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故事｜沒有任何事發生（中）

玉嫂給了她一套衣褲換上，然而這套衣服很快地變得狼狽不堪。每到了傍晚山林就會下起雨，即使白天艷陽高照，她漲痛的乳房溢出的乳汁，以及還未完全復原的會陰仍在滲血、發膿。

她聞到身上發酸發臭的氣味，彷彿乞丐一樣，也像是童年的她，她任憑淚水滑落，怎麼到了最後，她又回到如此落魄的模樣。

揮之不去的蚊蟲圍繞著她，即使省吃儉用的吃著饅頭，剩下的食物也漸漸發餿。她每天都在尋找葉子上累積的露水，喝著山溝的小溪，她發燒、腹瀉，疼痛，飢餓。無盡的絕望。

她漫無目的的沿著山路行走，至少山裡沒有其他人。她想起童年在大街上被人唾棄，被狗追趕，被老鼠咬。人們的嘻笑辱罵如此恐怖，直到遇到太太。太太有一間安全的大房子，有高牆，有其他僕役。

她恍惚地想起，每一天早上都要舀起乾淨的淨水，要陪玉嫂燒水做菜，要準備洗全家的髒衣服，要清掃宅院的落葉，要將每一間廳房的地板和角落擦拭乾淨⋯⋯即使這麼忙碌，她還能和其他的傭人聊聊天，開心的微笑。

如果太太心情好，還會送給她們漂亮的衣服和髮飾。她好喜歡太太，真想要替太太做所有的事，但可惜太太最想要的是個孩子，太太的肚子卻長年沒有動靜⋯⋯

不要再想了，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沒有男孩，沒有宅院。不要再想了，她正在走山路。她的思緒回到當下，重新感受到強烈的飢餓和口渴。她好累，好痛，好想死。

好想死，好想死。

她哭著，要怎麼死呢？要怎麼做才能結束這一切呢？好痛，好痛，她多麼骯髒噁心，努力是沒有用的，太太不要她了，沒有人要她了，她沒有用，她好想死。有很多的幻覺輪流出現，她得努力不要去想。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她正在爬山，對，但是為什麼？也許是為了太太，其他的不要再想。她現在只要走路，一直走，繼續走，直到走不動為止。不要去想方向，不要想其他的事情，不要管飢餓和頭痛，只要走路就好⋯

她發現背後跟著兩條野狗，遠遠的凝視她。她停下來，野狗慢慢靠近。

「來啊！來吃了我啊！」她歇斯底里的大笑，大哭喊：「快吃了我這個髒東西啊！」

野狗卻被她嚇到了，不敢靠近。她頹坐在地，哭了好久。連野狗都不要她，跑了。

她坐了很久，哭累了。她不想睡覺，也不敢睡，只要一閉上眼就會看到男人的臉，好噁心，那些幻想快把她逼瘋了。她好餓，剩下一點的饅頭已經發綠了，只能丟棄。她無處可去，山路也已經看不清楚路徑了，她只能胡亂走。又過了一夜，今晚的雨比較小，她躲在凹陷的山壁下，看見對面山上微弱的燈火。

她懷疑這也是幻覺，凝視微眇的火光很久很久，半睡半醒的，直到火光熄滅，漫長的深夜後，黎明照耀山頭。她決定朝昨晚的火光處前進。

她站在斑駁的矮牆前，重複確認這並不是幻覺。階梯上沒有雜草，矮牆旁邊都沒有雜草，有人在細心維護這裡。門前也有被人走出來的道路。

她敲門，等了許久，開門的是一名老尼姑，對她落魄的模樣皺起眉頭。

「我好餓⋯」她疲憊的說。還有好痛，好累，以及好多的話想說，只是沒力氣了。

尼姑把門打開，她站在小小的庭院，這間尼姑庵又舊又陰暗，屋頂和牆沿滿是水漬與黴菌，開門透氣的正廳有另外兩位尼姑背對她誦經，她能見到小小的佛像掛在牆上。

這裡只有三位尼姑，年紀都比他還大，也許比玉嫂還年長。開門的這位做了個手勢，要她停在這裡不要動，轉身到旁邊的廚房舀了一碗粥，裡面混了野菜，料少到像是一碗湯。她迫不及待的喝完，喝完後，感覺到自己更餓了，她不敢說，至少精神回來了。

「走吧。」尼姑要她離開。

她驚恐不已，哀求：「我沒有地方可以去，能不能收容我？我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正廳的兩位尼姑也轉身看著她，她打斷她們的修行，她感到畏懼。尼姑們交換眼色，開門的那位看似不悅，但還是引領她到另外一面的房間，有另外一位尼姑跟上來。

開門的尼姑拿出一套衣服，這套衣服不像是她們身上的灰衣，還有一點霉味。

「你身上的衣服太髒了，換下來吧。」

她褪下衣服，身上的奶臭味、傷口發炎的氣味，讓兩位尼姑皺起眉頭，面帶嫌惡。她羞愧的低下頭，什麼都不敢講。

兩位尼姑低語，開門的尼姑離開，到廚房燒水。

最年老的尼姑，她後來才知道是這裡的住持。這位嬌小年長的尼姑翻出床褥鋪好，緩緩說：「佛門是清淨之地，你已經被世俗污染了。你沒辦法加入我們。但是你身上的傷口很嚴重，躺下來。」

她躺下來，尼姑們輪流給她擦拭身體，要她把雙腿打開，拿出針線縫補產後的撕裂傷。很痛，她努力忍住，也看到尼姑擦拭的布上都是膿和血。

後來，她連續昏睡了好幾天。尼姑們沒有多問她的身世和背景，她充滿感激。只是，她們的面無表情還是讓她害怕，她害怕自己被討厭，更害怕被趕走。

有時候她還是會被夢中幻想的男人們驚醒，但是，她醒來隨時都能看到尼姑在廚房，或者在正廳，有其他人的陪伴，總是安心許多。

尼姑們不多話，她想報答她們，然而正如尼姑們所說，她已經被世俗污染，當她的傷口漸漸癒合，尼姑要她換上洗好的衣服，離開這裡。

她無助的被推向大門，哭喊著：「我什麼都能做！我能夠掃地、撿柴和劈柴生火，我也能夠煮飯做菜，洗衣，我會縫補衣服，我可以替你們做所有的雜事，讓你們專心修行，我很有用！請讓我做事！拜託讓我留下來！」

她緊緊抓著大門，尼姑們不為所動，在絕望之中，她突然想到一件事。「等等！等我一下！」她急忙打開布包，饅頭吃完之後，布包變得非常小了，裡面還有一個沈墊墊的小囊袋。裝的是錢。

「這些都給你們！請讓我留下來，請讓我留下來！」她把小囊袋塞給住持，跪在台階上用力磕頭。

尼姑們在看到囊中的錢之後，表情有了大幅度的變化。她們退到門內，快速地竊竊私語。

而她淚流滿面，恐懼自己再被遺棄。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了？

不久，住持站出來對她說：「我們可以留下你。」住持的表情勉為其難。「但因為你是不潔之人，你不能吃住跟我們同一間，你隨時都要迴避我們，你也不能進入正廳接近佛祖，還有最重要的是，你不要再說話了。當個啞巴，不要干擾我們修行。」

她感激涕零，即使尼姑們只讓她睡廚房的地板，她也慶幸終於有容身之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