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姫彩，妳究竟去了哪裡啊......」那個男人，就在她眼前低語著。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憔悴，即便在旁人看來他依舊只是習慣性的面色淡漠。
即便相隔了二十年，她還是，明白這種情緒不應該出現在他這般傲氣十足的人臉上。
儘管年歲帶來的歷練讓他知曉了更多的世故，但他依舊是那個天才糸師冴，那個從來就好強不已的糸師冴。
映在紫藤雙眼中的綠眸失了色，發顫的唇角讓呼吸變得紊亂與吃力。
那個糸師冴，真的留了心在足球以外的東西上。
當她忐忑的在睽違多年頭一次於網路上搜尋了他的名字、看見關於他的緋聞時，她就知道，他是真的默不作聲的在心頭保留了一席之位。
那是連她都難以推脫的相像。
緩緩踏出步伐，女人走近了心無旁騖的冴。她瞇起了眼，卻沒法將他看清。
「為什麼......」女人艱難地張開了嘴，發出了彷彿被掐著咽喉的聲音，「為什麼你......還會在意那種事情的答案......？」
腦海中的聲音與耳邊傳來的嗓音竟高度重合，這讓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隨後緩而慢的往身側看去。
只見一個身穿風衣、頭戴帽子的嬌小女人正淚眼婆娑的在幾步之遙的位置望著他。
那雙眼就如紫藤花一般，只是被傾盆大雨給覆滅。
就和姫彩哭泣時如出一轍。
「你......認為這都是你的錯吧。」女人搖了搖頭，低下頭來抿了抿唇後，她這才故作輕鬆的笑著，卻又難掩淚水而擰著眉頭看向地面說，「當時，我確實一度認為一切不再有意義而放棄活下去。但是，一想到連你對我溫柔過的證據都無法留存在這世界上，那麼我的人生就真的成了笑話，我的感受沒有一樣是真實的......」她別過頭去，隻手緊緊抓著自己的手臂，「......所以在炸彈引爆以前，我帶著你第一次送我的畫本逃跑了。」
合理性正在冴的腦中咆哮著。無論是指這段故事的真實性，又或是眼前之人的可信度。
可這個聲音他真的好懷念。
他過去也曾見識過和姫彩相似的嗓音，然而，沒有一次如此勾動他的記憶。
「雖然還是有被波及，不過也只是住院幾個月就能出院的程度......」按著手臂的力道加重，她彷彿在用長長的袖子遮掩著什麼似的，「因為沒死的我看到了集團首腦的長相，所以被當地警方保護了起來。一直到前陣子徹底破獲整個集團，我才能夠回到這裡......」
就好像姫彩真的在和他說話，只是她離開日本實在太久了，有些詞彙說的並不那麼流利。
冴沒有說話，並非是因為遊刃有餘，而是滿腔的愁思與不可置信正逐漸轉為怒意。
也許又是打算攫取名利的女人在打他的主意，而這回來的人做足了準備，不但將哭相模仿的惟妙惟肖，連說話的語氣也彷若本人。
但他是不會再因殘次品而上當的。
「......滾開。」冴沉沉的吐出簡短的話。
明明當年已經確認過了，姫彩早被炸得屍骨無存的事。
他不會再讓任何殘次品侮辱她對他來說的意義。
「再來幾個都一樣，我對妳也不會產生任何興趣。」他瞇起了眼睛，想從那極其相似的容貌上找出破綻，「既然有辦法跟到這裡，就該知道對我來說能夠做到那種程度的人已經不在了。」
原本就只是因為她提出了計畫，認為可行的他才著手思考這樣的未來，在那之後沒有誰能讓他有「這種事可行」的念頭而已。
就只是個，沒能完成的計畫。
此時的女人連逞強的餘裕也沒有，看著墳墓上刻著的斗大姓名，她的雙唇再沒能維持住蹩腳的笑，「能夠做到那種程度的人......？」她修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的遮掩著紫藤的眼，「一直討厭著我的你不是......希望我就那樣消失嗎？」
那一夜的景象剎那間浮現在冴的腦海中，他所說的話震耳欲聾的迴盪在自己的耳裡，姫彩的泫然欲泣在他的胸腔疼痛難耐。
就因為那一通電話，就因為那一些話。
一向驕傲的男人，此刻再也忍不住而蹙起眉頭。
「總是在計算和觀測著的你，肯定認為這樣的結果是你導致的吧......」滾動著失色的眼珠子，女人無法直視他而往他處看去，「你已經......不需要再認為是自己的責任了。」她緩緩的、就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似的搖著頭輕聲說道，「我們......不過就是像這樣偶遇的陌生人而已......」
那些事，冴從來就沒有對外說過。
