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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老吳的自律生活(第1至10章)

作者:湛澄│2023-07-07 18:36:39│巴幣:0│人氣:183
作者:隱時[陳名珉]

001 (16/4/2023)
          
老吳是我的大學同學兼室友,大學四年我們住在一起三年。與我這個整天玩網路遊戲打混過日子的傢伙相比,老吳過日子是太認真積極又勤奮了。

她是那種早上第一堂上課必到的人,寫的筆記之詳細詳盡,是我看過最厲害的。實話實說,我大學課堂裡真的有很多⋯⋯已經不能用營養學分來形容,就是我覺得老師是來混飯吃的垃圾課(整堂課都在自吹自擂、講過往風光或是胡說八道胡說九道),她如果選上了這種課,也會到,上面老師胡言亂語,她就在底下整理其他課程的筆記。
但如果能夠選擇,她會去選艱難的課。那種老師喜歡考試、做報告,一整個學期拿著厚厚一本書在拚命趕進度的課,她最愛。
老吳的意思是這種課才是值回票價。同樣交學費,她當然要選值回票價,有所學的課。
老吳的意思是這種課才是值回票價。同樣交學費,她當然要選值回票價,有所學的課。

後來我也跟著她上她選的課,也被她一大清早拍著床欄大呼小叫地催促下床,睡眼惺忪地去趕第一堂課。

不是因為我見賢思齊的上進,而是因為她覺得無以為報,只好拚命督促我的緣故。🤣

這件事情是一切的開始。

話說我在父親過世之前,從沒有感受過囊中羞澀的痛苦。我是好命的小孩。從上大學開始,因為住校,我爸每個月給我六千塊零用錢(二十多年前的六千啊),這些錢包括三餐、生活日用、跟朋友出遊玩耍。但我校乃台灣(海拔)「最高」學府,早期聯外道路極差,搭校車上下山一趟我要暈半天,所以我至多每週下山一次,去的地方也都是書店、漫畫專賣店,這些地方要花錢也能花錢,但要不花錢也能存著,所以當時我手頭寬裕,從沒有為錢的事情煩惱。「餓肚子」這三個字更是從沒發生過。

我是從老吳身上才理解,什麼叫做捉襟見肘的生活。

我第一次注意到老吳的異乎尋常,是因為她連續一整個禮拜,每天都在吃福利社賣的10元統一麵包。

那個麵包說起來非常簡單,大約十公分長,腕口粗細,中間切開一道,抹上薄薄的薄薄的奶油。

(現在好像找不到這種麵包了?)

老吳每天早上在福利社買一條這個麵包,分成三段。早餐她吃一小塊,到了午餐,她會衡量情況吃中段的一小塊。如果有老師學長姐甚至社團請吃晚飯,她就在下午吃掉第三塊,倘若晚餐沒有著落,她就把最後一塊放在晚上吃⋯⋯

那一小塊麵包就是她的一餐。

那小塊麵包到底有多大呢?說真的,我可以毫不費力一口吃掉。與其說是麵包,裡面更多的是空氣吧!但因為每一小塊都是她珍貴的一餐,所以老吳會用對待牛排的態度對待麵包。

冬天的時候,她會在299元一台的小太陽電暖爐(天啊,這玩意兒有多老🙈)上小心翼翼烘烤那小塊麵包,盡量讓奶油融化,完全被麵包吸收,達到最好的口感。

我⋯⋯實話實說,我第一次看她幹這種事,覺得很新奇。第二次和第三次也都覺得有趣⋯⋯事實上我有趣了好幾個月,慢慢厭膩,不再關注為止。但當時的我沒有意識到奇怪。我沒有想「為什麼老吳整天吃那條麵包」、「她為什麼要分段吃麵包」、「她每天吃這點麵包不會餓」⋯⋯是的,不到二十歲的我就是這麼遲鈍,而且我用這樣天殺的遲鈍活到今天。

一天中午,我問正在吃麵包的老吳一個愚蠢至極的問題?

我問她:妳那個麵包真的那麼好吃嗎?

她細嚼慢嚥,每一口麵包都配一大口水的吃著,說:好吃啊。

我問:哪裡好吃了?

她說:奶油夾餡很香。你沒吃過嗎?

我搖頭,說沒有。

老吳嘆了口氣說:真可惜,妳應該試試看。

我校當時只有兩個正式餐廳,葷食餐廳的食物已經不是貴的問題了,而是難吃至極。人生如果有別的選擇,我絕不去那間餐廳吃飯。我要不在宿舍煮泡麵(我有電磁爐),要不就是跑去買福利社的炸雞排或雞排便當。

因為學校餐廳實在太爛(如果想要離開學校吃飯,得騎車走山路至少30-40分鐘左右,到達深坑才有吃飯的地方),我校福利社之全能,早餐之豐富,完全打敗餐廳。它們除了麵包之外還有熱食,我記得早餐時會賣用塑膠盒裝的火腿蛋炒飯、油飯、炒麵之類的,一盒25-30(我真的不記得那個價格了),中午(還是下午開賣?)的炸雞排,超大一個也不過40(大概是這個價格?),後來賣的雞排便當價格大約也是60左右。
福利社賣的食物,無論哪一樣在我看來,都比統一麵包美味多了。
所以在我看來,三餐都吃統一麵包的老吳是很奇怪的。
於是最後我把這一切原因都歸因於「老吳一定很愛吃統一麵包吧」。

事實上在她之前,我從沒有發現福利社賣過這種麵包,但在她日復一日的吃之後,我就對這塊10元麵包起了莫大興趣。

幾個月後的一天早上,我放下了原本要結帳的火腿蛋炒飯,買了一塊統一麵包,學著老吳的吃法,配著冷開水吃了三分之一塊。

後來我常常想起那天早上的事情。我真心研究了那塊麵包很久,無論如何咀嚼,都吃不出一點值得我再吃一次的理由。麵包乾而無味的,就算配水吃也不好下嚥,它是夾了奶油,但那奶油的量簡直稀薄,只能說是抹了一層,沒有半點厚度,味道也非常淡,幾乎嚐不出味道⋯⋯

而且只吃三分之一塊,不要說撐到中午,我第一堂課下課就餓了。

我就想問,包子饅頭蛋餅或是炒麵炒飯是不香嗎?人生有許多選擇,為什麼要吃這塊麵包?

那天中午回到寢室,我又看見老吳在那邊張羅加熱她的三分之一塊。她吃得很慢,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一小塊麵包吃了半個小時。

那天下午我們沒有課,其他室友下山的下山、去圖書館的去圖書館。我躺在床上睡午覺。睡到傍晚醒來,發現寢室安安靜靜的,只有老吳坐在桌子前面窸窸窣窣地在整理她的筆記。

我床上翻身,側頭看著她伏案的後腦勺,看了很久,忽然福至心靈,我問:老吳,問妳一個問題⋯⋯你其實並不喜歡吃那塊麵包吧?那一點也不好吃,對嗎?

她頭也不回,過了很久才回答:對呀。

我又問:那妳為什麼總吃它呢?

她又過了很久,才給了我真正的答案。她說:因為福利社賣的所有食物裡它最便宜,而且能吃一天。

像我神經這麼粗的人,到了這一刻才真正理解了一切的原因何在,雖然有點難以置信。

我說:妳沒有錢買其他吃的?

她說:嗯啊~

我坐了起來,聲音很大。我問:你沒有錢,你為什麼不說呢?

老吳回答:說了能怎麼樣?

我說:說了⋯⋯我就請你吃飯啊!

她問我:你能天天請我吃飯嗎?我可是天天沒錢。

我有些不敢置信,我問:那你的錢都到哪裡去了?

她說:還沒有下來。還要一陣子。

我愚蠢地問:你買了什麼,把這個月的零用錢花光了?你家下個月什麼時候發零用錢?

她放下筆回頭看我,眼神很平和,像是在給無知的孩子講解題目一樣溫和地說:妳家是零用錢給妳嗎?我從來沒有真正的零用錢。我家裡是做生意的,小本經營,經常週轉不靈,我媽要是手上能有一點錢就會分我一點,但她最近手頭很緊,顧不了我。上學期我在學校給老師打工,做國科會的案子,但國科會的錢這幾個月一直拖著沒下來,所以我手上沒有多少錢可用。

我傻傻地問:那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沒錢的?

她說:從開學那一天起。

大學開學是九月中旬的是,而我問這個問題時,已經十一月多了。

我簡直沒法想像這樣的生活,我問:你沒有錢,為什麼不說呢?

她反問:跟誰說呢?

我這才意識到,確實,這種事情跟誰說都不合適。

我想了想又問:學校裡不是有很多清寒補助嗎?你家沒有錢,但你成績好啊!你為什麼不申請清寒補助呢?

她說:因為我家不清寒啊。我家有房子,我爸媽做生意有收入,帳面上我們是有錢的,可是錢進來,不會在我們手上久留,得趕快給別人。

我一肚子疑惑到了極點⋯⋯就是,我爸是領月薪的,只要單位不倒,每個月都會領到薪水和加給,三節有禮金,年底有年終,到了退休還有退休金。我爸領了錢雖然也在手上留不住多少,但他是把錢花在我們身上。家裡的房貸、家裡的日用、我的學費生活費和我妹妹的學費⋯⋯錢當然不會久留在自己的手上,但家人們都可以因為這份薪水吃飽穿暖。

我不理解老吳家這種賺錢給別人是什麼意思?

老吳解釋給我聽:我家做生意,從上游拿來的東西,我們賣了,賺了的錢要先還欠上游的,然後要還其他親戚借我們的錢,剩下的供我家幾個弟妹要吃喝要學費生活費,最重要的是,親戚什麼的如果手頭緊,得先湊一點錢給他們應付情況。

我說:親戚什麼的,那是很後面的事。

她說:不對,是比我們本身更優先的事,因為那一定是最緊急的事。就拿我來說,到了開學前要繳學費的時候,我媽手頭緊,就會跟親戚們開口,我阿姨他們家賺了點錢,就會拿來先湊給我交學費。之後我媽下個月、下下個月,手上一有錢了就會先拿出來還她⋯⋯這樣有借有還,我們才能在家族的環境裡立足。

我被她說愣了。我說:所以你們沒有存款?

她說:很難存款。每個月都有其他人的家裡缺錢。

我說:你們這種狀況好奇怪,為什麼不自己家想辦法?

