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伊茲勒宅邸回到西城以後,希莉葉的第一要務就是前往教堂,和牽掛的旅伴會合。
希莉葉和約瑟夫在城裡有這麼個慣例:假如兩人因故分頭行動,而希莉葉沒能在入夜前趕到約定的會合處,約瑟夫就會自行前往教堂借宿,等她脫身後過去找他。不管等一個晚上還是三天,他都沒有抱怨過。
教堂現在還不到早餐時間,不過大門已經敞開。二度造訪的希莉葉不需要摸索方向,直接入內找到廚房,問候正在指揮和協助料理的皮耶修士與妮普修女。
距離希莉葉上次造訪還不到半個月,也可能是這裡本就訪客零星,修士修女都一眼認出她來。雙手背在身後的皮耶修士朝她點頭示意,說早餐很快就好,讓她先去中堂歇腳,其他的一概沒問。妮普修女則拉過希莉葉的手,關心她這幾天都在哪裡吃飯休息,問她舞者工作是否順利,還問她有沒有在劇院遇到亞列。
「我看那孩子對妳感興趣,就說他可以去劇院打聽打聽。之後你們碰面了嗎?」
「碰面了,謝謝您的指點。」希莉葉沒把實際過程說出來。「我來是想請教兩位,昨天是不是有個男孩來借宿?他叫約瑟夫,黑色短髮,帶著手杖跟琴盒。」
也不知道是否聽出這番描述的用意,妮普修女沒再核對約瑟夫的其他特徵。「有的,是妳弟弟嗎?他是個有禮貌的好孩子。」
「是的,謝謝您。他在樓上嗎?」
「昨天給他安排的房間是在樓上,樓梯口數過去第四間。剛好妳要去找他,順便帶他來吃早餐。」
希莉葉依照皮耶修士的指示找到約瑟夫的房間,門把一轉就開了。這間房看起來與其他房間別無二致,唯一的差別是床上那個仍裹在被單裡、和枕頭糾纏不休的人。
「約瑟夫,我回來了!」
隆起的被單輪廓微動,露出底下一撮亂糟糟的頭髮,但約瑟夫很快就把自己裹得更緊。
「現在才幾點,別嚷嚷。」
「公雞都叫完而且巡視完領地了喲。」
這次約瑟夫拉下被單的幅度大了些,聲音也一樣。
「那是幾點啦,誰聽得懂啊?不要一回來就考人生活常識,三小時後再來叫我。」
說完,約瑟夫再次縮回被單,還翻了個身面向牆壁。希莉葉也不惱,確定完旅伴安然無恙,就哼著歌回到廚房。
這時的廚房已經人聲鼎沸,孩子們各自端著餐盤,在長桌前找到自己的位置。亞列這時不在,因為伊茲勒宅邸的管家安排兩輛馬車送客,亞列和拜亨那輛直往西城警衛所去,希莉葉和諾拉則是一同被送回主要大街。
「那我們先走了……兩位路上小心。」
還記得亞列在告別時,稱呼變得客套,還多次避開希莉葉的眼神。前一天晚餐時他也很靦腆,但跟這種躲躲藏藏的態度截然不同,道別時的他更像個在警衛面前強作鎮定的小偷。而且亞列明明像個從善如流的人,但面對來通知早餐已經備妥的管家,亞列竟率先回答:「我不用早餐了,請送我回去。」彷彿伊茲勒宅邸的空氣有毒,一口都不能多吸似的。
往好處想,至少亞列有答應諾拉的晚餐邀約,而且他不可能連教堂都不來,觀察機會多的是。希莉葉不打算追根究柢,只是想確定亞列最終能夠釋懷。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像挨餓的狗兒,讓人不禁掛念。
幸好這個願望應該會實現,因為希莉葉發現教堂裡的孩子滿口都是亞列,被這麼多關心自己的人圍繞,他一定能很快打起精神。
