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像是黑夜的化身。
烏亮的及腰長髮、漆黑的連身裙裝……女子全身黑色打扮,站在白茫霧氣中,宛如一道鬼影。
女子擁有冰冷而中性的美貌,眉宇間透出一股凜冽英氣,雜亂瀏海下,一雙眼眸像是黑曜石,既銳利得能割人,又脆弱得會隨時破碎。她的相貌出奇年輕,約莫十七、八歲,或許稱她為少女會更恰當,然而藏在她眼裡的滄桑,又絕非尋常少女會擁有。
她的懷裡抱著兩個又髒又舊的布包,布包裡是一對約莫一歲的孩子,一男一女,五官相像,雌雄莫辨,她幫他們各作打扮,以不同的髮型與童裝顏色來分辨性別。
黑衣少女看著圍牆上的大字:兒童養護施設──彩虹的故鄉。
這所育幼院位在遠離市區的深山,被重重竹林包圍,若非特意造訪,不可能行經此地。
黑衣少女看了看酣睡的孩子,又看了看橫在眼前的大門鐵柵。
沉痛又複雜的情緒在她的胸口徘徊,使她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究竟,黑衣少女為何來到此地,又為何佇立在大門前,不願離開……
都要從三天前說起。
※
黑靴踏破了港鎮的雨夜。
黑影穿越雨幕、踩破水窪,在低矮樓房之間激起潮濕的腳步聲。
黑衣少女跑著,沒有盡頭似地跑著,速度之快,堪比擅於飛翔的鶇鳥。
她的名字是小町月海。
月海神色緊張,呼吸急促,身後似乎有人追趕。即使雨水打濕雙眼,汗水流落眉睫,她依然沒有減緩奔速度。
前方就是大街,跑出去會無處可躲,她鑽進一旁的窄巷,走進深處,背靠牆壁,輕聲喘息。
她留意不發出聲音,小心地從縫隙探頭而出,窺視有無追兵。
港鎮的照明損壞大半,常人只看得見一片黑暗。
她的雙眼卻逐漸充盈血紅色的光采,視野由一片漆黑,浮現出一個個的色塊──燈柱、房屋、水窪……各自依其溫度高低,呈現出橙紅至暗藍不一的色彩。
紅外線視力(Infravision)──
她的雙眼能以「熱成像」的原理,接收物體表面溫度散發的紅外線,為她描繪人類肉眼看不見的世界。即使在炎熱的夏季雨夜,景物盡是一片藍綠色,只有一閃一滅的路燈以橙紅色高掛於上,但只要有散發熱量的物體闖進視野,她就能敏銳察覺。
正如轉角的那道人影。
紅光從人影手中炸開──
子彈擊中牆壁,石屑濺上側臉,她沒有聽見槍聲,想必「敵人」安裝了減音器,她拔腿奔逃,只要有一絲遲疑,難保流彈不會擊中她。
她在樓房間的小巷穿梭,反覆改變方向,希望能迷惑敵人,卻是徒勞無功,敵人的數量超乎預期,她轉進左巷,見到兩個追兵向她逼近,往反對方向跑,又被三枚子彈扼住去路。
她甩動長髮,搶進第三條路,彈著聲緊追在後,咬斷她數根髮絲,她踢倒牆邊的波浪板,試圖拖慢敵人,卻無用到連自己也感到可悲。她跑到盡頭往右拐,再次被埋伏的子彈嚇阻,被迫逃向背後唯一沒有追兵,也是最後的道路──並立即發現是條死路。
死路被建築物三面包夾,堆滿鐵製與塑膠製的工業餘料,乍看就像她的墳塚。
兩對腳步聲踩著雨水接近,從聲音的俐落整齊,聽得出敵人是訓練有素的專家。
他們故意把她逼進死路。她恨恨地想。
當她游走的視線在右側三樓發現一扇氣窗,身體已比大腦更先作出決定──她像被彈弓發射出去似地,一腳蹬向右側牆面,藉反作用力跳向左側,再反覆一次,便在半空中劃下漂亮的弧線,飛向緊閉的窗戶。
右小腿的灼痛差點打破她的平衡,她看不見被什麼打傷,但她在蹬牆時就調整好角度,雙手擁緊孩子,縮起頭部,旋轉身體,以背對姿勢朝窗戶墜落──