她說:因為一個家庭太脆弱了。我爸經商,十幾二十年來不知道出了多少次狀況。如果全都自己想辦法,早就垮掉了。凡事靠親戚。才能大家一起存活下去。

過了一會兒,她又解釋:其實原本這樣的制度很好。大家互相幫助,幾個家庭感情很親密。但是這兩年經濟情況不好。我爸生意不好做,其他阿姨或伯父家生意也是一樣慘澹。以前大家互相幫助,現在大家互相拖累,沒有辦法⋯⋯你不用擔心,我看學校公告,十二月左右國科會的錢就會下來了,那時。我就有錢吃飯了。

我想起我中午吃的雞排便當,忽然覺得一點也不香了。我問嗯:國科會的打工錢,你領多少?

她說大概八千吧。

我說:每個月領八千?

她說:三個月。

我又問:那你下次什麼時候還能領到錢?

她說:如果學期成績好,學校有獎學金,這是不用看家境的,我也可以申請。大一時我領了一筆,但是先借給我媽了。年底我媽那邊比較有收入,她有錢了就會還我。

老吳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很輕鬆、很自然,沒有半點「真慘啊」、「社會不公啊」、「上天薄待我啊」的意思,她就是非常平靜地看待眼前的情況。

那時我還很年輕,沒有處理過窮的問題,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我想起那條味同嚼蠟的麵包,覺得簡直不能忍。我問老吳:你吃多了那個麵包,還會不會想吃雞排便當?

她用一種「孩子,你是笨蛋嗎」的眼神看我。她說:廢話,當然會想啊!你每次中午吃那麼香的便當,我聞味道都餓死了好不好!我說:那妳為什麼不說啊?

她說:我要怎麼說?說你便當很香我餓死了請我吃?這話我能說嗎?

我說:我可以請你吃。想了想又說:沒辦法天天請,但是我有錢的時候可以請你吃。

那天晚上我們吃了雞排便當,後來每次到晚餐時間,如果我在宿舍,而老吳也在,我就問她要不要吃雞排便當,或是宵夜時段(晚上七點之後),餐廳有賣炒米粉、滷肉飯和貢丸湯(加蛋滷肉飯+貢丸湯一份好像是35還是40,那真是個物價美好的年代😅)。比起雞排便當,老吳更喜歡滷肉飯加滷蛋。她的意思是一個雞排便當的價格可以吃三次滷肉飯加蛋,也就是可以分成三天⋯⋯她可以三個晚上都吃飽。

比起吃什麼,能吃飽更重要。

我沒把這件事情看得有多重要,因為我爸後來又給我調漲了零用錢,八千塊一個月。

八千啊,我真是走路都有風~

而且即使我花光了錢,回家還能跟我爸哭窮。我會哭著說:學校買書⋯⋯嗚嗚嗚⋯⋯我也買書⋯⋯嗚嗚嗚!

關於要錢的理由,我爸什麼都不接受,唯一接受的只有買書。而我確實一直在買書這件事情上開黑洞。山下的書店每週上新,我每週下山去都得提兩袋回學校。

我爸嘮嘮叨叨地補貼我那些買書錢,然後我時不時補貼一下老吳。

老吳也不是看准了我會請客,天天坐等我回宿舍。她還有很多門路。她跟學校的很多老師關係很好,三不五時能蹭老師辦公室裡的點心零食。
現在想想,她是把當時所有的吃飯資源都像那塊統一麵包一樣細細均分。除非她自己坦承說破,不然旁人很難發現她手頭困窘。
她這個人也是有借有還的性格。
因為我是請她吃飯,從不算她吃了多少次、多少錢,所以她也不提要還我錢,她用一種更直接的方式償還這個人情⋯⋯她逼我起床上學。
早上八點的課,她會七點半在我床邊啪啪啪、啪啪啪地拍床欄,扯我的被子,喊「陳名珉你要起床了」、「上課了上課了快點起床」,硬逼著我下床洗臉刷牙,驅著睡眼惺忪的我如趕遊魂一樣的進教室。

上無聊的課我打瞌睡的時候(到底哪個課不無聊?),她用手肘頂我,她還在我的筆記本上寫「醒過來,老師看你了」!

考試前,她把她寶貝的課堂筆記借給我⋯⋯事實上她有一次對我完全絕望,乾脆影印了一份給我,放在我桌上,對我放話說:妳現在再不讀,晚上十一點我就睡了,到時妳看不懂、有問題,我不救你⋯⋯
我大學裡最關鍵的必修課,比方說文字學、訓詁學能夠莫名其妙地修過,全敗老吳之賜。
後來我們一起考了教育學程(老吳:天啊妳這種人到底要怎麼教書⋯⋯),因為學分過多的問題,很多人都選擇延畢一年,但老吳堅持她只能讀四年大學,所以她從大三開始瘋狂超修學分。她超修,拉著我也超修。我的大學悠哉生活嚴格上來說只有兩年,因為大三和大四我們的課表和高三生沒什麼兩樣,從早上到晚⋯⋯

再拜老吳之賜,她專修考試多報告多老師上課嚴謹的課,我後面兩年的生活真的是宿舍、學校、圖書館三點一線的每天來回。

她沒怎麼說,但她後來好像把照顧生活白癡的我當成了自己的責任。我就這樣迷迷糊糊又超乎常理的勤奮地把大學讀完。

我爸一直覺得我上大學之後,忽然變得聰明又努力,因此深感欣慰。

凡事必有原因。

他要是知道原因在於我總請老吳吃飯⋯⋯不知道會怎麼ㄗㄡ、我。🙈
      

          
002 (26/4/2023)
          
話說老吳雖然家裡經濟狀況不好,但她這個人對錢的問題很坦然。
她沒錢,她不自卑;有錢的時候,她也是會花的。而且她很懂得該怎麼搜集各種免費資源讓生活過得舒服些。

比方說各辦公室各老師研究室辦公室的免費零食與點心(這個我們之後專門講一篇)、比方說各種活動的小福利、比方說⋯⋯聖誕節🎄
聖誕節啊,是酒鬼老吳開禁的日子!
我記憶中大學一年內最瘋的時間就是聖誕節,十二月⋯⋯不,從十一月底開始,學校裡就開始陸陸續續有聖誕節的慶祝活動,各系、各社團,甚至學校本身都會舉辦聖誕之夜,而且為了希望不要瓜分「來客量」,這些單位在辦活動前都盡量溝通好,避免發生重疊的情況(但偶爾難免)。
說是慶祝活動,其實就是大家找個名目趁亂吃吃喝喝,手牽手跳康樂舞之類的(我們那個年代簡直了)。
我說老吳是個酒鬼,更精準點說,應該是她很有成為酒鬼的潛力。她其實是能喝的人,但她喝得非常節制,因為喝酒是要花錢的,把有限的錢花在這種「喝下去就變尿」的事情上,不符合她的用錢划算原則,所以她會可能會忍耐一整年,忍到聖誕節開喝。
酒鬼解禁能有多理智又多瘋狂?我從老吳身上真是學習到了。
差不多到十月底、十一月初,我的寢室門後就會多一張用好幾張A4紙拼起來的大型日曆。老吳會把從十一月底到十二月的各系、各社團、各林林總總單位的聖誕節活動時間逐一打聽清楚、標記起來。
她不僅打聽活動時間,更重要的是搞清楚活動內容的虛實。不是打聽唱什麼歌跳什麼舞,而是搞清楚會場上供應什麼食物和酒水。
然後她會把資訊彙整起來,整理出「非去不可」、「有點料但還行」、「可以去看看」和「雞肋」四種等級,登記在門後的活動日程表上。
所謂非去不可,就是酒水非常好,甚至有好吃的!通常辦這種活動的都是家底殷實的大系或同樣家底殷實的社團。這種的活動在日程表上不但標以紅字,而且用各種顏色畫外框,強調重要性。
比方說:機械系的聖誕之夜⋯⋯
話說我校以工科起家,現在機械系在台灣大學科系排名上已經不怎麼樣了,但二十多年前,它和建築系是敝校的黃金招牌。
這兩個系的聖誕節活動走的是完全不同路線。
機械系的活動一直走「老子有錢」路線,酒水喝到飽,還有各種熟食點心;建築系活動則是走「老子有格調」路線,他們甚至提供過調酒⋯⋯
這是老吳絕不能放過的兩場活動,十一月初她就在對天祈禱:拜託他們不要擠在同一天辦、拜託不要擠在同一天辦⋯⋯
除了這兩場之外,其實還有很多隱藏的好活動,比方說有一年哲學系忽然卯起來辦啤酒喝到飽活動,老吳聽說哲學系準備了很多可樂娜,立刻兩眼放光!
說到酒,因為我是滴酒不沾的人,所以對酒類的所有理解都來自於老吳。在老吳的標準裡,「可樂娜」似乎是最好的啤酒,只要聽說哪一個活動裡有可樂娜,她一定趕去參加!
另外老吳參加這種聖誕活動,絕不會擺出「老娘就是來喝到飽的」姿態(雖然她的目標非常清楚堅定),她會精心打扮,用參加節慶的心情參與活動。
她有一套所謂的「戰袍」,一年裡只有十二月會穿上身。活動那天早上,她上課前就把洋裝掛在衣櫃門上,臉上洋溢著「今天!就是今天」的燦爛笑容,即使只能吃1/3麵包,也無損於這一天的好心情。
聖誕慶祝活動一定都在晚上進行,為了準備喝酒,她會提前搜集幾包類似蘇打餅乾的零食,出門前先給胃打個底(吃點東西,喝得更多),然後她會提早過去,先到會場去觀察人家的準備狀況,搞清楚今天的目標(可樂娜)在哪裡、有多少瓶,心裡有個底之後,若無其事地和其他人哈啦,等到活動一開始,就直奔目標而去。
但老吳喝酒不會失態,她說喝免錢的酒最忌諱暴飲,一下子猛喝太多,身體撐不住,醉倒了,後面就沒辦法喝了。
她說最高明的喝法是持之以恆但不疾不徐,從頭喝到尾,一刻沒停過的喝到底。用意志力拉長喝酒的時間,越長越好。
總之,在她的精心規劃下,十二月的每一個晚上幾乎都是酒鬼的好日子。
關於聖誕之夜這種活動,我歷來是敬謝不敏,我討厭所有聲量過大的地方,而且我相當社恐,跟熟悉的人我可以一直說話,跟不熟悉的人我真的是多說多錯⋯⋯
再加上我討厭酒,酒精的味道讓我頭暈,所以大學四年類似的活動我一次也沒參加過。老吳他們去外頭吃吃喝喝的時候,我在房間裡玩網路遊戲,等著聽她們回來講述活動情況,我聽聽也就滿足了。
記憶中大學四年,只有一次看到老吳喝醉。
那天老吳和哲學系的阿滿一起去參加活動,我在房間裡玩遊戲(美少女夢工場⋯⋯有人玩過這個遊戲嗎🙈),玩到凌晨,眼看過十二點了,女生宿舍大門都關了,老吳和阿滿還沒回來⋯⋯我有點擔心,好幾次下樓去女宿舍大門口查看,生怕她們回來了被關在大門外。
而這兩人回來時,明顯已經爛醉如泥,兩人是互相拉扯著回來的,一路走得歪歪倒倒,不停傻笑。一到房裡,兩人直接就躺地上了,酒氣熏天!
我有點緊張,又不明白他們這是怎麼回事,好好的兩個人,怎麼能醉成這樣?