「是上次亞列一直偷看的姊姊!」
希莉葉聽出蕾娜的聲音,不過一下沒辦法從人堆裡發現她。
「亞列的姊姊?」
「不對,你這個笨蛋,是亞列喜歡的姊姊!」
「是漂亮姊姊!亞列喜歡漂亮姊姊!」
希莉葉來不及問孩子們怎麼會這樣想,就被更多其他問題淹沒了。
「妳會打石頭嗎?」
「妳有名嗎?」
「妳會和亞列結婚嗎?」
「我可以幫你們撒花瓣嗎?」
「妳幾歲?比亞列哥哥大的話不行!」
「大一點又不會怎樣!亞列喜歡就好!」
眼看希莉葉沒過去找她,蕾娜索性跑過整個廚房撲到她身上,其他孩子也像看見糖塊的蟻群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問起各種大小事:希莉葉對亞列的看法、他們是如何認識、亞列是否跟希莉葉求婚等等……要不是皮耶修士一邊搥腰一邊過來喝止,團團包圍的孩子們怕是會把她擠倒。
「真的抱歉,姑娘,這些孩子跟亞列熟,對他的終身大事很關心──蕾娜,妳說話前該三思,如果人家名花有主,被你們這些孩子一通誤會,消息傳出去,嚴重點可是會被退婚的──其他人也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不要大驚小怪。」
蕾娜年紀不大,但似乎知道「退婚」是件大事。挨罵後她臉色慘白,對著驚魂未定但並沒生氣的希莉葉連聲道歉。
「對不起,我太莽撞了,爺爺老是這樣說我。」
希莉葉拉著蕾娜的手輕拍,表示安撫。「不要緊,蕾娜記得我,我很開心,我也記得妳。妳最近好嗎?」
「嗯!我很好!今天還有其他客人──」蕾娜看了兩圈。「咦,婆婆說的那個哥哥不在。」
原本在觀察蕾娜有沒有好好表示歉意的皮耶修士,這時看向希莉葉。「那小夥子還沒起來?」
在希莉葉回答「約瑟夫還在睡」之前,有人代她回應。
「約瑟夫應該還在睡。」
「原來如此!」
與蕾娜不同,皮耶修士只是扁扁嘴,沉吟一會,便重新專注在自己的早餐上。
「弗琳旁邊還有位子,希莉葉妳去那邊坐,我幫妳拿麵包。」
希莉葉讓蕾娜忙著去張羅,自己則走到被稱為弗琳的女孩身邊。弗琳留著烏黑的長直髮,身穿成套的長袖襯衫與格紋褶裙,外表文靜,但兩手抓著麵包專注大嚼的吃相又頗為豪爽。
「早安,弗琳。」希莉葉主動問候。「妳是約瑟夫的朋友嗎?」
一聽到希莉葉的問題,弗琳火速放下麵包,搖手稱否。「我不敢那樣自稱,我們才認識一天而已。妳是他的旅伴嗎?」
「是的。我叫希莉葉。」希莉葉直視弗琳,但不忘對送來切片麵包和苦乳酪的蕾娜道謝,然後道:「他和妳提到我的事情?」
「嗯,但他沒有說得太詳細。」
希莉葉幫弗琳把瀏海撥整齊,這種小動作對於讓人放下戒心非常有用,特別是面對孩童或青少年。果不其然,弗琳摸著額頭被碰到的部分微微低下頭,彎起嘴角。
「太可惜了,他跟這麼漂亮的人旅行,可是他看不到。」
「我們就像姊弟,就算他看得到,想必也不會在意。我們可能會在這裡待一段時間,有機會時妳如果願意,請多和他聊聊。」
「我會的!其實他答應幫我練習。」
「練習什麼?」
弗琳說了和約瑟夫說好練習合奏的事。希莉葉對她主修長笛這件事有點意外,因為她看起來比較像是會主修小號或圓號的人。不過希莉葉更訝異的是另外一件事。