從眼前之人的樣貌，到她所說的、僅僅只有他和姫彩才知曉的談話細節，冴的心裡其實早有了答案。
可他已經真真切切的失去她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再沒有見過她的一絲倩影。
用鼻子深深呼吸，女人摘下了帽子、露出齊肩的白色短髮，「不會再有計算不出的結果困擾你了，我把人生還給你，已經......把不需要為莫名其妙的青梅竹馬負責任的人生還給你了，所以......」她眨著濕潤的眼眸將目光再次移回冴的身上，「為什麼......你還要哭呢？」
這女人試圖裝作不以為然，但發顫的嗓音早已出賣了她。
有察覺也好，沒意識到也罷，冴面頰上流過的灼熱都不及胸腔裡頭的萬分之一。
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他頭一次體驗到這種感受，但他知道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所以妳打算又一走了之，在我的面前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冴的聲音變得嘶啞，「如果是那樣，我寧願妳不要回來。如果不是那樣......」剎那間的眼神交流，就和從前那樣，他從中感受到的是不變的接納，於是毫不猶豫的上前將心心念念之人擁入懷中。他隨後低語道，「......我就不可能讓妳走，姫彩。」
一口細微的氣倒抽著，姫彩被冴久違的喚起名字時，那雙紫藤的眼睜的晶亮，眉宇間流露著掙扎，可身子卻一動也不動的任其緊擁。
「......你只是覺得後悔。」雙手無力的垂在身側，她低下了頭，修長的睫毛半遮著眸裡的動搖，「你並不是對我有感情......就和以前一樣......」
她已經在這漫長的歲月裡終於接受了他們之間唯一成立的僅有青梅竹馬之情，從來沒有問過他樂不樂意。
而像這樣的一個男人，正用顫抖的手緊緊抱著她，就好像重獲珍視之物一般。
姫彩不相信，她不敢相信。她怎麼也不敢去想，曾張口極力否定他們關係的人，如今對她抱有的是未曾聽聞的珍惜。
她明明已經，撕心裂肺的學會承認過去的幸福都是不存在的，並在這二十年間獨自低靡著。
指頭沒有一絲鬆開的跡象，冴只是將臉繼續埋在她的髮間，「妳不也是為了見我才回來的嗎？」垂下眼簾，他的胸腔鼓譟著，但獲得答案的慾望讓他仍是選擇開口，「妳......難道是特地回來告訴我妳已經不再愛我了？」
姫彩沒有說話，她只是雙唇微敞，隨後又費力的抿起。
冴感受著她微微吐露的氣息，沉默令他胸口一陣沉悶襲來，不過他已經在抱住她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好自己該怎麼做了。
「我不會干涉妳的選擇，但我不會再讓自己錯失任何機會了。」身子和姫彩稍稍分開了些，冴那雙健壯的手臂輕輕按在她的肩上，「要花費這麼多年才能理解很早以前就有的情感，簡直像個白癡一樣啊。」他在擰眉之間盡顯懊惱，但注視著她的綠眸瞧不出一絲猶疑與不確定，「要我說多少次都可以，我不可能搞錯......」他看著彷彿聽見謊言的神色，伸出指頭輕劃過她的臉龐，最後替她將零落的髮絲勾回耳後，「我是愛妳的。」
上一次冴主動傾訴對她的感覺，說的盡是厭惡。這一次，他的言行卻全都在訴說戀意。
明知冴從不善演戲，姫彩還在嘗試說服自己，可這回她卻激動的克制不住如雨般的熱意滾落。
那可是，她連在夢中都不敢奢望聽見的話。
「是我錯了，在最糟的時機用了最糟的手段。結果，不但沒能繼續看著妳的才能發光發熱，還白白浪費了彼此這麼多年的時間。」這麼說的時候，他的目光從未離開過姫彩，「是我錯了。」
儘管仍舊用言詞包裝著自尊，但依然表明了做錯的人是他。作為一代英才、身負無數榮耀、如此驕傲之人，現在就在她眼前和她認錯、和她低頭。
其實無須等到開口，濕潤的眼眶也早已表明了一切。
姫彩的防備，早就在終於再次見到冴的那一刻逐漸崩解。
冴也明白這一點，又或者說，她就和年輕時一樣，對他來說還是那個思維在同一層的意中人。
那他還在她的心尖上嗎？
冴的眼神略微黯淡，「要是妳有了伴侶，我也絕不會去阻礙妳的幸福。」
就算沒有戴著戒指，也不代表尚未心有所屬。
他不在她身邊的這些年裡，如果有誰填補了他的位置，他是不甘，但也慶幸有了支柱的她沒有過上痛苦的日子。
可他仍舊會不甘，不甘於在什麼也沒做的情況下就要眼睜睜看著她不屬於自己。
他們一起做過的夢，他們一起「看見」的那副光景分明不是如此。