我問她們去哪了?我校是山中學校,要下山是不可能的。這天晚上舉辦活動的系(我不記得是哲學還是機械?),晚上十點半就收攤了。從系所到宿舍走路用不到五分鐘,這兩個人是怎麼回事,搞了兩小時才回來?
老吳傻笑個不停,但她醉的厲害,卻還能回答。
她說:今天晚上太棒了!你不知道,今天晚上好多好多可樂娜~
我說:😑
她說:他們弄了一個很深的大冰桶,把啤酒都放在裡頭,上面灌了冰塊和水⋯⋯我去的時候就發現,工作人員把可樂娜放在冰桶的最下方⋯⋯我和阿滿趴在冰桶上,一直往底下挖、往下挖⋯⋯
我說:你穿長袖洋裝,怎麼挖?
老吳比劃給我看:捲起袖子挖啊!
按照她的說法,這一晚上她和阿滿憚心竭慮,努力霸佔大冰桶裡的可樂娜。她們每次往冰桶裡撈可樂娜,都得拿其他飲料鋪在上面,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程度,避免其他人發現底下藏了好東西。
然後她們會捧著自己的啤酒迅速躲到角落去喝,喝完了再回來挖⋯⋯如此反覆,直到活動結束。
因為喝得太多,兩人甚至忘記了要適度補一點食物、緩衝一下酒勁,於是喝過了頭,兩人都醉了。
老吳說,散會後,她和阿滿覺得不能就這樣回宿舍,最好在外頭走一走、吹吹風、散散酒氣。她們放棄了。

這裡要說明一下,敝校盤山而立,校區盤踞一座山頭,整個校舍是沿著一條環山的主要道路而建,靠近邊緣處,沒有路肩,直接就是山崖。所以在我們學校騎車開車要小心,環山過彎到時候一定要減速,否則犁田事小,離心力飛出去就有可能直接「千古恨」。
為了怕發生學生「飛落」事件,學校在山路邊緣插了一整排的路樁,又搭起鐵網(現在還有這個?)。

老吳和阿滿選擇夜間走回宿舍,也是有原因的。敝校深夜幾乎沒有活動車輛,車道跟大型人行道差不多。
(話說我在大四以前都住校,學校宿舍住久了以後,每次下山回到台北市區都要心裡調適。因為學校裡很少看到開動的車子,下山後看到到處都是跑來跑去的車子,真的有點不適應)
總之,這兩個人在空無一人的環山校路上一面走,一面發出失控的笑聲。她們互相嘲諷對方爛醉如泥,又自吹自擂自己酒量很好,沒醉沒醉我怎麼可能會醉⋯⋯
爭辯一陣,這兩個傢伙決定用一個比較客觀的方式證明自己的清醒與對方的爛醉。
老吳事後告訴我,她們決定比賽走直線。
我說:⋯⋯你們不覺得會搞這個比賽,就證明了你們兩個都醉得很厲害?
但這兩人就在山路上比賽起來。
老吳說她走了幾步,頭重腳輕,世界在她的眼裡翻來翻去⋯⋯她強調這是一種舒服的暈,可是太暈了,她直接仆街了⋯⋯
然後阿滿同學指著她大笑,她說輪到自己了,她一定能走得很穩⋯⋯
然後根據老吳的說法是:阿滿一路宣稱自己走的是直線,一面朝著千古恨的道路邊緣前進!
老吳還有幾分理智,雙手雙腳並用,連爬帶走的過去把阿滿給截下!兩個醉醺醺的酒鬼在車道上掙扎著起身,往宿舍方向蹣跚回來。
總之那條平常我們走頂多十分鐘或十五分鐘的路,他倆搞了一個多小時。
回到寢室後的老吳恢復了一點清醒,但隨之而來的是醉後想嘔的不適。
她沒有衝進廁所,而是摀著嘴,衣服也不換的直接躺在床上。

我在床邊問:你不是想吐嗎?快去吐啊!吐一下就會舒服多了!
老吳掙扎著了一陣,我以為她是爬不起來,想要幫她,但她拒絕了。
過了一陣,緩過想嘔吐的勁,她才弱弱地說:不能吐⋯⋯
我說:為什麼不吐?憋著多難受!
老吳說:知道我喝了多少酒嗎?換算成錢,我今天喝了好多錢!吐掉就什麼也沒有了⋯⋯不能吐!嘔嘔⋯⋯不能吐!這些都是錢啊~它們必須爛在我的肚子裡!
           

          
003 (1/5/2023)
        
除了酒,老吳能忍住不吐的東西還有:搞得我們食物中毒的晚餐!
話說老吳雖然手上經常捉襟見肘,但她就像安排聖誕節活動一樣,總是有辦法讓自己在不寬裕的環境下,找到生活樂趣。
另外我覺得她最厲害的地方在於,她是錢不多,但人並不摳。她的態度是錢少有錢少的過法,可是該花錢的時候也絕不會吝嗇。
她花錢在兩件事情上:吃大餐和BL漫畫(小說)。
大餐不是天天吃,而是特地預定一些重要的日子,比方說誰生日、什麼重大節日,特地去吃一頓好的。為了那頓好的,她可能連續幾個月每天都省一點、省一點,今天攢五塊,明天攢十元,最後湊足餐費。
我讀大學的時候⋯⋯對不起,眼界淺薄,那時的我覺得週末能去台北車站轉轉,逛逛大亞百貨(現在已經不存在)的金石堂或誠品,買兩本書,吃誠品咖啡店裡的巧克力冰沙和冰淇淋,就是最開心的事了。
如果要說大餐,可利亞火烤兩吃(天啊,現在說這家店還有人知道嗎🙈為什麼我越寫越覺得這是一個老人在回憶青春?)是我們最常去的聚餐地點,常吃的平日午餐或下午茶時段,一餐似乎在250到299之間。
一方面是那個年紀的孩子真的很愛吃肉,再加上在山裡的學校住久了,學校餐廳的貧乏每每令人欲哭無淚,搞到後來我們開始出現一種肉食狂熱的症狀。每次下山看見火鍋吃到飽店裡的菜架上食材琳瑯滿目,眼珠子幾乎要黏在食物上頭,尤其是肉!牛肉什麼的真的是那個年代我感覺全世界最美好的食物😅
當年古亭捷運站附近有一個可利亞,只要寢室裡提議吃大餐,幾乎都是去那家店。
吃大餐與餓肚子之間有著必然不可分的密切關係。正常來說為了值回票價,如果我們約中午吃飯,早上不吃、前一晚少吃,那是很正常的。
但老吳的節食是這天中午吃飯,她從前前前前前幾天開始就減少飯量。
比方說我們約星期六吃飯,她可以從星期一開始,就開始進行每天只吃一條十元麵包的計畫。
等到吃飯的那天,她從一大早開始進入禁水狀態。下山後,她會先在公館逛過幾圈,再一路走到古亭捷運站去。
走到後來我感覺燃燒的已經不是只有脂肪還有意志力了。
你以為她進餐廳後就開始狂嗑猛吃嗎?不。持之以恆不疾不徐源遠流長無限延伸的勁頭,慢慢吃、一直吃、不停吃⋯⋯
肉一盤一盤的拿,菜一盤一盤的下。在老吳的計畫下,吃什麼很重要,便宜的各種丸子玉米澱粉點心零食甜點什麼的都是干擾,她的目標只有兩個:肉,還是肉。
(我記得當年的可利亞沒有什麼海鮮?)
餐廳把肉一片一片鋪在平板上,放在冷藏區讓人取用。老吳拿肉的時候,是一叉子下去從頭刮到尾,直接清空平盤。
然後她把堆得高高的肉盤交給我們先拿回座位上下肉,自己站在原地等人換下一盤。
我們第一次去吃那家店就創下紀錄。吃到後來,店員來桌邊跟我們說,如果要加肉,不必去菜檯拿,直接跟他說,他專門給我們補。
該怎麼說呢⋯⋯總之我們後來大概以三個月一次的頻率光顧這家餐廳。三個月是我們覺得老闆可以從記憶裡消抹掉這四個餓死鬼投胎的嗑肉大王陰影的最短時間。🙈
但我真的很感謝那家餐廳(雖然它現在早就不在了),它給了我們幾個饞肉饞得要死的大學生一個能夠盡情吃的美好環境。我永遠記得當時店員為我們特別補肉的服務。🙏
除了可利亞火烤兩吃之外,還有一些特殊的日子,老吳堅持一定要大吃。
比方說聖誕節。
沒錯,又是聖誕節。
聖誕節是我學生時代最重要的節日,感覺過年也沒有那樣的特別。後來想想,我們對聖誕節的看重是有原因的,因為那是上學期尾聲前的最後一個重大節日,聖誕節和跨年幾乎是聯繫在一起的,也就是說這幾天是上學期最輕鬆的時候(下學期同樣重要的節日是春假),聖誕節過完,就要準備期末考了,各種報告和考試都在等著我們。
再加上各種拖拖拉拉的,國科會研究費、學校的各種經費通常都在那個時間段下發,老吳可以拿到幫老師打字、整理檔案文件研究資料的工讀薪水⋯⋯在我看來沒什麼的幾千塊,在她來說是大旱如盼雲霓。
手上有了點錢,把該還的債還掉,她會特意為聖誕節留下一點。而這一點,一定要用在比可利亞火烤兩吃更好的餐廳上。
請恕我們年輕時眼界淺,我們當時覺得更好的餐廳就是台北車站附近的女青年會附設餐廳(當然台北有很多更高檔的飯店提供吃到飽自助餐,但預算有限,那些真的都太貴了)。
當年這家的聖誕夜晚餐是三九九。這家的自助餐也很夠氣勢,餐檯排開,諸多選擇,最重要的是有烤牛肉,專人切肉,給的份量一點也不小氣。