「抱歉,這會拖累你們的旅程嗎?如果會的話──」見希莉葉良久不言,弗琳搔搔頭。
「不,請別緊張。」希莉葉笑著輕拍弗琳的手臂,搖頭表示不介意。「我只是很意外,約瑟夫這麼快就能跟剛認識的人約好做什麼事情。他不喜歡和人來往,我總是擔心他。你們處得好我很高興,如果他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讓妳感覺不好,妳可以直接告訴他,他不講究那些客套。」
「我能感覺到。」弗琳點頭如搗蒜,眼神閃閃發光。「他是個認真又有自信的人,我希望能和他好好學習。」
希莉葉不奇怪弗琳很快看出約瑟夫「不講究客套」的部分──畢竟他在音樂方面從來不假辭色──但她很訝異弗琳竟然那麼快就發現約瑟夫的優點,就像松鼠輕易剝開板栗一樣。
「聽妳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妳待會有其他地方要去嗎?」
「我要去學校上課。」弗琳提起腳邊的書包給希莉葉看。
「那最好不要遲到。打擾妳用餐了,希望很快就能有機會再聊天。」
「嗯!下次見。」
按照約瑟夫的要求,希莉葉在三個小時後回到他的房間,端著早餐托盤。那時,他已經著裝完畢,正坐在房裡唯一的單人椅上摸索衣釦,檢查有無扣錯位置。希莉葉放好托盤,從包包翻出扁梳,幫他梳瀏海跟後面的頭髮。
約瑟夫任由希莉葉對付他的頭髮,自己則摸到托盤,撈出抹上苦乳酪的雜糧麵包切片,一口咬下,同時發難。
「所以我說妳到底──」
「既成事實什麼時候談都一樣。」希莉葉的口氣慢悠悠的,但效果立竿見影。「我先問你,弗琳是你的新朋友?」
「這要看妳對朋友的定義是什麼。」
「約瑟夫,你知道只有沒什麼朋友的人才會那樣說,對吧?」
「好吧,可能會變成朋友。那又怎樣?」
「我很高興你這麼快就交到朋友。」
「就這樣?」
「我覺得她是個很友善的人,而且她很快看出你的優點。她說你又自信又認真。」
「妳們的毛病簡直一模一樣,拚命往別人身上丟那些溢美之詞,活像打仗時扔火焰彈似的。」
「有道理,難怪你臉紅成那樣。」
「不要再想糊弄我,我不會再被騙了。」
希莉葉噗哧一笑,大致猜出他跟弗琳相遇時是個什麼情況。「我知道了,那孩子抓到你的弱點。難怪你跟被拎著後頸的貓一樣任人宰割。她那麼客氣有禮貌,居然還能抓住你的罩門。」
「少囉嗦,弗琳的事說夠了。交代妳昨天的情況吧。」
希莉葉收好梳子,幫約瑟夫把單人椅轉成能面對她的方向,然後自己在床邊坐下。
「先說結論,昨天沒有發生什麼危及性命的事。」
「也就是說危及性命以下的情況,包括手腳骨折、失明失聰、心智錯亂等等,都有機會發生過?」
「只是在和幕後黑手面對面的時候,碰上了一些不懷好意的魔法而已,但我都用魔法解決了。除此之外,都只是談話就能解決的問題。」希莉葉省略被酒迷倒的事,反正後來也證明聶錫斯並不是為了傷害他們才這樣做。
「那個杓派男人沒事吧?」
「他跟這次事件的受害者都沒事,可能有些皮肉傷,但沒有大礙。」說到這裡,希莉葉伸出手,戳了約瑟夫塞滿麵包的那側臉頰。「你關心亞列的事情,真讓人窩心。」