她伴隨尖銳的破碎聲撞進漆黑的室內,但三樓高處沒有地板,她直接摔落在一樓的水泥地上。
啪喀──一聲悶響。
她咬牙吞下哀嚎,疼痛從右肩擴散,像猛獸的利牙在撕扯右半身的肌肉,痛得她幾乎昏厥。
她用左肘撐高身體,帶著一身雨水與狼狽從積滿灰塵的地板爬起,踏著踉蹌的步伐,沿著鐵架行走,尋找勉強可以棲身的角落。來到空間邊緣,她背靠鐵架,一面喘氣,一面檢視自己的傷勢。
右肩脫臼、背部多處被玻璃割傷、右小腿開了兩個相通的洞,正在汩汩出血……方才咬上右腿的灼痛,八成是來自槍彈的狙擊。身負如此傷勢,面對如此機警的對手,換作常人只有投降的份。
但她並非「常人」。
右腿的槍傷已然止血,玻璃碎片從背部排出,灑落滿地鏗鏘、脫臼的右上臂在肌肉牽動下,發著「喀喀」聲接回肩膀、全身肌肉也逐漸放鬆,回復基本的運動機能……
不死之身──任何人看到她復原的速度,都無法不聯想到這夢幻般的詞。
她大口喘息,汗如雨下,回復傷口消耗她太多體力,右腿槍傷又太過嚴重,無法立即痊癒,她沒有把握還有餘力應付「敵人」。
她抬頭,望向挑高的氣窗,望進窗外的雨夜。
昏暗的光景、窒息的空氣、絕望的困境……
與「那個時候」,多麼相似。
『拜託……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她想起那個黑暗、狹窄、死寂,宛如鋼鐵棺木的空間,想起嬰孩般的自己。
淚水淹滿雙眼,雙拳因激烈的敲打而紅腫瘀青,喉嚨因癲狂的嘶喊而乾啞失聲……不論她如何苦苦哀求,厚重艙門另一側的那道背影,依然無法被她挽留。
『我不是跟妳講過好幾次沒事嗎?』
男人隔著艙門玻璃擠出笑臉,沒有避開她無助的視線,也沒有停止轉動身後外艙門的旋柄。
她點頭,抿緊嘴唇,順從地、卑微地、乞憐地、珍惜地。
『妳也變得很想努力活下去了,不是嗎……?』
他說,她再次點頭。墜落的淚珠幾乎擊垮她的雙膝。
『所以……活下去吧。只要還活著,就活下去吧。』
他樸拙地笑著,笑得一如以往。
像為了安慰女孩而緬腆的男孩。
『沒事的……我是……』
在那瞬間,她看見了。
看見那笑臉的覺悟。
『我是不會死的。』
留下這句話,他拉開了外艙門。
她用生命呼喊他的名字,聲音卻被狂暴翻湧的海水吞沒。
那個人──倉成武,就這麼從她的眼前被深海奪走。
帶著她的靈魂與愛,一同沉入幽暗的海底……
她的生命,是武換來的。
她不能被抓到,她要活下去,和他們的「寶物」一起自由地活下去。
『生命,是世界上最棒的事情,是偶然產生的奇蹟。』
只要她聽著,念著他的聲音……
絕望──世上就沒有這個詞。
她睜開雙眼,思緒平靜,眼裡再也沒有渾濁。
她從側背包掏出兩根手指大的迷你手電筒,扳開開關,卻不見一絲光芒。
這不是一般的手電筒。她將切割過的相機底片放在燈泡前,將可見光過濾為人類肉眼看不見的紅外線。照明範圍約半徑十七公分,無法反射被照物的顏色,但足夠讓她看清四周。
隨著雙眼再次盈滿血紅色,她看清四周佇立著高聳的貨架,高度直達屋頂,貨架上堆滿用大型瓦楞紙箱封裝的貨物,整個空間佔地至少兩百坪,這裡毫無疑問是座倉庫。
她強忍心痛,撐著半跛的右腿,扶著貨架彎身搜索。當她拐過轉角,手電筒照到走道前方,有座金屬圓桶疊成的金字塔,每個圓桶都有半個人高。
她舉起燈光,照亮圓桶表面的標示。
在易燃物的警告標誌旁,寫著「甲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