我記憶最深的那一次晚餐是大三聖誕節。那天晚上餐廳裡除了現烤牛肉,還有許多蝦和九孔和好幾種海鮮,搭配的是台式的五味醬。
但我一直沒搞清楚那天晚上到底是哪個菜出了問題。
我是個腸胃敏感的人,吃了四十分鐘左右,忽然覺得很不舒服,一股憋悶的感覺從胸口油然而生,我開覺得噁心⋯⋯
老吳看我一副不太對勁的樣子,有點擔心。她問我怎麼回事?
我說:想吐。
老吳臉色一正,她說:不!妳不想吐!
我堅持:我想吐!
她很著急,試著說服我:你是吃太著急了,有點噎到。不!妳不想吐!你需要的是喝點水⋯⋯好吧,你可以喝可樂,可樂,去油解膩,但不能多喝,喝多了就吃不下了!
是的,老吳吃吃到飽,向來是不太喝氣泡飲料的。她覺得腸胃空間有限,非常珍貴,怎麼可以容納那種本錢不到幾塊的氣泡飲料呢?
我看著杯子裡的飲料,感覺現在什麼也救不了我⋯⋯我非吐不可!
我衝出餐廳,找到洗手間(在地下室),然後對著馬桶哇哇一陣狂嘔,吐得天昏地暗⋯⋯
嘔吐很難過,但嘔出來就舒服多了,胸口的悶感立刻減輕幾分。我於是拚命催吐,把吃下的每一樣東西都吐光光!
幾分鐘後老吳來了,她聽到我斷斷續續嘔吐的聲音,有點擔心,拍著門問:妳是不是病了?哪裡不舒服?
我嘔得快虛脫,靠著牆壁站,拚命喘氣,我說:一定是菜有問題!
老吳否認,她說:不可能啊,我們四個只有你一個想吐!
我又哇哇吐了幾下,感覺真的什麼也沒剩了,這才逐漸恢復正常。

一番清理後,我從洗手間出來,回到餐廳,老吳立刻拿了個空盤給我。她說:快點,還有一點時間可以撈本。
我當時年輕,身體強壯,經歷這種狂風暴風式大嘔後居然還能立刻恢復食慾(如果是現在,我八成整晚虛脫),立刻回到餐檯前。但這次我端回來的是我覺得最不可能出問題的菜:三色豆炒飯、炒青菜和一點湯,還有可樂。
老吳看我這種吃法,臉色難看。她說:妳怎麼吃這些?這些無論吃多少都追不平餐費!
我說:其他的我先前都吃過了,吐成那樣,我覺得有問題。
老吳很固執,她說:怎麼可能有問題,這裡可是飯店自助餐呢!它這麼貴!不可能有問題⋯⋯
那天後來的晚餐時間我都在每吃一口、感覺感覺、再吃一口、感覺感覺⋯⋯如此反覆的過程中度過。後來我確定有問題的食物應該是在牛肉或海鮮(不可能是生菜沙拉,因為我們四個根本無視生菜沙拉區的一切),總之是那種沒有全熟的食物。
晚餐結束後四人散會。我和老吳回山上宿舍,另外兩人回家,據說回家的那兩個當天晚上也是各種唏哩嘩啦⋯⋯
至於老吳,第二天清晨我聽見她躺在床上呻吟。
我趴在床邊的圍杆上問:妳是怎樣?

她氣若游絲地說:難受得要死,昨天晚餐有問題!
我說:是不是?我跟妳說過了,你們不相信我⋯⋯
她說:別講沒用的,我現在真的很難受。
我以過來人經驗推薦她:妳去催吐,現在就去,趕緊吐出來就沒事了。
她說:吐不了!
我問:為什麼?食物進胃裡了?
她說:我不知道,但我吐不了。
我說:妳先吐看看,吐不出來天亮真的要去看醫生了!今天放假呢,校醫有在嗎?如果沒有,得去萬芳醫院掛急診!
老吳掙扎的爬起,步履蹣跚的去了廁所,過了一陣子又回來,躺在床上說她只是去上了個廁所(但什麼也沒有),並沒有吐⋯⋯
我有點著急,我問:妳催吐了嗎?
她說:沒有。
我說:不催吐當然吐不出來!妳是不是不知道怎麼催吐?用手指挖一下喉嚨⋯⋯
她做出乾嘔狀,說:我知道!我知道!妳不要說得那麼詳細!
我困惑了:知道還不去吐?
她說:我不吐。
我急:不吐很難過呀!我跟你說,我昨晚吐光光就什麼事情也沒有了。妳去吐啊!快點去吐啊
她摀著嘴巴說:別再說了!不可能!昨天晚餐快四百呢!我吃下去的東西不可能從嘴裡出去,只能從下面出來!
我:⋯⋯👀💢
更令人敬(恐)佩(怖)的是,在盤算急診的費用後,她堅持不肯下山去萬芳醫院掛急診,又撐28小時,整天翻來覆去哼哼唧唧的呻吟,直到第二天校醫上山,她才肯去看病(據說在學校看病幾乎不用錢),後來這場恐怖的腸胃炎一直搞到跨年結束後才算真正告一段落。

後來我們總拿那句「我吃下去的東西只能從下面出來」笑話她。
如今想想,那時老吳真的手頭緊。她對金錢的看重,導致她在很多事的決定上都以錢為導向。但她的優點是:我缺,但我不窮。
事實上她在某些事情上大方得厲害。
比方說,學鋼琴。  
          

                    
004 (3/5/2023)
          
如果能選擇,老吳不會來讀中文系。她的夢想是讀音樂系,學鋼琴。
她告訴我,大概四歲的時候,她和媽媽拜訪一個有錢的親戚,在親戚的家裡看到鋼琴,深深被這個黑色的大東西給震撼。
而在聽到親戚家小姊姊在鋼琴前彈奏出旋律時,那種震撼就變成了震懾。從此之後她就無法自拔的愛上鋼琴。

作為同樣差不多年齡接觸鋼琴的人,我對鋼琴的感覺和老吳相差很多。
我也曾經覺得鋼琴很棒,但是當我告訴我媽對鋼琴的喜歡之後,我媽就把三四歲孩子的「喜歡」當成是「畢生夢想」看待。
她給我安排上音樂班,然後升級成私人鋼琴教師,每週兩次,每次上足一個小時。回家來每天練琴兩次,每次兩小時,她坐在旁邊全程盯著,只要彈錯一個音就哇哇大叫⋯⋯
我應該感謝我媽的栽培,因為我家其實並不富裕,供養一個孩子學琴,尤其是上這種私人鋼琴老師的課程,所費不貲。再加上那台嶄新的山葉鋼琴,要價十萬(各位,那是四十年前的十萬台幣啊),我媽不知道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才咬牙切齒地把它買下來(那個年代沒有什麼信用卡或分期付款之類的概念)。我媽是真的對我有很深期待才砸鍋賣鐵付出這一切。
可是,很多年後我回想起來,正因為我媽這種過度期待,所以我陣亡得挺快。
她太有所為而為,她有一個很深的夢想,那個夢想不完全是為了我,也有為了她自己。
我媽總說她小的時候家境很糟,窮困潦倒,便當裡如果能有一個荷包蛋就是大餐。但她的女同學們便當裡裝的是雞腿和滷蛋,飯後吃的是蘋果,她們下了課後學的是鋼琴和芭蕾舞⋯⋯我媽每次經過同學家,聽見窗戶裡傳來鋼琴的樂聲,就感覺到顧影自憐的強烈貧窮感。
那時她跟自己說:等我以後賺錢了,我也⋯⋯
可是等她真的能夠支配自己的收入時,她知道,自己早就過了學琴的年紀。
她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當我告訴我媽,我很喜歡鋼琴時,我媽那些埋藏多年的,對過往貧窮的委屈與憤怒就通通炸了開來。