約瑟夫別開頭,用力咬下一口麵包。「他不會魔法,遇到事情的自保能力遠不如妳。他又不知道妳是魔法師,八成會想逞英雄保護妳,那樣根本就是角色錯亂。」
「我們沒有碰到需要他保護我的狀況。事件的受害者是諾拉,就是那個要求不及膝短裙的舞者。她說為了答謝我們去救她,要請我們吃飯。」
「吃飯就不必了,拜託她收回不及膝短裙那種愚蠢指示還比較實際。」
希莉葉放軟口氣,和約瑟夫道歉說:「剛才忘記提,那份委託告吹了,因為委託我的劇團團長和事件的幕後黑手共謀,現在已經被捕入獄,劇團暫時沒辦法營運,那件戲服也用不到了。」
「不必繼續為那個諾拉做衣服,我就謝天謝地了。其他部分怎麼樣都好。」
約瑟夫並未追問諾拉和事件的具體細節。比起已經發生的事,他向來更在乎即將或者可能發生的事。不過諾拉的晚餐邀約是個例外。
「既然現在已經沒有那份委託從中作梗,你就陪我出席吧,人多熱鬧。」希莉葉再次邀請道:「去嘛,諾拉會在非常好的餐廳請客呢。」
「我不熱衷美食,餐廳好壞我不在乎。」約瑟夫拍拍手清掉指尖的麵包屑。「妳自己去,我沒興趣。」
「我還能介紹你跟亞列認識。」
「我幹麼要跟杓派男人認識?他一看就會知道我們的關係,到時會有大麻煩。」
「不會,我會說你是我弟弟,你不覺得我們很有姊弟的樣子嗎?我想讓我喜歡的人看看我認真照顧大的好孩子。我還想跟他說你是很棒的音樂家。」希莉葉溜到約瑟夫身後,搭住他的肩膀,彎腰把下巴靠在他的肩窩,歌唱般似的說:「去嘛去嘛。」
「……知道了,我去,我順便看看那男人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沉吟良久,約瑟夫終於鬆口:「先說好,不准為了這件事帶我去買新衣服,我可不想顯得很興奮。」
由於受害者本人沒有走漏綁架案的風聲,收到通報的西城警衛所隊長也守口如瓶,辛勤奮鬥的記者並未把遠在北城的伊茲勒.盧米瓦內被捕一案,與沒人知道她差點消失的諾拉.朗摩聯繫起來。至於國王劇院經理與銀毯劇團團長突然被捕這件事,也同樣沒人覺得跟諾拉有關,多虧記者天馬行空的創造力,兩人跟伊茲勒被說成走私案嫌犯,而不是綁架案犯人。
基於上述原因,三天以來無數人造訪「銀毯劇團團長」辦公室,想找人給個說法,又無功而返,但沒有一個人深究諾拉為什麼站在門前發呆,只覺得她可能是接受不了身為首席的自己突然失去雇主、沒了工作的事。
希莉葉在回到西城第二天才重回努彬辦公室,倒不是要找早就被捕的客戶,而是她覺得在這裡有可能找到諾拉。雖有晚餐邀約,但她跟諾拉關係不深,連她住在哪裡都不知道,只好像這樣碰運氣。
希莉葉清楚記得諾拉說過:「無所謂,努彬大概是不要我了,出去以後我也不知道該去哪。」會那樣說的人,真的能牢記隨口邀約的聚餐嗎?諾拉直到分開前都沒告知確切的日期,只說會再找人轉告。她也曾說要跟希莉葉較勁舞蹈技巧,但那或許也只是氣氛使然。這些輕飄飄的約定,很可能根本繫不住一艘無錨的小船。
「諾拉!」
幸好希莉葉推論無誤,諾拉果然靠在劇院經理辦公室的門上,死死盯著前雇主辦公室的門牌。聽到希莉葉的聲音,諾拉轉過頭來。
「是妳啊。」
「妳在等人嗎?」
「沒有,只是在發呆。」
「特地跑來這種地方發呆?」
「不可以嗎?」
這種回應嚇不倒希莉葉,她進一步提問。「妳來多久了?」
