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樂章>
討厭。
我討厭冬天。
不僅僅是因為陽光被厚厚的雲層所遮掩,那冷冽到令人足以窒息的溫度,也讓人喘不過氣。
曾經,我以為他的出現會讓這灰白的冬日增添一分靛藍,少一分冰冷。但是我錯了──他根本就不關心我,滿腦子只有音樂、音樂、音樂!
我也喜愛音樂,我也懂得那份執著;可是啊,因為這樣就完全不理會我的心情……蓮,我對你來說難道只是可有可無嗎?!
我總是看著你拉奏小提琴的背影,很認真、很迷人……有時還會無意間看見演奏中的你露出淺淺微笑。
曾經,我以為那是只屬於我的、只有我才能看見的幸福微笑;那是偌大的謊言──現在的我徹底體悟到,沒有我,你照樣能在維也納過得好好的,甚至是在他人面前展現笑容。
難道我的存在,完全比不上那五條線和上面標注的記號嗎?你回頭看看我啊!月森蓮!
* * * * *
夜,讓原本就狹隘的空間顯得更加閉鎖。
五坪大的房間裡,失去了過往帶些生澀的琴音;窗簾阻斷了戶外微弱的光線,使得床的周遭更為死寂。天花板上的吊燈,此時也成了一枚黑暗裡的裝飾品。
日野香穗子將自己反鎖在房內,不顧外頭母親焦急地叩門聲,緊抓著床單,只是將臉埋進早已溼褥的枕頭裡,痛苦地忍受名為孤寂的淚水。
「好痛苦…好難過……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我要愛得這麼辛苦?」
在心裡反覆問過自己幾千次的香穗子,如今只能發出嗚咽的啜泣聲。
她累了,倦了。不單是精神上的折磨,長期忙碌於課業與活動之間,早已讓日野的身體不堪負荷。
日野香穗子深深體悟到,光是靠回憶與喜歡對方的心情,並無法維持這段戀情。遠距離戀愛到最後還能有幸福結局的人,到底有多少?導致不安的因子實在太多,光靠信件與電話聯絡,真的能瞭解對方的心情嗎?
更何況對方還是個缺乏聯繫,不擅長用文字表達內心想法的木頭。
失去愛的滋養,日野的心就宛若一株枯萎的小草,正隨著時間而逐漸凋零。
「蓮……」為什麼你不在我的身邊呢?我愈來愈……沒有能到你身邊的自信了……
雖然認為自己有了很大的進步,但總是會被指導老師糾正出一堆缺點。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的練習了,以前的話,還會因為有你的鼓勵而振作起來,但是現在……
是我太過依賴你了嗎?我的存在,對你而言是不是成了一個包袱?
眼看就要畢業,現在的我想要考取國外留學資格已經是不可能了……打從一開始,那就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美夢啊!
黑暗漸漸吞噬掉日野香穗子的知覺,周遭的環境變化,什麼都察覺不出來了。
就這樣睡去…也沒關係了吧?
「香穗子…」
意識朦朧間,一隻溫暖地大手輕輕撫上了日野的後腦杓。
* * * * *
急促且滂渤的琴聲,挾帶狂濤駭浪般地氣勢,自校內地下室的琴房席捲而出。
沈重且緊促的音符,隨著演奏者手指敲下琴鍵的瞬間,藉著琴槌撼動了鋼琴內部兩百三十多根弦。
一波尚未平息,另一波又直追而起。連綿不絕的琴音如侵襲海岸而來的海嘯,有時又似水波撞擊礁岩而成了破碎浪花。
焦躁、不安、憤怒,抑或是……抑鬱?
月森蓮緊蹙著俊秀的雙眉,手指像是在宣洩情緒似地,奮力地往鋼琴鍵上敲打。原本應該輕快而盛大的樂章,彷彿爆裂般地不斷噴發出無名的火焰。
「……我到底在做什麼?」嘲雜的琴聲維持了好一陣子,而後在月森蓮的驚覺下劃上了休止符。
煩躁。
我到底在煩躁些什麼?
心情不知怎麼地,就是無法平穩下來……如坐針氈、芒刺在背。
是合奏不順利的原因?不對,這種只要練習就能解決的問題,不會讓我這樣坐立不安。
難道是因為肚子餓所以火氣大……不對,絕對不是這樣。
是那通電話。
早上,還不是很清醒的時候,和香穗子打了通電話。她哭了,而且說我沒有顧慮到她的心情。為什麼她會這麼想?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她在想什麼。留學的這十個月來,我的生活作息一項沒有起什麼變化,聯絡的次數會減少,也確實和她報備過了。
仔細回想起來,香穗子一直在抱怨學習上的事,難道是學習上出了困難嗎?
「……」月森沉吟了會兒,起身至一旁懸掛著的墨綠大衣中摸索手機。「現在打過去…她會接嗎?」
翻開手機蓋,在維也納的時間是下午兩點鐘;依照冬日的時差計算,日本現在應該是晚上十點鐘。依照過去和香穗子的通話紀錄來看,她應該是還醒著。
不過自從早上香穗子掛斷自己的電話以後,連續打了三五通電話過去都是無法接通。在這種情況下,雖然用電話直接溝通是最好,不過還是先傳簡訊試試看吧?
