場暗殺式的考察讓他不喜歡這個叫做蝴蝶的組織。
西來的遭遇、曹園的選擇讓他警惕。
直到前些天,沈雲埋忽然失蹤,西來忽然出現,讓他最終決定與女祭司聯手,於是給花溪倒了杯茶。
這種選擇沒有意義,在做出選擇的那一刻他就輸了,就落入了鞘中。
換句話說,這是祖師替他做的選擇。
更準確地說,祖師只給這道題目提供了兩個答案,無論井九選擇哪個,都是人類想要的。
也可以理解為祖師給井九提供了兩條道路,無論他選擇走哪條路,都會走到現在這裡。
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殊途同歸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