「兩天。」
「妳在這裡發呆兩天嗎!」
「我昨天跟今天都來,所以說兩天。」諾拉再次把視線放回那扇後面沒有人的門上。「我說過了,妳不會拿到尾款。妳來做什麼?」
「我來找妳。我們約好了吃飯的。」
「等我有空,我會派人去傳話。妳不用特地過來。」說到這裡,諾拉瞥了眼希莉葉歪頭的樣子,解釋道:「我在想事情。」
「妳在想什麼?」希莉葉走過去,和諾拉並肩站著。「不介意的話,我也想知道。」
諾拉沉默了會。「妳沒有別的事要忙?」
「沒有忙到連跟妳聊聊的時間都沒有。妳在想什麼?」
「我除了跳舞,其他什麼都不會。」諾拉說:「努彬不在的話,劇團也要解散,我會失業。我在想接下來怎麼辦。」
「妳有其他技能嗎?」
「比如說什麼?」
「洗衣、打掃、料理、烘焙、園藝、育兒、叫賣、縫紉、唱歌、寫曲、寫劇本、繪畫、屠宰、打獵、木工、建築、圖書館學、印刷、文書處理呢?」
希莉葉飛速扳指,一眨眼就列出近二十種職業技能。從側臉的表情來看,諾拉大概也沒全部聽進去,只是在希莉葉終於列完以後,乾脆地承認自己全部一竅不通。
「基本的讀寫能力應該沒問題吧?」
「我不識字。」
「咦?」希莉葉不禁發出失禮的聲音,腦內的畫面像是書頁那樣接連往前翻,這才發覺好像真的沒聽過諾拉提起這方面的事。「那妳怎麼知道伊茲勒寫的是情書呢?」
「我假裝懶得看,叫提永讀。」諾拉看向腳尖,聲音變小了些。「只有努彬知道我不識字,一開始就知道,但從來沒有佔我便宜。」
希莉葉聽出這番感嘆中殘留的情緒,她用一種諾拉能輕易裝作沒聽到的聲音問:「妳不氣他做的事嗎?」
「妳說綁架我的事?」
「畢竟如果情況嚴重一點,妳會遇到比迷昏或軟禁更嚴重的事,甚至還可能死掉。如果他沒有出賣妳,這些事就不會發生。這些他不可能不清楚,但他還是這樣做。如果是我,我會氣到像河豚一樣膨起來。」
希莉葉把話挑得很明,因為不這樣做的話,就無法弄清楚諾拉真正的想法,接下來又有何打算。但她又擔心前面的說法過於赤裸,結果還是用了個會軟化口氣的比喻。
「比起生氣,我更想知道為什麼。」諾拉看著前方的門。「我在回想以前的事,在這裡的話,可能就想得出來。」
「直接去問他不就好了嗎?他就在北城警衛所。」見諾拉甚至乾脆不說話,希莉葉索性換了個話題。「關於劇團的事情……我是指團長的職位,妳打算自己接嗎?不這樣的話,妳就不能繼續跳舞了。」
「我不想,我只會跳舞,而且我接手的話,團員應該都會立刻退出。」
儘管這樣想很失禮,但其實希莉葉完全同意這種推測。根據她的經驗,團員大概只是靠著等努彬回來支付演出酬勞的念頭在支撐,長此以往,多半會紛紛走人,劇團就此解散。
「要不要去找聶錫斯幫忙?或許他認識幾個有能力接管劇團的人。」
反正希莉葉本就打算去找聶錫斯問個清楚,以他們在綁架案中的角色而言,她不覺得向幕後主使者討個說法是多麼過分的行為。既然都要去,讓諾拉順便要個補償也合情合理。
「妳說有人能接管劇團?」
「團長負責的是營運還有交涉工作,只要劇院方面還願意出資合作,團長位置也沒有空缺,演員也足夠,劇團沒有理由就地解散。我剛好也要去找聶錫斯,妳不嫌麻煩的話,可以跟我一起去。」
諾拉扭過頭,雙眼這時像是瞬間擦亮的玻璃珠,頭一次有了不同以往的生機。