她覺得:我是不能了,但我可以讓我女兒學鋼琴!我失去的,都要在孩子身上補回來!我連樂譜都看不懂,但我能栽培一個鋼琴家出來⋯⋯
這個「栽培出鋼琴家」的執念讓她在許多時候做一些破斧沉舟的決定,比方說,她花了十萬買鋼琴,給我找美國音樂學校畢業的鋼琴老師,上一個小時六百元(四十年前的六百💸)的鋼琴課。在鄰居抱怨練琴聲音擾人的時候,她毅然又花了十萬在家裡打造了一間相當專業的隔音練琴室⋯⋯
但這些付出都成了壓垮我這隻駱駝的水泥磚。
我很快就意識到我練琴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我媽那些深埋多年的不甘心。
但這些對我的影響都沒有最後一個問題來得嚴重。
在彈了一兩年鋼琴之後,我比誰都清楚感覺到:我不是學琴的材料。我對鋼琴、對藝術音樂沒有那麼深的愛好。
事實上我覺得彈鋼琴很無聊。
我缺乏對音樂的感受性。
我要再過幾年才能明白一個道理,就是天賦這件事情,與其說是一種「立刻能上手」的能力,更不如說是理解力。
音樂、美術、文學、數學、科學⋯⋯其實都是一種探索世界、傳達感受的手段,對這方面有天賦的人,不是能彈奏出多麼高深的樂曲、畫出多麼美的景物、寫出世界名著,或是導出一個完美的方程式或建立一套無敵理論,而是比其他人更能理解這些「手段」,能夠運用這些手段去傳達自己的想法。
這些天才們靠著比其他人更多的理解,不斷探索,找出樂趣,又用這一套手段轉從理解而為創造。
喜歡不等於理解,理解也分感受深入或淺薄。
我是感受淺薄的人。我真的⋯⋯不能理解。
我學琴十年,一天也沒有真正感受到鋼琴帶給我的快樂,只有壓力、壓力,痛苦的壓力。
指法練習對我來說一萬個無聊,但沒有人讓我理解,重複練習的這些東西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可能開頭對鋼琴或音樂有愛,但很快就被消磨殆盡。
而每當我表現出厭倦練琴的姿態時,我媽就會說:妳怎麼可以不喜歡?當初要不是你說你喜歡鋼琴,我為什麼要花那麼多錢買一台鋼琴給你?妳怎麼可以說放棄就放棄?你看,鋼琴、老師、每週兩次的鋼琴課⋯⋯這些都是錢!你以為為什麼你爸要這麼辛苦工作?他不都是為了妳?妳放棄了,就是辜負我們的付出和努力!你怎麼能對不起爸爸媽媽?
我立刻被這些大帽子撲倒在地,不敢抱怨,繼續練琴。
但當一個人的熱情消失,剩下的就是厭倦,最後,連厭倦也沒有了,就是噁心。
我十四還是十五歲那一年徹底放棄了學琴。當時我媽鬼哭狼嚎,各種花式謾罵抱怨,但我已經不為所動了。我非常清楚這件事情要儘快結束,否則日後一定我要終生活在練琴的痛苦裡。
我再一次覺得鋼琴是好東西,是我高中時候的事。那時我在住校和聯考的雙重壓力下生活,每天屬於自己的時間,是早自習前的十五分鐘空檔和放學後的半小時時間。
而我唯一能宣洩自己壓力的就是彈學校大禮堂裡的鋼琴。我每天兩次在那裡辦小型點歌會,只要我聽過的歌,就可以彈出來。
我告訴老吳,當我彈鋼琴而其他人圍著鋼琴唱歌時,我忽然理解了音樂其實不是壓力而是樂趣。一起快樂唱歌、隨音樂搖擺才是音樂真正的意義。但即使如此,我也不可能再回到鋼琴的世界裡。我倒盡胃口了。
而老吳的狀況與我完全不同。她是在渴望中掙扎的人,她對鋼琴與音樂的愛,是在匱乏中不斷確認累積的。
她一開始就羨慕小姊姊彈琴,後來多次偷偷跑去親戚家,聆聽小姊姊彈琴。
但因為家境問題,她一開始是不能擁有自己的鋼琴的。
於是她蹭琴,還蹭老師。
親戚或鄰居家有小孩學鋼琴,她就跟著去,要練琴的時候也跟人家借琴練。
蹭琴這種事情當然會引來白眼,但她為了多練一次而學會低聲下氣。她會耐心地等在旁邊,看著老師上完課了的一點點空檔,趕快把自己的問題給問了,或者爭取一次機會彈給老師聽。
她學琴這條路是有一搭沒一搭進行的,家裡有點錢的時候就讓她去學,沒有錢的時候就停課。因為停課的時間比上課的時間多,所以很多時候她反覆練習一些基礎的指法琴譜。
她一直到好幾年後才有自己的鋼琴,在那之前,她擁有的是一張印著鋼琴鍵盤的紙。她把紙捲鋪開在哪張桌子上練習。
老吳的舅舅是學校老師,收入比較穩定,很憐惜這個外甥女的刻苦,後來給她買了一架二手(還是三手?)鋼琴。
老吳對這架鋼琴的感情簡直是愛逾性命。她告訴我,後來她養成了一個習慣,餓肚子的時候、生活難過的時候、父母爭吵的時候、擔心沒錢用的時候⋯⋯只要她感覺現實生活痛,她就去練琴,在琴音裡尋找抒發和慰藉。
我們後來討論過,發現我們的學習歷程差不多。我彈過的指法練習曲目,她也學過。
但我們對於學到的東西感覺截然不同。
我覺得反覆練習這個很無聊。老吳卻能從這些反覆練習中察覺出樂趣。她告訴我,某首練習曲是在鍛鍊左右手最後三個指頭的靈活度,不僅要彈得快還要彈得穩,彈得清楚響亮而且平和⋯⋯她告訴我那些練習曲暗藏的玄妙之處,還有要練到怎樣的程度才算真正的駕馭。

這些都是她在反覆練習時領悟出來的道理。
而我在聽到老吳的解釋之後,徹底明白平庸和天賦者的差距。
但我並不嫉妒老吳。事實上,那時的我也已經理解自己的天賦就不在音樂或鋼琴上。比起敲琴鍵,我更愛敲鍵盤。我在說故事的世界裡找到了我熱愛的玄妙與駕馭。
可是,命運的安排現實又殘酷,老吳愛鋼琴、愛音樂,但她的家境無法供給她走音樂之路。

藝術與音樂,真的很吃錢。
老吳很能理解現實,她選擇讀一般大學,為了以後出社會找工作賺錢。
她告訴我,她的人生沒有任性的權利,因為底下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她不能因為自己的喜愛而剝奪其他孩子的成長資源。她必須趕快畢業、趕快賺錢,去供給自己的弟妹讀書。
她並不埋怨命運殘忍,她說:我運氣很好,我媽媽那個年代,家裡窮,女孩子根本沒有上大學的可能。我能讀大學,是我媽給我爭取的,這是我的福氣。我不能只想著自己,也要為弟妹想想。
但即使如此,她仍然不能忘記鋼琴。
上了大學後,即使生活拮据,但每年寒暑假她都回家打工。
她和她媽媽說好,打工賺的錢一分為二,一半給媽媽補家計,另外一半由她支配。
老吳把這些打工錢攢下來,回頭去找當年教她的鋼琴老師,硬著頭皮跟老師商量,湊夠一堂課的錢就上一堂鋼琴課⋯⋯
她的鋼琴老師是大學音樂系的退休教授,據說非常不好說話。但因為惜才,居然接受了老吳這種有一搭沒一搭上課的方式(經常這個月上一堂課,下堂課要等半年),還給她打折、給她買一送一⋯⋯總之很多年後的今天,老吳講起那個老師還心懷感謝。
她告訴我,教授教導她的不是彈好一支曲子的技巧,而是感受和體悟一首曲子的能力。那是她能帶著走一輩子的能力。
而鋼琴後來也成為她在異鄉異地安身立命、養家活口的技術。
我每次想到老吳,總會深刻感受到命運無常的安排是多麼出人意料之外,又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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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老吳光從看譜子就能感受到一首曲子的美妙之處。
大學的時候,她會省錢去「大陸書局」(老一點學音樂的人應該都知道這家書店?她專賣樂譜)買樂譜,或是跟人借樂譜來讀。

老吳看樂譜就像我看小說一樣,有時看著看著會擊節稱賞、書空咄咄(我知道這個成語不是這個意思,但我濫用成語,不用太在意),說什麼「太妙了」、「好棒啊這個左手」、「這一段噠噠噠噠~噠噠」,或是直接就哼起來⋯⋯
但在我看來那就是複雜到不行的五線譜,而且經常是好幾部的曲譜。我看了直接就暈了。🤮
不過我和老吳都有一點在自己喜歡的小宇宙裡忘形的毛病。
我每次看到一些文句美妙的段落就忍不住要反覆又反覆又反覆的唸出來,感覺文句或音律的結構⋯⋯
所以我們兩個同處一個寢室,非常能夠包容對方的神經病。🤣
          

          
005 (6/5/2023)
          
之前說過老吳很能有效利用身邊所有可利用的資源。
大學生喔,住在鳥不生蛋的山上(請不要用文化大學來想像華梵,文化出了校門口還有麥當勞和超市,華梵出了校門口只有山路、山路、山路⋯⋯綿延不絕的山路。話說我爸曾說只要知道我去了學校就非常安心,因為住山裡插翅難飛,什麼夜生活,在華梵,我最大的夜生活就是去動漫社看動畫、上網玩BBS和寫小說,我爸隨時都能打校內電話找到我,簡直不能更放心),物資稀缺,尤其是可以吃的東西很稀缺。
學校餐廳定時開,福利社也有時間限制,但那個階段的學生很容易感覺饑餓,所以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備存糧。
老吳的戰備存糧大多是「周遊列國」鏘來的。
我校文學院當年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每個老師的研究室、系上辦公室、系圖、各處室⋯⋯都會準備各種免費的點心。
這些點心大多是老師們買的(不知道為什麼文學院老師這麼愛吃點心),而且老師們對於自己的點心很有信心。
每次我只要去一趟老師辦公室,出來時外套兩邊口袋都是鼓的,只差沒給我打包。😅各種小餅乾、小糕點、巧克力豆之類的塞得滿滿的,老師們時不時眼珠一轉,露出那種「嘿嘿嘿,你知道我有什麼好東西嗎」的神情,從哪個抽屜裡摸出一盒奇奇怪怪的蛋糕餅乾糖果零食各種各樣,現寶給我們看。
(前幾年我上山去探望老師,發現此例依舊,真是源遠流長的好傳統)
我每次看到老師們那種表情,很懷疑自己讀的是大學還是幼幼班。
我是不太愛吃點心的人,拿了這些東西,回宿舍就通通給了老吳。
老吳會歡天喜地的接收這一切。