「嘿!蓮!你在休息啊?」練習室的大門無預警地被推開,月森險些沒把手機給掉到了地上。
「什麼事?」沒好氣的回過身來,月森扳著張臉望著這位闖進來的友人──海拾茲。「要進來為什麼不敲門。」
「我有敲,還敲了五下,看你沒反應只好進來關心一下囉。」頂著一頭深棕色的短髮,腳踩一雙黝黑的皮鞋,整齊體面的裝扮讓人感覺他像是剛從高級餐廳用完餐直接過來似的──這就是海拾茲,來自英國與月森同年紀的中西混血兒。
「是嗎?我沒聽見。」對上那雙真誠的淺色雙眸,月森只是簡單應了句就把手機收回了外衣口袋裡。
「怎麼啦,狀況不好?」海拾茲跟著月森走到了室內唯一的平台鋼琴旁,顧自地坐到了鋼琴前的椅子上。淨白的雙手輕柔地放置於琴鍵上,指尖平移,演奏出溫柔好聽的和弦。
「哼嗯……第三樂章啊?」海拾茲看了看琴架上攤開的樂譜,若有所思的喃喃低語。「剛才在隔壁就聽到你的鋼琴,雖然不是聽得很清楚,但是……」
「夠了,我不想聽評語。我知道彈得很差!」月森打斷了海拾茲的話,一面將鋼琴上的樂譜拿走,放回了手提袋中。
心情煩躁下所演奏的音樂,一定是很惱人的噪音吧!與其去聽那些無謂的評語,不如自己先下結論。
「蓮,你也太見外了~」海拾茲笑著搖了搖頭,而後取出棉布擦拭起琴鍵。「這情況以前也遇過一次吧?就是你被教授除名那次──不過這次你懂得發洩了,真好!」
「哪有什麼好啊……」月森質疑地瞅了海拾茲一眼。聽見這種不成熟的琴音,他可不願意常見。不過…心情是有比一開始好一些沒錯。月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藉由「虐待」鋼琴來抒發情緒。
看著月森蓮糾結成一團的眉宇,海拾茲折好擦拭完的鋼琴布,起身走向了月森。
「你是不是又遇到什麼事情了?」一改先前的笑顏,取而代之的是關切的眼神與誠摯的嗓音。「要不就跟我說說,如果我幫的上忙的話。」
月森抬起眼對上海拾茲的視線,淺綠的雙瞳中沒有一絲虛偽。他是真的在關心自己,但是這終究是我和香穗子之間的問題,沒有和外人談論的必要。
「……沒事。」猶疑了片刻,月森冷冷回答。
「真的沒事?」
「……沒事,真的。」
「哼嗯……」海拾茲隻手托起下顎,打趣的觀察著月森蓮的反應。「呵呵,簡直像戀愛中的男女在鬧彆扭一樣。」
「我才沒……!」故作鎮靜的謊言被誠實的箭所刺穿,遂即洩漏出底下的真實。
「你不適合說謊啊~蓮。」海拾茲笑著拍了拍月森的肩頭。「一聽到關鍵字就那麼激動,看來我的猜測沒有錯啊~」
「唉……」既然是「猜測」,那就是我自己掀了自己的底了。
「別嘆氣啊~愛情可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事物之一,不適合這樣唉聲嘆氣!」海拾茲繼續鼓勵著月森,而後乾脆自願地當起愛情顧問來了。「我也算是小有經驗,你就說說看~我不懂的話,還能幫你問其他女性友人。」
「哈?」月森蓮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海拾茲剛才……說了什麼?
「女人才瞭解女人啊~別看我這樣,我可是有很多很要好的女性朋友,他們一定很樂意幫你解決你的愛情煩惱……」
「女性友人就不必了。」月森有些汗顏的阻止海拾茲繼續發言,遲疑了會兒,才緩緩把自己的情況說給他聽。瞭解了情況的海拾茲,只是點了點頭,而後用著打量的眼神對著月森蓮全身掃了一遍。
「……什麼?」被這麼盯著,全身上下也怪不自在。
「你不瞭解女人啊~」望著月森盯了好一會兒,海拾茲終於歸出這個結論。「要說你是音樂控嘛…就不會被女朋友影響表現了,所以只能說你真的不懂的安撫你的女朋友。」
「但是,是她先說要好好談談的,怎麼可以沒來由的就掛電話?」月森也有自己的一套堅持,他一直認為自己根本沒錯。
「記住第一要點~」海拾茲清了清喉嚨,鄭重地對著月森蓮吐出一句讓他相當吃驚的話。
「不管是誰起的頭,千錯萬錯,你都要承認是你的錯──這就是安撫氣頭上或是耍任性的對象首先要做的事。」
「呃……」看情況?先安撫對方的確很重要,我最擔心的就是當我還沒搞清楚狀況前,香穗子就莫名其妙的哭起來。
「你有沒有仔細想過,你們是為了什麼而吵架的?」看月森認真思索問題,海拾茲乘隙說明起下一個要點。「你覺得她是因為寂寞、課業壓力大,但真的是這樣嗎?這些原因的背後,是不是還隱藏了些內情……又或者是你根本想錯了方向。」
「…………」
「吵架嘛,其實不是單純的為了講道理,而是對方不肯讓你。男人女人都一樣,吵到最後常常會偏離主題,只為了賭一口氣──人生氣的時候,什麼狠絕的話都說的出來,什麼惡毒的事也做的出來。對吧?所以認錯只是暫時的讓對方更容易說出來理由,好讓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所以她才掛我電話……」月森皺了皺眉,還是相當不能理解的樣子。
「你在這裡一頭熱的想也沒有用啦~快點打電話給她不就好了?拖拖拉拉的我都要看不下去了!」海拾茲半開玩笑地推了月森一把,而後相當識相地轉身到了琴房門口。「我先回我的琴房去啦~等你講完再來找我練習,好嗎?」
海拾茲拉開門扉離開,獨留月森一個人望著門口發呆。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不但影響了自己的心情,還影響了課業──香穗子,這次我一定會好好的聽你說話,希望你也能夠將內心真正的想法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