「為什麼要幫我?這對妳有什麼好處?」
「妳這樣的舞者怎麼可以失業呢?而且,有那麼多人喜歡妳的表演,妳忘了亞列幫他同事跟妳要簽名嗎?連話都沒說過的人,卻很喜歡妳的表演,不覺得這種事很浪漫嗎?」
記得分別前,亞列衝下他那輛馬車來找諾拉,說他差點忘了幫他同事要她的簽名,因此希莉葉有緣拜見諾拉簽名的場景。她的簽名流暢但單調,簽一百張大概有九十張都一模一樣。而且從她握筆的姿勢可以看出,她不擅長拿筆,這種簽名應該是長年苦練而得。亞列說「能不能多寫一句『給厄麗爾』」的時候,諾拉一口回絕,現在想來,應該是因為她不知道怎麼寫又不想坦承,而不是不願意配合。
面對希莉葉稱之為很浪漫的事,諾拉的口吻沒有什麼變化。「我沒有想過被喜歡之類的事,我從沒想過必須被喜歡。我只會跳舞,我需要工作賺錢,所以我才做舞者。我不想被取代,所以我告訴努彬,不准找備用舞者,劇團還欠我一大筆錢,就憑這點,他得聽我的。但是……」
諾拉打住了。沉默像是蟲群爬上皮膚,希莉葉一直等到自己像是快要尖叫出來,才試探道:「聶錫斯在北城,努彬也在那,妳如果要去找聶錫斯問劇團的事,我們就順路去看努彬,一點都不刻意,如果到時不想去,我們就不去,怎麼樣?」
「妳這口氣是把我當成小嬰兒嗎?」
諾拉竟然還有臉如此抱怨。希莉葉覺得倘若自己跟她一樣遲鈍,人生會輕鬆很多。於是她頂了回去。「小嬰兒都比妳誠實。妳明明想去找他問個清楚,但又不敢去,只會躲在這裡生悶氣。」
「我沒有在生悶氣。」面對希莉葉的挑釁,諾拉白皙的臉龐泛起血色。「去就去。但是我說好請你們吃飯,先吃完再去,我可不想到時路上總是聽妳嘮叨說我欠妳一頓飯。」
「我才不是為了嘮叨這種事來找妳的!」
「妳還沒好?剛才不是說再五分鐘就可以出門了嗎?」
約瑟夫探頭進來問道,房間裡的希莉葉這時還在忙著戴耳環。
「再五分鐘,這次是真的。」
「夠了!我算過,這已經是妳第四次這樣說。我要去門口練琴,妳好了自己來找我。」
本來希莉葉也覺得很快就能準備好,可是一想到這次是綁架案後頭一次再見亞列,就想慎重為上。她還記得上次他誇獎她打扮後很漂亮的事,雖說有些幼稚,但想被喜歡的人誇獎應該是很普遍的願望才對。
希莉葉決定綁高馬尾,穿上黑色連衣裙配白色細腰帶,簡單大方。之前晚餐會的盤髮也是個很棒的選擇,但在城裡的餐廳,做那種髮型顯得很格格不入,只能忍痛放棄。配件部分,她猶豫良久,決定還是要珍珠耳環,不會太搶眼,低調又不失高貴。
在開始將近五十分鐘後,希莉葉終於可以出門了。她拎著包包,挽著約瑟夫踏上街道。
★
諾拉派來告知晚餐時間的人同時告訴亞列和拜亨說,她預約的是餐廳的包廂,所以不需要太拘束,但餐廳建議客人稍加打扮,至少衣服不能是幾天沒換的,男士最好穿有領上衣。
儘管如此,亞列跟拜亨不打算盛裝出席,頂多找了有領的上衣跟最乾淨的褲子。拜亨出門前花了點時間梳頭髮,亞列也不著急,就在門外等。
老實說,和拜亨共同赴約讓亞列很不自在,但拜亨說他們要是先後出現,其他人免不了會比較他們的打扮。素來粗魯的同僚還有這種細膩到詭異的心思,讓亞列頗感意外,但既然樂見拜亨和諾拉打好關係,那照拜亨的要求去做準沒錯。
看到終於離開房間的拜亨,亞列挑起眉毛。「你有認真打扮嗎?」