後來我發現她把得來不易的零食做了細緻分類。首要是保存期限,按照老吳的邏輯,點心零食最重要的是不能浪費,必須在食用期限內完食。
除了保存期限,她還會按照好吃且有飽足感、好吃但沒有飽足感、普通但有飽足感、普通又沒有飽足感等四個標準做區分。
普通又沒有飽足感的零食,隨時吃掉沒關係。
有飽足感的零食則被列為應急救命食物,很餓的時候才能吃。
而好吃的零食無論有沒有飽足感,都只能在特殊狀況下才能吃。
比方說情緒低落、期中考前一夜精神崩潰(尤其是明天要考外文考試,今天晚上吃什麼都可以的)⋯⋯
但這些規則只是參考用,實際施行起來還是很彈性的。
話說我單戀失敗、以淚洗面的時候,老吳拿出了她珍藏的日本蜜糖小蛋糕,放在我的枕頭旁邊。
她說那是她想方設法教程辦公室裡凹來的,是所有零食庫存中的最頂級,原本是打算要在世界末日吃的。
她慷慨地把這寶貝貢獻給了我。她說:妳吃了吧,吃了就不難過了。甜食能解決一切問題。
我的重點並不在這裡,我關心的是另外一回事。我問:⋯⋯世界末日?什麼時候?
她說:我想不開去告白的時候。
我說:⋯⋯你要跟誰告白?
她說:我如果告訴你,你就不可能吃到這個小蛋糕了。
我說:妳要收回去?小氣鬼。
她說:不,如果我告訴你我喜歡誰,我會鯊了你滅口。
我說:⋯⋯😑
她說:快吃吧!吃了這個蛋糕,再失戀一百次都沒有問題。
但我拆包裝時,發現這個蛋糕過期至少一個月了。
我說:老吳,小蛋糕過期了,你知道不知道?
她說:知道啊。
我說:那還給我吃?
她說:日本點心很麻煩,好吃,但保存期限短。可是我覺得它既然來自日本,又包裝得這麼仔細,過期幾天應該不會怎樣。
我說:它過期不是幾天,是一個月了!
老吳說:嗯,但外表上看起來沒什麼異樣,還是可以吃。
我說:我要是吃了食物中毒怎麼辦?🤢
老吳說:不會啦,妳以為食物中毒很容易嗎?
我想起老吳專幹那種吃了從下面出來之類的事,怒曰:它都過期一個月了呀,不中毒也會拉肚子!
老吳思考一下,說:那你趕快吃掉吧!不管是中毒還是拉肚子,大病一場之後就什麼都過去了。
我忘記自己有沒有吃掉那塊蛋糕,應該沒有,因為後來我花了很多年時間才渡過那段單戀。久到如今回頭看,覺得不可思議,是為什麼年輕的心這麼容易為了一個人而震顫搖擺,為什麼能這麼輕易愛上一個人?
但從這件事情我知道老吳也有自己喜歡的人。
她喜歡畢業的學長。
學長是靠著自己的任性和不受控,最後闖盪出一片天的人,他在當時算某種程度的知名人士,有時會受邀返校。每次知道他要回校,那幾天老吳就顯得特別狂躁和憂鬱。
但是她從來沒有公開承認自己喜歡學長,只有和她非常親近的我們知道這件事。
我問她為什麼不想辦法跟學長表白?
她說,她非常清楚自己和學長是不可能。學長個性自我,他喜歡的異性也不是她這一路子的人。他根本沒有注意過她的存在。而她也不希望自己被注意到。
她說自己的狀況可以暗戀,可以單戀,但不可以走到現實。
她說:暗戀和單戀只要不公開,付出的成本比較低,只是我自己的事,只要處理我個人的情緒就好。但如果公開了就會很麻煩,即使被拒絕也會造成負擔。我跟他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從沒有想過要走到他的世界去,我只能在我的世界尋找對象。我們不可能。
可是理智的不可能和情緒的不可能是兩回事,只要學長返校的那一天,老吳就拉著我去走操場。尤其是晚上學長搭末班校車下山的時候,我們會在操場上看著校車的車燈駛遠⋯⋯
每次從深夜的校園回到宿舍,老吳就會翻出她最好的點心,甚至是從哪裡鏘來的酒,一個晚上狂喝猛吃,吃完就洗澡睡覺。
我問她會不會哭?
她說不。
我說:躲在被子裡哭也不?
她說:為什麼要哭?哭很消耗體力。暗戀已經讓我傷腦筋了,還哭?那我不是太傻了嗎?
她有一本從各種方面搜集來的照片簿,裡面都是學長的照片。
就像她會躲著大家看BL漫畫或小說一樣,她也會躲著大家,在寢室無人的時候,躲在角落裡偷翻那本照片簿。
唯一的差別是她看BL小說或漫畫,會發出「科科科」的怪笑聲,但是看照片本的時候,很沈默。
我是當年被老吳視為可以分享秘密的人,因為我對學長沒有任何感覺,但我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老吳喜歡學長。事實上第一次聽老吳說起她喜歡學長時,我馬上能夠接受這件事。

她問我為什麼不驚訝?
我說:因為很合理。
她說:哪裡合理?
我思考片刻,說:妳愛上的不是學長這個人,而是他代表的事物。他無視常規和責任,從不可能中創造可能,他活得很自由。妳想要的是像他一樣能夠豁出去的勇氣。妳沒有的,他做到了,妳愛上的是他象徵的價值觀。妳憧憬這些,憧憬到以為是愛。很多人的初戀都是愛上幻覺,這很正常。

她瞪了我很久,說:說得真有道理,既然這樣,你幹嘛還為了單戀要死要活?不都是愛上幻覺嗎?
是啊,可是年少的幻覺總是特別真實,卻又不堪一擊。
與虛幻不實的初戀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老吳有一種視為珍寶的零食。
奶油球。
以前在速食店、咖啡店喝黑咖啡(或是紅茶)是可以索取奶油球的,最早的時候,麥當勞不禁止顧客奶油球的數量,如果臉皮夠厚,拿三五個人家也照給。
為了奶油球,老吳拚了,每次週末下山都跑去麥當勞喝可以免費續杯的咖啡(現在沒有這個了吧?),冒著傷胃的風險,一喝一下午,把一次次搜集來的奶油球珍而重之的全都帶回山上,收在某一個抽屜紙盒裡。
我原以為她是要配茶喝,結果發現不是。她就是一次一顆的打開,用舌頭舔奶油球吃,一面舔,臉上一面露出陶醉的神情,彷彿在吃什麼珍饈美饌。
我實在看不下去她那種舔奶油球的樣子,我問:這東西好吃嗎?
她說:好吃啊!
我說:吃起來是什麼味道?
她說:像鮮奶油蛋糕。
我說:⋯⋯
她說:如果加一包糖包就更像了!
她撕開一小管同樣從速食店拿回來的糖包,撒一點點砂糖在奶油球裡,稍微搖晃一下,沒等完全溶解,就塞到我嘴邊,要我吃吃看。
該怎麼說呢⋯⋯就是一種莫名的空虛的微帶甜味但彷彿在吃稀薄流質油脂的感覺。
老吳告訴我,這是嘴饞時最好的零食之一,它帶著奶油的氣味,還有甜甜的砂糖,充滿了熱量也充滿了想像。如果拿十塊錢麵包去沾甜奶油球吃,閉著眼睛想像,就像是在吃品質不太好的蛋糕。
想像是年輕的我們最豐富的東西,用著想像,彌補了現實缺乏的部分,無論是愛情還是蛋糕。
         

         
006 (18/5/2023)
        
大學畢業後我們開始教程的實習。
早期的教育學程制度和現在據說有很大不同。那時的我們讀完學分後,選擇進入分發的實習學校裡實習一年。實習階段是有錢可領的,教育部每個月給我們七千多的實習津貼。
我選擇離家近的學校實習,而老吳則留在台北的國中實習。
我猜,實習這個制度是讓有志於教育的年輕人們能夠親臨現場,理解並熟悉教育到底是怎樣的東西。
但在我來說,那一年對我而言是震撼的。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永遠無法成為一個好老師。我有嚴重的殘缺:我不合群,不想成為教師群體之一。
就是吧⋯⋯如果你年紀夠大了就會明白,所謂成熟,說穿了是一種理解與準備。
理解這個世界需要怎樣的人,準備好成為被需要的人,然後融入其中。
這個世界有不同群體,每種職業和領域的需求不同,成熟就是接受群體的規則,成為這個群體或組織需要的人。
某種程度來說,削足適履,並不為過。
在那以前,在上課學習的過程中,我覺得自己如果努力努力,可以成為教育群體需要的人,但在實習之後,我知道自己錯了。我可以削足,但我不想為了這個工作削足。

沒有什麼理由,就是不適合。

我沒有愛站在講台上講課愛到願意改變自己的程度。
不過,後來我為了別的工作削足,為了在這個世界順利行走而不斷修正自己⋯⋯
年少時我曾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熟,會一直保持著銳利的稜角與尖刻的鋒芒,像刀刃一樣凜凜地反照著這個世界偽善又愚蠢的一面。哪怕只有我一個人也沒關係。我要成為眾生之中獨自清醒的人。

後來我發現自己並沒有那麼固執與尖銳,而且也沒有那麼清醒。
我只是個普通平凡的人,一路尋找著自己願意融入的環境。
選擇沒有對錯,只有適合與不適合。如今回想起來,我感謝那一年的實習時光,它讓我意識到自己沒有那麼愛教書,我也不喜歡盯著學生讀書,我的個性有很強烈的不服從性,我需要「用實力讓我閉嘴」而不是「用規則讓我閉嘴」⋯⋯

