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盡之事與後見之明--電影《台灣男子葉石濤》文學轉譯探討

小說開頭訴說葫蘆巷原以典雅、淫蕩著稱的由來，帶出文中相命與情色兩項要素。後描寫現今葫蘆巷的骯髒擁擠--滿是垃圾、汙水與喧囂，人與豬擠在一塊共同生活的魔幻空間。空間的切割與對於月色的運用是小說中令人印象深刻之處，而舞台劇恰能將這兩者以舞台的分隔與燈光的切換來呈現。以下就兩者對於豬的意象及春夢詮釋的差異性展開討論。

電影片頭的第一幕，舞台劇以寫作中的中年男子的獨白導入，投射在他身上的是平實無奇的白光。而戴上頭套扮演豬的演員們則是從朦朧的褐色燈光中出現。以四肢爬行的豬隻們逐漸逼近看似作為敘事者遊離於故事外的中年男子，其中一隻豬猛然拔下頭套套住他，露出普通人類的臉龐改以兩腳步行離去。中年男子未顯露任何驚慌，只是淡然地緩慢摘下頭套，平視鏡頭。

這裡最明顯的是豬之於人的隱喻。小說中先是描寫了人豬共居的場景，又透過江濱生訴說豬原本是愛清潔的動物來暗示環境對於人的壓迫與異化。其後江濱生對於豬從憐憫到為了目的而欲殺之；主角銅鐘仔則是從對月光下呼氣與互相愛撫的豬隻感到噁心之極，到度過數個與茉莉小姐互相依偎的夜晚後--「我對這骯髒的動物已不再有根深蒂固的厭惡」--兩人對於豬的態度轉變，是他們生命中陷入困境或缺憾得以完滿的心境投射。舞台劇第一幕的安排可謂巧妙，用人演繹豬與人化作豬再回歸人的頭套此一符號的置換帶出原著的隱喻。可惜應是礙於篇幅，劇後段未再就豬的意象展開，個人喜歡的：角色們對於豬的態度轉變及文末吃了安眠藥酣然安睡的豬等小說中之鋪陳，僅看此段落的觀眾便難以體會。

電影後段接續的是小說標題中提示的重頭戲：「春夢」。此處劇情是深夜裡傳來的奇怪聲音引起主角遐想連連，這段引子中主角聽到的聲音舞台劇只有用主角的口白敘述，背景依舊只有模糊的樂音。而後出現在朦朧褐色燈光下的是壯年形象的主角，中年主角與這理想的分身 (或是暗示了現實與夢境邊界的存在）交錯的開口，台語腔與似乎刻意格外鏗鏘有力的「普通話」形成對比，筆者認為是旨在表達同樣語句下語言切換帶來身分想像的落差；以及不得不轉換為另一個語言才能符合理想，但這種轉換本身就極為生硬不自然的隱喻。

壯年主角為了確保茉莉小姐的安危而進入她的房間，此段開始舞台劇的呈現與小說給筆者的感受有極大落差。結合先前被留白的呻吟聲（呼痛聲），解開上衣貼近茉莉小姐感受到乳房的溫熱的橋段也僅意思意思解開一顆鈕扣，以至於後來茉莉小姐以棉被遮身的動作顯得有些突兀。筆者推想應是配合收尾於主角和茉莉小姐牽手及淺嘗即止輕吻臉頰的調性，舞台劇將春夢整段處理成留有想像空間的文藝的柔美。但小說給筆者深刻印象的便是主角與茉莉小姐的關係既耽於肉體俗豔下流又不失理解彼此靈魂深處的空洞，靈與肉的交融才得以填補主角由於亡妻與離鄉等諸多因素缺失的內心。小說結局窮極慾望相依的兩人治癒彼此的絕望與孤寂，一同步入晴美的春天——筆者認為此番身與心抵達華美境界的意象，才構築出小說標題所述最脫離現實的「春夢」一詞遊走於靈肉交界的涵義。

舞台劇此段轉譯避去了原文肉體描寫的鮮活強烈，僅展現了作品的一半面向實為可惜。但舞台上前後錯落的安排讓中年主角先是若有所思的坐直繼續寫作，再從茉莉醒來後回頭窺視壯年主角與茉莉小姐互動的畫面感非常有趣。唯中年主角的一句台詞「茉莉小姐忘了一個女人的分寸」為原小說中所無，且加在此處筆者認為破壞了舞台劇想要呈現的相知相惜的唯美，更不符合小說中主角此時對於茉莉小姐的態度，此添加有待商榷。

紅鞋子小說開篇以每個人都能感同身受的大熱天與飢餓感切入，描述主角奔走覓食的日常風景。但同時也埋下不安的因素：不想回家的主角調頭前往同事許尚智家，這一轉造就了他曲折痛苦的未來，但當時的主角對此是一無所知的。你眼中一如往常的光景，為何成為他們口中的罪大惡極？筆者認為這正是葉老藉由本篇想叩問的事。