拜亨的頭髮是比平常整齊了點,衣服也是有領的而且很乾淨,但除此之外就沒什麼特別的──喔,用了條亞列沒看過的深藍色皮帶。
「如果是說那種滿臉白粉還噴香水的鳥事,那就不必,謝了。這樣我最習慣。」拜亨鎖好門,逕自達達下樓,讓亞列自己跟上。
二十分鐘後,餐館門口的路燈下站著兩個手插口袋的男人。
「巴路不是說過女人出門都愛拖拖拉拉?你說她們會不會也一樣?」
聞言,亞列望向附近的鐘,鐘面上顯示距離四人約好的時間還有五分鐘左右。
「是我們早到了,不是人家遲到。」亞列邊說邊觀察餐館的外觀,光看窗邊的雕花窗格就知道,要不是諾拉做東,這種地方他一輩子都不可能踏進去。「喂,待會要掩護你嗎?」
亞列問的是要不要在諾拉面前把這次綁架案的功勞盡量讓給拜亨,讓她對他的印象更好一些。其實拜亨的功勞本就不小,亞列主要是想問,有沒有必要由他適時誇誇同僚的表現。
「不必,硬要說我這次根本沒幫上忙,光負責睡覺。吹噓這事比吹噓老二大小還蠢。」
「這樣說的話我還不是一樣。」
「你起碼比我少睡一次。」拜亨逮到機會發起牢騷。「我還是不爽那事,那個聶錫斯沒比他哥好到哪去,兄弟倆有啥恩怨自己關起門解決就行了,偏偏要拖我們下水。然後他要邀我們加入那新系統就算了,還把我們先放倒又是在幹麼?下次再要去哪個誰誰誰家抓人,提醒我不要撬鎖了,我直接破窗,讓那些有錢人有地方花花他們的臭錢。」
「來不及了。等轉調通知下來,發給我們看的新組織章程八成會規定到攻堅守則,破窗肯定只適用緊急情況。」亞列心不在焉地回答。
回到西城這幾天,亞列幾乎都不願意去思考新警備系統的事。他知道新系統會比他和拜亨單槍匹馬要有效率,但他同時覺得自己就好像某種被時代拋在腦後的東西,不管費盡多少心力,對約伊坎的貢獻都只在枝微末節的事情見效。聶錫斯就不一樣,身處權力核心,只消動動指頭,就能貫徹亞列和拜亨數年來沒能在這個國家推行的秩序。杓派真的很沒用。
亞列搖搖頭。振作點,應該只是還沒轉換心態而已,自己同意加入的可是更能嘉惠眾人的偉大事業,怎麼說都應該為此高興。
還是先關心待會吃飯的事吧。希莉葉會出席,他可不能再表現出垂頭喪氣的呆樣。一想起告別那天早上,他數度忽視她憂心忡忡的眼神,亞列就內疚不已。待會得讓她看看自己打起精神的樣子。亞列整整衣領,挺起胸膛。
「你們到了。」
是諾拉。她的語調總是平得不得了。她穿得很簡單,一件無袖墨綠色帶釦背心加上白長褲,頭髮還是很整齊,金色的不規則形耳環隨步伐搖晃,閃閃發光。
「啊,嗯。」看到諾拉,拜亨的不明語助詞又變多了。這是亞列難得感覺自己勝過他的時候。
「希莉葉她們還沒到?」諾拉的視線越過拜亨的肩膀,好像覺得會有人躲在他後面。
「她們?」
「她跟我說她會攜伴。」
亞列一口氣差點忘記吐出來。好在他很快想到,希莉葉的同伴,應該是諾拉被綁架那天,亞列和希莉葉在國王劇院門口擦肩而過時,她挽著的那個男孩。他試著回想那人的外表,但這時一點也想不起來。話說回來,對方是男孩嗎?還是比較娃娃臉的男人?希莉葉是挽著他的手還是牽著他?
算了,待會就能見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