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身材魁梧卻滿頭白髮的老人自臺上出現以後,不知是高年級者的知情,還是氣場的震懾,禮堂在那一瞬間安靜了下來,僅剩下雙手擺在後背的老人鏗鏘有力的踩踏地板的聲音。
那老人的神色看上去相當溫和,但所有與他對上眼之人恐怕都不會認同這種說詞。
「......讚美女神,讓新的一年再度迎來嶄新的生命力。」當他站在臺上正中央時,一道道漣漪在他說話之際散開。在經由學生表情確認聲音傳遞的功能正常以後,老人瞇起眼來接續說道,「日安,年輕的戰士們,吾名為凱薩・費勒索。」
要說這個名字會有人沒聽過,那實在過於無知。但這位絕大多數國民一生未曾親眼見過的、據說已是近五百歲高齡的里耶勒提之王就這麼出現在眾人的視野裡,這絕對是在場所有人難以相信的。
身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平日裡頂多以投影的方式向國民宣告女神的旨意以及國家治理方針,恐怕也只有逐日五拱星中各個最高領導者——第一陣星們才有與他會面的機會,在場學生無不對他親自主持迎新典禮感到難以置信。
也許,那指的是除了弗洛斯特一人以外。
他依然擺著如往常一般親切的表情,但映照著王的銀藍眼眸中此刻卻僅有死灰。
「對吾等生活於里耶勒提領土的子民而言,女神的祝福乃是至高無上的尊榮。今日的典禮,想必會成為各位畢生最值得驕傲的成就......」在眾人屏氣凝神之時,王已然讓出了中央的位置,用著渾厚的嗓音高聲頌讚,「為女神的親臨心生感激吧!神諭的傾聽在今日並非專屬於吾的職責!」退到側邊,他瞇起了眼,接著他虔敬的單膝下跪並閉上雙眼,「女神啊,請回應吾等的祈願,吾等必定洗耳恭聽。」
於此同時,中央再度出現了波動。但不同於方才純粹的聲音傳播,這一回在那波動化開時,在場者無不見到裡頭映出不屬於臺上的風景。
水晶做的珠簾後頭,可以看見一個皮膚白皙的女人正背對著坐在白光籠罩之處,她的金髮如瀑布一般自肩上傾瀉,在柔順的髮絲間隱約能瞧見她纖弱的身形與臂膀。
只見那女人像是注意到眾人的目光似的,她轉了過來,刻意讓任何人瞧見她的五官那樣側著臉,「我聽見了喔,凱薩,我就在這裡。」女神拉著清亮的聲音說道,「我的子民們,你們好呀!」
對於女神的印象,從來都是來自文獻資料以及王的轉述。不管是遲疑,又或者是震驚,都成為了所有人一語不發的原因。
「真是的,小凱薩!你剛才是不是又先說了什麼嚴肅的事情啊?」
「噗......」
女神的嗓音過於直率,令學員一下子從王的氣場中緩了過來,有的甚至不禁笑了出來。可王一動也不動的,他面上的敬重也絲毫未減,簡直就像是連呼吸也沒有的雕像一樣。
一搓秀髮從肩上滑落,女神咕噥了王無聊後,她這才好似想起了學員們還在注視著她的這件事。
「......總之,我今天其實是來宣布令人高興的事情的嘛!」語調聽上去樂呵呵的,女神雙手一拍又接續下去,「我啊,注意到在這裡有非常具備資質的子民,所以無論如何都想要讓他來到我這裡生活喔!」
那一瞬間,大多數的目光都落到了那抹引人注目的銀白色上。很快的,連那些不明所以的神色也知曉了那份象徵的意涵。
弗洛斯特的神色和以往沒什麼區別,就好像出生起就知曉這一刻的到來,這令向他投射而來的盡是欽羨、不甘與憤恨。
洞悉他眼裡迷茫的,唯獨那雙錯愕的酒紅。
「所以過來吧......」女神仰著頭又轉過了些身子,刺眼的光芒掩蓋了她的面容僅能見到她極其雀躍的嘴角。她向中央伸出了攤開的掌,「葛蕾夏・歐格!」
好似屏住呼吸一輩子,並在這一瞬間終於得以嚐到新鮮空氣的滋味,銀藍的眸閃過的並非是眾人臉上顯露的錯愕,而是高漲的喜悅。然而,就在完整的句子傳達至腦海中時,被推上未曾抵達的高空的弗洛斯特,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公眾面前顯現出絕望。
諷刺的是,這回卻也沒有人在注意他。
遠遠的,葛蕾夏的粉色長髮依然顯眼。她的面上展露的並不讓人意外的是詫異,可要說是訝異,也實在過於平淡沉穩,就好像這對她來說無關緊要一樣。
她是特別的——打從見到她的那瞬間,弗洛斯特便已知曉這件事千真萬確,可他未曾想過,或許這意味著對她而言他也只是普通的淪為平凡罷了。
那雙酒紅的眼將不再映有他的樣子。他的身影可以進入她的眼簾,那麼,也能很簡單的離開。
就只是離開那麼簡單而言。
女神呼喚了葛蕾夏,也就是將她指名為「獲選者」後,便逐漸的隨著波動消失在人群面前,而王也於此同時向她行禮,並在那之後如同任務結束一般,起身以後就瀟灑的離去,彷彿這些學員不值得他再多花費任何時間那樣,連解散通知都是由廣播代為行使的。
里耶勒提子民一向習慣如此,弗洛斯特卻幾近無法忍受這般日常。
在女神喊出的並非他的姓名時,他是真的感受到一直以來束縛著自己的厚重枷鎖被解了開來。
當學員紛紛挪動起腳步要往外頭走、丟下不少「獲選者居然並非弗洛斯特」的擦肩而過、趁著機會扔下對尊貴少爺的數落時,什麼也沒聽進去的弗洛斯特就只是站在那裡。
他望著同樣在原地發愣,卻在片刻後緩緩轉過身來與他四目相交的葛蕾夏。
她先是慢慢朝他走去,隨後逐漸加快腳步,最後快步奔向弗洛斯特。來到他的面前,葛蕾夏的眼裡盡是期待,她不可置信卻又帶有一絲興奮的問道,「弗洛......這是不是代表.....我能和你一樣到那個地方去了?」
那份純粹與由衷,刺痛了弗洛斯特的腦袋。
他還記得,記得他父親那顫抖的按在自己肩膀的力道,以及他那毫無根據卻信誓旦旦的一句「我們會和家人永遠在一起」。
我能和妳一樣到那個地方去嗎——即便是用玩笑的口吻,面對滿懷盼望的葛蕾夏的這會兒,弗洛斯特怎麼樣也沒能說出口。
無論是憤怒亦或是悲傷,枷鎖始終在那兒,甚至更沉了。
他到不了,到不了她所在的地方。
即使這個身體陪伴了多年,弗洛斯特仍在學習和體內這番寒冷共存。如今,他總算是明白自己永遠無法對抗這等嚴寒。
這一切總是令他心寒不已,而現在,居然還要剝奪他的意義直至寒冰徹骨。
弗洛斯特笑了,像平常一樣。
像平常一樣,對身不由己的自己自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