「妳接下來會見到什麼樣的景色，會去往什麼樣的地方，對我來說都是非見識不可的東西。」試探性的貼近了姫彩的手，確認她毫無退卻與抗拒之意後，冴牽起了她的指尖，「姫彩，我已經退役了啊。」看著淚眼婆娑的紫藤眼眸，他用拇指輕撫著她的手背，隨後沉而穩、輕而柔的對著她說，「我現在的目標，是想看看有妳在的未來。」
此話一出，再也難掩滿腔思念的姫彩傾身朝他的懷裡撲去。而冴不再如平常那般給出冷淡的回應，他緊摟著她，隻手輕撫著她的頭，閉上眼睛靜靜聽著她嚎啕大哭，側耳細聽她不斷訴說的愛意。
就好像打通電話的那晚就該是如此，跨越這麼多年的時光，他們總算在這份擁抱裡雙雙獲得了寧靜。
「......我真的不是在做夢？」
「這話是我要說的，但確實不是。」
用拇指頻頻撫弄姫彩的臉頰，冴不斷以此告訴她能夠碰觸到彼此正是兩人處於現實的證明。
事實上，從相擁過後他們倆的手就一直牽著，來自雙方的溫度也不斷在提醒二人夢境與真實的區別。
尤其，姫彩一直曉得冴可是不喜歡與他人接觸的。
「我現在覺得非常滿足，其他事都已經無所謂了。」
「別說得像是妳又要死了啊。」
冴拉起了她的手，在她的指節上來回摩挲，「妳可是要成為我妻子的人。」
不知想過多少次，要替這隻手套上他為她挑選的、他認為和她最相襯的鑽戒，向世人大方的表明這就是他所選定的女人，這就是牽走他魂的女人。
他總是如此自信，至今依然自信，自信的叫姫彩不由得擔憂起來。
雖說她一向不為世俗眼光框架，可她終究年華老去，但眼前的冴則是恰好的穩重帥氣。如果不是他愈發迷人，她也不會從那次緋聞中嗅得一絲兩人重逢的機會。
「......這樣真的好嗎？我已經是個老女人了。」
「我們不是同齡嗎？要那麼說的話我就是老頭子了吧。」
「過不了多少年我就會變得皺巴巴的吧。」
「我會和妳一起變得皺巴巴的，那種事情不用擔心。」
姫彩聽了他不斷給出的安慰，她清楚冴不是會說場面話的人而讓那些話真心盡顯，無奈年齡的殘酷依然擺在眼前，她便落寞的看向了他處，「可是冴，我有可能生不出孩子了......」
「什麼啊，那種東西根本無所謂。」
「你不要孩子嗎......？」
冴的斬釘截鐵與不假思索令姫彩感到詫異，而冴則在此時握緊了她的手。
「對我來說順其自然即可。倒不如說，要是成為高齡產婦的妳必須承受大量風險的話，我寧可不要孩子也不要再次失去妳。」停頓了片刻，冴接著說道，「要是到時候真的沒辦法自然受孕，妳又真的很想要孩子的話，我們就去領養。」
他的每一句話都在打消姫彩可能產生的疑慮，姫彩感受到他的大手傳來的堅定，就彷彿不斷的在說「那都不是問題」似的。
「我想和妳共度一生是以我們相愛為基礎。如果我要的只是生育機器，我用不著等這麼多年。不過，要是我們真有了孩子......」冴深深的看進那雙紫瞳色的眼眸，「一定會是很優秀的孩子吧，畢竟有我們兩個人的基因在。」
只要他們能在一起，其他什麼都不是大問題。唯一需要煩惱的，只有未來將會發生什麼令人期待的事而頻頻感到驚喜萬分。
姫彩她並不是在猶豫是否要成為冴的妻子，只是在擔心自己不夠格成為他的妻子。然而，那種顧慮在此刻便已煙消雲散了。
冴親眼看著那雙眼清晰的映照著自己的身影，他清楚他的模樣不會再被什麼給模糊了。
「不打算逃婚了？」
「怎麼可能逃婚，我只是在想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明天。明天就先去登記。」
腦袋飛快運轉的冴就是在眨了下眼的時間想好了計畫，「如果沒其他地方去的話，妳今晚直接在我家住下吧。婚禮的舉辦日期要怎麼討論都好，我從明天開始就能籌備。」他隻手捧起姫彩的臉頰，「無論是求婚還是典禮，妳有的都不會比別人少。」
「我擁有的東西本來就比別人多。」掛著難以自已的微笑，姫彩也伸手撫上冴的面頰。
冴笑了，頭一次在她面前展露笑容。從今以後，他也不會在能夠對她笑臉以待的時光上吝嗇。
兩人注視著彼此，隨後交換了氣息，像是缺氧多年一般不斷的渴求，向年歲抱怨著他們倆早該如此。
也許隔天，大眾會訝異於這個剛拒絕所有人的男人居然一夜娶妻。也許，凜會對於他的兄長有了妻子、甚至對象竟是多年前過世、如他親姐姐一般的姫彩這件事驚愕不已。
不過，更多的會是來自四面八方的祝福也說不定。
畢竟二十年的遺憾終成了一段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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