知道不喜歡,少走冤枉路,這是好事。
但在那個年紀,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處於所有人都在問「這樣的好工作妳說妳不適合?那妳適合怎樣的工作?私立大學中文系畢業妳還對工作挑三揀四?你憑什麼?」,但百口莫辯的困境裡。
對啊,我何德何能?我憑什麼?我怎麼敢說自己不適合這麼好的工作?我的立場,只有工作挑我,沒有我挑選別人的資格。
再加上離開教職之後我有幾年時間都處於低潮期,能找到的工作無論在薪資和待遇上都不如當老師,選擇性很少,也看不到什麼出路,很自然被結果決定論牽著鼻子走,覺得一切不順皆來源於「是我當初挑三揀四的錯」。
我在自責和混亂中度過好多年。
同一個時期的老吳,和我一樣選擇了放棄當老師這條路。事實上她似乎比我放棄得還果決。當我還在四處征戰的考試時,她已經斷然回到南部,找到了一份宗教出版社的編輯工作。
對於她的決定,我是很驚訝的。
因為在實習的時候,我經常感覺得到自己與團體的格格不入,但老吳的個性是無論在怎樣的團體裡,她都能融入。這是她最大的優點。
我整個實習過程都在鬼哭狼嚎(我不要教書、我討厭教書、我不要講課、我不想逼學生讀書、我才不要做這種神經病的歷程檔案⋯⋯),但老吳似乎非常適應她的實習生活。每個月我們有一次實習老師返校座談的活動,在回報個人的實習過程時,我簡直難掩自己對於國中教育的煩躁與反彈,但老吳的報告總顯得那麼輕鬆、游刃有餘。她在學校裡上能應付難搞的主任,下能安撫浮躁的指導老師,還能應對吵吵鬧鬧沒上沒下不會看人臉色也不聽指揮的國中生⋯⋯
在我看來,我是一定會被淘汰的那個人,而老吳,一定能夠順利地留在教育圈。她會成為一個好老師。
但她結束實習後就屏擋一切回鄉,此後絕口不提教書、實習這件事,彷彿一切從沒發生過。這讓我很錯愕。早知如此,為什麼當初還要努力的多修那麼多學分?修學分是要錢的啊!何況是老吳家那樣的家境⋯⋯這些錢不都丟水裡去了嗎?
但我也不能指責老吳什麼,因為我同樣把錢丟進水裡。😅
我媽為此罵了我至少十年,只要我們吵架,「白費錢」、「對不起你爸對你的期望」之類的罪名總是第一個砸在我頭上。
我要到幾年後,有次老吳北上參加動漫展,跟她約了喝下午茶,我才跟她談起選擇職業的事。
她告訴我,實習不久後她就知道這個工作不適合自己。
學校的生活太瑣碎也太無聊了。
教書其實不是老師真正的主業,感覺上,我們幾乎花了實習超過一半的時間在應付人際關係和瑣碎的雜務,學校內煩瑣的活動、行政事務、上級之間的各種風風雨雨不合對立,都嚴重影響著基層的老師與實習教師的工作與生活。
不知道現在的教職怎麼樣,但在當時,實習老師兼任行政缺,或者是新進老師兼任各種組長缺的狀況非常嚴重。所謂的行政缺就是雜七雜八的廢事,寫各種瑣瑣碎碎的報告、做各種數據和表單,把一些爛七八糟的狗屁倒灶妝點得漂漂亮亮⋯⋯
老吳說她實習那一年,整天都在做這些事。
她實習的學校裡有很多藏得很深的八卦,簡單來說就是一個屎缸,她掉下去,滿腦子只想著要如何全身而退。
老吳每個月只要一拿到教育部發來的實習津貼,立刻衝超市買兩手啤酒,冰在冰箱裡。
她說:那時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先喝一瓶冰啤酒。這瓶冰啤酒能救我的命。它化解我的所有怒火、厭倦、痛苦。喝了酒以後我才能趁著暈乎乎的酒意洗澡睡覺。
實習結束後,她二話不說結束了教育這條路。
對於她的決定,老吳家裡似乎沒有什麼反對的意見。因為她很快在一個宗教出版社裡找到了一份編輯的工作,每月有一份兩萬出頭的薪水。
兩萬多的薪水,在台北人看來不多,但在老吳看起來卻很大。
她說:在南部,文科畢業生能有這樣的薪水已經很好了。每個月發薪水時我把錢拿給我媽,她高興得想哭。我媽半輩子都在想方設法給家裡人找錢湊錢付錢,我是第一個把錢往她手裡塞的人。我住家裡,還可以給她幫忙,照顧家裡、照顧弟弟,讓我媽能無後顧之憂。
我在我看來,中南部是文化沙漠,既然要做編輯,應該留在台北,薪水高一些,發展也更多。另外,我絕不會選擇進入宗教類出版社,畢竟發展有限。
老吳說:什麼叫做宗教出版社發展有限?我們的發展無遠弗屆!你就是格局太小了,我們要胸懷天下!
我問:怎麼胸懷天下法?
老吳說:等我把宗教出版社這一套都學會了,我們就來成立宗教吧。我想來想去,天底下沒有比成立宗教更好的賺錢方法了。
我說:⋯⋯
她說:我擅長和人溝通,自任教主,妳擅長寫東西,可以宣揚教義,你就做我的左護法吧⋯⋯我們再找一個會算數的右護法,就開始縱橫天下了!
我說:⋯⋯妳有想過教義是什麼嗎?
她說:想過啊!我們的教義就是崇尚自然、順意天性。喜歡讀書的就去讀書,想要賺錢的就去賺錢,熱愛動漫的人就去看動漫,喜歡BL的就去看BL,不用解釋,解釋就是刻意、就是多餘,人要做個好人,生活怎麼快樂怎麼過。記得捐獻,如果感覺哪裡做得不好就捐錢給教主我,花錢買良心⋯⋯
我說:哈哈哈哈😄
我們鬼扯一陣,之後好幾年,每次見到或電話聯絡,都問對方準備好成立宗教了沒有。當然,成立宗教這只是個朋友之間苦中作樂的笑談。現實生活中,那十年是我們想方設法在這個社會找到自己定位的摸索期。
我在台北,在一家又一家出版社之間流浪,寵物雜誌、言情小說,有時也去不同的公司上班,遊戲公司、美妝產業,甚至是國家文化研究單位,最後又回到出版社⋯⋯有好過的時候,也有被坑被畫大餅和非常不好過的時候,後者與前者的比例,如今想來已經無法計算。事實上人生經常是這樣,置身其中常常叫苦連天,但走過之後就覺得「其實也沒有那麼糟」。
後來我明白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嘗試與歷練,那些看起來坑坑疤疤跌跌撞撞、亂七八糟的經歷最終會累積起來,成為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
如今回想起來我一點也不覺得當年不教書的決定是錯誤的,事實上我覺得那可能是我為自己做過最好的決定。
因為年輕、一股暴脾氣,所以我做了不容易的決定。同樣的事情如果放在四十多歲讓我決定,我可能會瞻前顧後、猶豫再三,因為隨著年紀越長,我顧慮的事情越多,擔驚受怕,膽子沒有以前那麼大了。
至於老吳⋯⋯
她回家的那幾年,是她家翻天覆地變化最大的一段時間。
老吳的爸爸以前據說自立門戶,經營公司,公司經營得不好,但他沒有能力改變,只能苦苦經營。
老吳畢業那一年,吳爸終於承認自己能力不足,無法再經營公司了。於是把公司收起來,在外頭找差事。
但是收一個公司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後面還有很多錢的問題。老吳沒有說得很仔細,可是我們大概知道,她爸這一收攤,家裡多少有些負債。
再者,人過中年,五十多歲,能找的工作很有限。

吳爸又是經營不善收了自己的公司的人,出去跟人解釋原因,難免挫折。即使能找到工作,也總會感覺周遭的人指指點點,都在說自己的過去⋯⋯吳爸的中年轉業之路走得很不順。
可是老吳還有好幾個妹妹和一個年幼的弟弟(她最小的弟弟好像是在她上大學時出生的),家中還有老人要照顧,食指浩繁,支出沈重,再加上債。即使老吳把薪水一毛不少的全交給家裡,也支撐不了整個家庭。

你信不信絕處逢生?
以前我總覺得絕處逢生是一種奇蹟,但後來我發現,所謂絕處逢生,最重要的未必是奇蹟,而是一個人或幾個人破釜沈舟的認清現實、下定決心,然後豁出一切地開始做。
老吳家,改變一切的人,是總是保持安靜、對於眼前一切逆來順受的吳媽。
             

             
       
007 (21/5/2023)
       
在老吳的講述裡,她媽媽是一個性格溫和隱忍的人。
吳媽出生在物資缺乏且重男輕女的家庭,家裡集中資源栽培弟弟。吳媽很早就離開學校,出社會去工作,供弟弟讀完大學。
吳媽的弟弟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感念姊姊的付出,但等到他有能力回饋姊姊的時候,姊姊已經結婚成家,嫁給了吳爸。
吳爸的個性很難形容,他絕不是壞人,但那個年代的男人,多多多多少少有點大男人主義,談不上號令天下唯我獨尊,但他的意志就是全家的意志,全家大小都得圍著他轉。他的面子比天還大,他的自尊心堪比金剛鑽,無論如何不能失去面子、傷及自尊。他認定的事情就是鐵律,家裡的人不能違背⋯⋯
有一件事可以比較明確說明吳爸的性格。
雖然生活在南部,但吳爸喜歡吃火鍋。在老吳家,不管晚餐大家吃什麼,餐桌上一定會有一個火鍋,少了什麼都不能少這個火鍋的存在,否則狀況就會不太妙⋯⋯
我第一次聽老吳這麼說時,非常困惑。我問:夏天也得有火鍋?
老吳說對。
我說:這麼熱的天怎麼吃火鍋?妳爸受得了?
老吳說:他也不是餐餐都吃,但即使不吃,桌上也不能少他的火鍋。
我說:火鍋這種東西即使可以反覆煮,但煮個幾天也就⋯⋯不吃完,怎麼辦?
老吳說:所以我們得幫忙吃啊!
我說:我是滿喜歡吃火鍋的啦,但如果一天到晚吃火鍋,天天吃,還得幫忙清剩菜,那也太慘了吧!
老吳說:所以人生只要有選擇,我絕不想吃火鍋。
我說:可利亞火烤兩吃妳不是也去?
她說:你沒發現我從頭到尾都吃烤的嗎?火鍋什麼的,會讓我想到不好的事。離家讀書最好的事情就是,我不用再年復一年看見桌上的那個火鍋了。
我問:如果有些季節你爸也不吃火鍋,為什麼不能商量暫時拿掉火鍋這一項?
她說:不能,必須有。

我說:沒有什麼事情是一定和必須的,我覺得妳爸只是不知道大家沒那麼愛吃火鍋,也不知道準備晚餐需要花多少時間。你跟你媽媽去跟他談一談,他搞清楚了,自然就不會固執了。

她說:這個不能談。
我問:為什麼不能談?是你們沒談過,還是你爸真的很堅持?
老吳看著我說:我去過妳家,看過妳爸爸媽媽,我知道妳爸爸的個性。妳爸是那種能跟人商量事情的人,但我爸不是。每個家庭即使組成結構一樣,但組成的人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妳在妳的家庭中長大,你知道跟父母商量什麼事情他們會有怎樣的反應。我也是。我和我媽都不會去跟我爸談這些事,沒有必要自找麻煩。比起跟他談撤掉火鍋會造成的問題,還不如每天準備一個鍋給他。弄火鍋不難,高湯、幾樣菜,端上去就好。他吃不吃都沒有關係。但如果少了這個鍋,會惹出很多事情來。
我問:⋯⋯妳爸是不是會動粗?
老吳說不是,但她爸爸很盧。老吳說:我沒辦法跟你解釋盧是怎麼一回事,但比起讓我爸盧起來,弄個火鍋什麼的,都是小事。他盧,一家子都不好過。

我聽得一頭霧水,我說:妳爸這樣,還講理不講了?
老吳說:你家講理,所以你覺得每個人的家裡都講理。但那是你家。其實大多數的家庭都不講理。家是最情緒化的地方,而且也不平等。妳爸爸是很特別的人,他不會因為「是我賺錢養家」所以他說話聲音最大,但是傳統家庭,賺錢的人說話大聲是很正常的事。妳如果生活在我的家庭,就不會把講理當成是一切的基礎,而是學習在有限的空間中,盡可能爭取自己能夠得到的。
在我的敘述裡吳爸聽起來或許各種不好,但他不是一個壞人。
就是吧,如果你足夠成熟,看過的人多了,就會明白,人是不能單純用好或壞來做分別的。
人是非常複雜的一種生物。
吳爸各種不好相處,甚至有點蠻不講理,但他卻不是一個壞人,事實上,他用自己的方式照顧著家庭。