藉由許尚智的引路，一個個特色鮮明的角色陸續出場。於日治時期便開始從事抗爭運動的無業遊民阿才伯、神秘的留日過的資產階級老洪、國民學校教師龔梨花小姐--主角對於他們橫跨社會中的各個階級，卻能融洽的相聚暢談這點感到疑惑時，從現代回望知曉時代背景的讀者則開始嗅出不對勁。又隨著眾人對話中灑落的關鍵字，在讀者眼中他們的立場與理想已清晰浮上檯面，唯主角仍未察覺任何端倪--「拿到的又是政論此類的書，我有點不高興。我迫切需要的是有關祖國文學的書本呢。」

主角辛勤抄寫紅樓夢與學習北京話，就是希望能不負祖國，擺脫用殖民統治者語言書寫的恥辱。他努力追趕時代，卻不知自身將被捲入時代的漩渦。他不是不明白社會現況，他也明瞭光復後社會的破敗，但他就是醉心於文學從未掛心政治，忽視了那隻房間裡的大象。但主角的不知也無法說是他的原罪，因為在那個時代，一切是不講道理的。不問自由意志，不在乎你是無辜被牽扯還是秉持著理想，從主角出現在阿才伯家的那一刻起，在當局眼中他已沾染上無法擺脫的「罪孽」。

辜雅琴小姐出身於基督教信仰的大家族，卻有洞察人間疾苦的人道主義關懷。主角與她交流鋼琴與文學，在談話中她透露出對於共產黨的熟悉與追崇。若說先前的談話僅僅是暗示，作者此處終於正式向讀者揭曉謎底。本段另一重點是主角與辜雅琴年歲相差的短短五、六年帶來的思想上的落差，對於主角而言祖國大陸是陌生的遙遠異鄉，比起那片土地上人民遭受的壓迫，他更在乎的是台灣人民當今面對的惡政。不需要與所謂的祖國連繫，他所想的是台灣人民必須掌握自身的命運，身為資產階級卻對共產黨有著堅定信仰的辜雅琴在主角眼中是矛盾難以理解的。他喜歡她對於藝術的執著，不喜歡她對信仰的固著。

甘端月作為帶出紅鞋子意象的重要角色，是執著於跳舞此一生存目的的狂人。家庭環境與時代不容她一展長才，但她仍積極地於這汪洋中打撈奇蹟尋覓知音。主角對甘端月那熾熱直率的靈魂有種憐愛，筆者認為是出於同類相惜。在混亂的世道中，他們仍執著於奉獻自身給那純粹美好的事物(文學/舞蹈)，只是想要站上時代的舞台被眾人認可。

巨大的時間跨度與視角的轉換，主角簡阿淘與那些怪人的相會已是前塵往事，二二八的傷痕也讓他內心有所改變，「曉得思想和行動實踐之間有一條又深又寬的鴻溝，除非是英雄型的人物，否則不是那麼容易就跨過去的。」增長了對於政治現況的認知，無法成為英雄的他更專注於文學寫作。一切時光看似能夠被輕輕放下，但那個秋夜，如同盛開玫瑰花的紅鞋子翩翩舞動，他自憐的淚水灑落，對記憶中可愛的人們思念紛紛。電影的餘韻是強勁的，他噙著淚水望著弦月流連於其中。追憶過去的朦朧月色，卻是黑夜撕裂日常的前奏曲。

佔據小說大量篇幅的主角與諸多怪人們的日常，筆者認為正是紅鞋子獨有的魅力。舞蹈的轉譯難以呈現此一部分，但對於小說後期那不知為何受罪只能盲目恐懼的氛圍有著貼切的詮釋。拍攝的舞台筆者猜測是景美人權園區的牢房內。最初，小窗中透出兩道光芒，在穩定的舞蹈與恬靜的配樂下，洽呈現出柔和月光之感。舞者穿著的紅舞鞋是灰暗房間內唯一溫暖的顏色。

突兀尖銳的鐵門聲劃破了虛假的平和，舞者毫不抵抗地被架著拖行，再被肆意地舉起旋轉。脫離支配者手臂的禁錮時，舞者們再也無法自由舞動，只是僵硬著等待暴行的再臨。支配者來回在舞者間粗暴的撥弄他們，他們是陀螺，是供人任意擺布戲弄的玩具，暈頭轉向連自己必須遭受如此對待的理由都不知曉。轉動的模式也暗示著這些人們的狀態，紅舞鞋踮著腳尖艱難地轉動，有人則是轉動頻續逐漸加快，接著不支倒地。原先的溫柔月色如今顯得陰冷，緘默地注視著一切苦難的發生。

紅鞋子的舞蹈轉譯無法完整呈現小說的眾多要素，但在處理小說的核心：「用細細鋪陳日常帶來的反差」時，舞蹈轉譯藉由燈光音樂的烘托與舞蹈編排，也展現出了原作那股風格割裂的震撼與平凡人面對權力時只能被任意擺布的無力感。筆者確實於其中感受到閱讀小說該段落時內心滋生的恐懼，並透過舞蹈與鏡頭的引導，看到了超出原作更為強調紅鞋子從優雅堅定到脆弱不穩的意象轉變。

轉譯有其限於體裁與篇幅而必然未盡之事，然也有其轉譯中才能展現之獨特風貌。願轉譯這束後見之明的光，能照亮更多文學未能抵達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