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

人的一生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家人健康？安居樂業？或許對於當年的我們來說，是能見到明天。

我是家中的老大，平平無奇、為了賺錢從小就半夜起床，趁著天還沒亮牽著牛去放，順便拔點豬草回家。回到家就是照顧弟弟妹妹。

在那個物資匱乏且缺少醫療資源的時代，我曾好幾次被家人放棄。其實也不只有我，許許多多也許還能挽救的生命在不能成為家中負擔的情況下被放棄。只是我本來就是比較匠的人，我不信命。所以好幾次從死神手中取回自己的性命，我想，如果我真的向命運認輸，那我也只是被埋在亂葬崗裡的其中一抹孤魂。

活下來真的有比較好嗎？我不曉得。我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失去了幾個弟弟妹妹，也已經不記得第一次拿槍是什麼時候了。為了保衛國家，不、其實也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僅存的弟弟妹妹，我選擇了撿起槍，踏上了戰場。

我與周圍歲數差不多的孩子一同前行，大家一開始還會打打鬧鬧，卻在無數的彈藥與砲火下成長。我們的敵人到底是誰？是你、是他、還是他呢？我不知道，身邊的人來來往往，這次的戰場上是隊友，下次的戰場上卻是敵人。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打仗的？看著衣服上軍徽不同的前隊友，我沒辦法開槍。

還好，還好我是幸運的。隊友們都知道我其實一點都不想開槍，也幸好我與他們的交際並不差。我開始在隊友們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我接觸到了曾經所接觸不到的事物，語文、數學、工藝技術，並且隊友們的幫助下學習著。在昏暗的月光下看著自己不曾接觸過的書，他們耐心的陪著我練字，算術，也在一有可以試著修補衣服、製作工具的情況下被教導著如何使用。戰爭的確是無情的，而我幸運的在隊友的陪伴下學會了很多。

大海真是一個恐怖的東西。在我所搭乘的軍艦被擊沉時，我是那麼想的。冰冷的海水包覆住全身，厚重的衣服使自己無法動彈。難道我就要在葬身在這裡了嗎？努力將身上的累贅給移除，幸好自己從小生活在鄉村裡，水可是從小就得接觸到的、更不要說自救了。只是大海一望無際，身上的體溫隨著時間下滑。感覺逐漸麻木，浮浮載載的好像過了很久。實際上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已經過了一個禮拜了吧？我成功的被救了下來。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我以為等待著我們的未來至少會是安寧的。

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要面對的根本就是噩夢。長達數十年的言論限制，無法與對岸的家人連絡。在等等、我還要在等等，不能就在這裡倒下。前面已經經歷過了那麼多，現在不就是當啞巴而已。我不能也絕對不可以倒下，我還有家人在等我呢。那下落不明的家人卻是當時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終於，政府開放的大陸探親。可我卻在這漫長的時間裡對自己的政府感到失望，現在唯有家人才是最重要的。但是，自己的家人已經結婚生子的話，那又怎麼辦？我只剩下一個至親的弟弟，而他也已經組建了家庭。我的存在在那刻變成了多餘。那時候認識了一個女人，他說他需要跟我結婚來讓他能到台灣工作。而我的人生也在那刻有了新的目標，因為她懷孕了。我同意跟他結婚來讓他能到台灣工作，同時我也期待著他肚子裡的新生命。對於在戰場上一直失去的我來說，這個新生命太特別了。

從他出生起我就盡心盡力的照顧著他，雖然過程有些笨拙。但最讓人感到欣喜卻又好笑的就是他喊自己媽媽了吧？真正的媽媽為了工作賺錢而被當成爸爸，自己因為照顧他成為＂媽媽＂這種感覺並不差。只是有時候這個小糰子太黏人了些，自己不在就會哭鬧，哭鬧著要找媽媽。

而我也在小糰子的成長中不知不覺老去。原本還有精力可以在他上下學，陪他做任何事情，漸漸的體力跟不上。明明知道他已經長大可以自己上下學，也知道他會好好回家，卻還是在控賢裡擔心，擔心著他是不是在路上會出意外、畢竟外面的壞人太多了。只是我好像變成了累贅，反應力已經跟過去相差太遠，許多時候力不從心。但我卻沒有停下對他思想的教導。我向他訴說我的過往，也向他哼唱自己的童謠，在一起看新聞的同時更是常常的叮囑他：不管做什麼決定之前一定要想清楚，很多事情其實是達不到的理想，要腳踏實地。我想，他會成長成世界上最棒的女孩。

隨著年紀越大，腦海中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帶著他長大的記憶。那佔據著我整個生命的尾聲，也許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爸爸吧？可惜的是我沒辦法像其他人一樣能陪著繼續長大，至少能夠看著他穿婚紗嫁人。

以前受過的舊傷在隨著年紀的增加開始復發，我發現自己小腿上的傷口已經許久沒辦法復原。我一直擦著碘酒，也一直跟他說：自己沒事，那只是小傷。然後呢？然後我就住進了醫院。我知道我的生命已經快要凋零了，只是我還想在等等，至少在多陪他一點。我知道他很難過，我沒辦法阻止她的難過，所以我一點都不介意她逃避這件事情。她會在週末的時候來醫院看我，這已經足夠了。

身體的疼痛與日俱增，我感覺到身體快不行了。雖然還想再堅持下去，但最後似乎已經不能靠意志力了呢。我的人生到這裡就會畫上尾聲，屬於我們的時代也會成為過往。不見了，世界。

不見了，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