拿另外一件事情來說。
老吳家經濟狀況不好,但她考上的是私立大學,學校又在台北,就算不吃不喝每天吞西北風,學雜費加上住宿費,每個學期也要四萬多。
考試結果放榜時,就有親戚說閒話,比方說「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幹嘛,家裡也不是有著金山銀山」、「考上公立大學還好說,私立大學,不讀也罷」、「早點工作,早點結婚」、「去台北讀書,弄不好學壞了怎麼辦」、「讀中文系幹什麼用?出來能多賺幾個錢」、「要是有良心,就不要讓父母為難,爸爸媽媽養家不容易,底下又有弟弟妹妹。人啊,不能總想著自己太自私」⋯⋯
面對親戚朋友們的廢話,吳爸沒有太多反駁,但也沒有聽。他或許不擅經商、捉襟見肘,但直到老吳畢業,他沒有一次說過「要不,就算了吧」⋯⋯事實上,老吳的幾個妹妹也都讀完了大學,包括老吳的弟弟,也是大學畢業。
老吳花了錢讀教育學程,後來沒教書,吳爸也沒有罵她把錢扔進水裡。
吳爸平時是很大男人主義、死鴨子嘴硬、性格固執、不好相處,總覺得自己是太陽,所有人都得聽他的,盧起來不講理,但他也是某一種類型的爸爸。
總之,吳爸那種全家圍繞自己轉的狀況,一直到他收掉公司之後才有了些微的變化。但這個變化不是說他變得能講道理了,而是他因為現實生活中的鬱悶而變得沒有那麼在意家庭的細節。但他也因為事業上的挫折,變得更固執,同時也更譏誚。
所以當吳媽決定要出來創業的時候,吳爸的態度是不屑的。
尤其吳媽想做的還是餐飲業。
就是吧,南部的餐飲業其實立足不易,又很難生存,一家餐廳稍微做起來,就會有一堆人爭相模仿,然後殺價競爭。而且中南部因為物價的關係,餐飲業利潤很薄,想要走這一行,沒有點管道或是經驗,非常不容易。
吳媽做這個決定,也是思考良久後的結果。她烹調的手藝不差,但能做的都是家常菜,沒有市場區隔性。她覺得,如果要做餐飲,哪怕只賣一樣菜,也要有無可取代的特殊性。
吳媽娘家附近有一間很出名的老字號薑母鴨店,非常有名,但是是家族經營,沒有分店,也沒有外傳。
吳媽回去再三拜託了老闆,說好說歹,意思是想要拜師學藝。
老闆思考很久,開出一個算是天價的學費:五十萬。而且學徒期間,必須每天到店裡來免費工作,至少要做滿半年以上,確定口味可過關才能出師,如果開店後口味改變,就不能再用他家的招牌。
其中還有很多規則,說起來很複雜,甚至感覺有些在刁難人,聽得人一個頭兩個大,但規則再細,真正左右能不能學的關鍵在於那筆一開始就得付清的學費。
老闆說了,即使後來沒學會或不過關、不許以分店開業,學費也是不會退還的。
這筆學費成為了所有人望而生畏的門檻,吳爸為此大為反對。
他的想法也沒錯,花五十萬學一門手藝也許不算貴,但問題是花了錢還得去給人家白做半年一年的工,到頭來還有可能因為不合規定而付諸流水⋯⋯怎麼算都覺得太傻。
吳爸說:如果對方根本就想要坑你這五十萬,你永遠都過不了那個老闆的關!
更何況家裡經濟條件這樣,一屁股債都還不完了,哪裡來五十萬?
以往吳媽可能會聽從吳爸的決定,但這件事,她很固執。
吳媽的想法是,人家老字號的餐廳,多少年經營,如果好學好仿,早就被其他競爭者給打趴了。就是因為難以競爭,所以他家的口味有獨特性,無法仿製。他們全家靠著這道菜做生意,秘方的作法,就是不傳授也是很正常的。現在對方老闆答應要教她,又同意把自己積攢多年口碑的招牌分給她用,五十萬雖貴,但也是合理的。更重要的是,如果自己的生意做起來了,全家都能靠這個吃飯,長此以往,這五十萬花得值得⋯⋯
他們爭論了一段時間,吳爸仍不肯鬆口。在他看來,開餐廳什麼的,是不可能會成的。更何況開餐廳等於是看人臉色。以前他做生意的時候,跟朋友去餐廳吃飯,意氣風發,是給人家賺錢,但如今風水輪流轉,自己開了餐廳,昔日朋友來吃飯,他得招待人家、鞠躬哈腰看人臉色⋯⋯他心裡憋屈,受不了那種感覺。
吳爸說:我是不做這個的,愛做你做,我不攔你,但五十萬我是沒有的,有也不拿出來給你學這個。弄隻鴨子賣什麼的,要花五十萬?說出去大家都笑你傻。你有辦法湊錢你就湊去,你借了錢,自己想辦法還。我是奉勸你別搞這些有的沒的,做生意開餐廳什麼的,不像你想得那麼簡單!花了大錢學會了手藝又怎樣?客人不上門來吃,你就算學得再好也沒有用。更何況你這個鴨子的定價可貴了,看看我們附近那些餐廳,哪家賣到這個價格?開餐廳開餐廳,就是小本經營。誰手上有錢天天大魚大肉吃吃喝喝?沒有客人來吃,賣什麼都遲早玩完。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僵了。
按照吳爸的想法,吳媽這就是一時興頭,等冷靜下來想想,也就知道此事不可為。可是他沒有料到吳媽這次硬了起來。
吳媽把學費的事情和弟弟提了,吳媽的弟弟立刻提現金出來交給姊姊。
後面據說一整年吳媽每天都去店裡學手藝。
薑母鴨的店營業時間從晚上開始,直到凌晨兩三點位置,但是準備食材、炒製,必須從中午就開始工作。打烊後還得花很多時間清理、整理,另外老闆的特訓也是從打烊後開始⋯⋯那一年吳媽過的非常辛苦,據說她好幾次在騎摩托車回家的路上騎到睡著,差點摔進水溝裡。
吳媽最後通過了老闆的考核。
老闆規定雖多,但也是非常愛惜招牌和聲譽的。他鄭重的把自己的秘方和特殊配料都交給了吳媽,吳媽答應老闆,絕不偷工減料、絕不外傳。
吳媽的第一個店是沒有店面的,開在騎樓底下,鴨湯鍋架在巷子裡燉煮,食客就坐在騎樓和人行道上吃。
說也奇怪,這間沒有冷氣,價格卻不便宜的小店,卻吸引來了許多顧客。事實上,還真的有人一週來吃個三四次。
大熱天氣裡吃薑母鴨是什麼滋味?我不知道,但自有樂在其中不能自拔的主顧。
吳媽的生意漸漸上了軌道。
       

     
008 (24/5/2023)
       
所謂生意慢慢做了起來,放在嘴上也就一句話,但在現實中卻是漫長的幾年。
最初也曾有乏人問津的時候。
在騎樓下做生意,也不是不用房租的,後來生意漸漸好起來,外在的干擾需索更多,總有人來收保護費,黑白兩道來吃飯,收錢不收錢?怎麼收錢?收多少錢都是學問。
 
鄰居看著吳媽生意好起來,漸漸的聲音就多了,騎樓底下做生意畢竟擋道,而且經營的時間到很晚,干擾了左鄰右舍的休息,南部人出入都是騎車開車,車子停在巷道兩邊,里長也出來干涉了⋯⋯
請人也是個問題,請親戚來幫忙,親戚把自己當成老闆、請一般員工,總有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吃不了熬夜的辛苦。小店剛剛步入軌道,看起來生意紅紅火火,但錢的方面卻左支右拙,要多給薪水也很難⋯⋯
再加上吳媽當時是跟薑母鴨的老闆簽訂了死契約,鍋底的炒製和調料,都是機密中的機密,除了吳媽,不可以給其他人知道,如果家人想學,也得去本店當學徒半年一年⋯⋯
吳爸是絕不可能低頭做這件事的,老吳的弟妹都還是學生,更不可能半路出家。
吳媽衡量再三,無論多苦多累,自己咬牙堅守灶台的位置。
這間店每天下午五點開店,凌晨兩點收攤,每週只休一天,吳媽幾乎全身心都撲在了店裡。
老吳開始接管家庭,她照料家務,準備三餐,照顧妹妹們,每天接送小弟上下學、上補習班,陪著他做功課⋯⋯
有一次她早上騎車送小弟去幼稚園,不明究理的老師笑嘻嘻打招呼,對小弟說:哇,今天是媽媽送你上學啊!
小男生氣鼓鼓地大喊:才不是!這是我大姊!!!
 
離開幼稚園的路上,老吳很感嘆,她覺得自己確實就像弟弟的媽。
雖然很辛苦,但整個家慢慢有了起色。
老吳曾經說讓一個家崩壞的不是窮,而是大家的絕望。窮或負債其實並不可怕,真正恐怖的是沒有人對於「轉好」這件事情有任何希望。
吳媽投入餐飲生意,起初賺得很少,也曾有兩三個月乏人問津。但撐過了那一段, 慢慢生意有了起色,日子忙碌起來,所有人都看見了未來的可行性。
什麼時候時間過得特別喔快?忙碌的時候。
最後,就連吳爸也感受到家裡的氣氛。
他原本不甚情願,但因著餐廳裡的需要,他也到店裡來幫忙。起初只能在後廚笨手笨腳的幫倒忙,可是當黑白兩道的人登門時,作為家裡唯一的成年男人,他也走出了廚房,開始應對其他人。
他雖然仍堅持不上灶,但漸漸接起了買食材和清理準備的工作。
這對吳爸來說一定是劃時代的進步。
店裡偶爾會來吳爸以前做生意的朋友,難免奚落嘲弄,但吳爸態度很自然,他說老婆堅持要開店,讓老婆圓夢,他能幫一點算一點。再加上吳媽態度爽朗,折扣給得漂亮,吳爸在老朋友面前很有面子,那些原本來看好戲的朋友,也找不出什麼可以說嘴的事情出來,反而逐漸成為常客⋯⋯
最重要的是,原本以為不可能償還的債務,慢慢開始還了起來。
事實上,在老吳的弟弟上大學的時候,家裡的債已經還清,也從騎樓底下搬到附近的一個店面裡。
而在還清債務之前,老吳、老吳的妹妹們都紛紛畢業、結婚。
這個曾經了無希望、死水一攤的家庭,活了起來,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但在整個發展的過程中,最令人意外的,是老吳。
老吳因為網戀而結婚,嫁去了中國。
       

        
009 (25/5/2023)
       
老吳結婚的消息是她自己打電話告訴我的。我在一通電話裡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死數次。
 
她說這件事,非常乾脆。她說:我要結婚了,喜宴辦在高雄,妳來不來?
我第一次噎著。我問:⋯⋯對方是誰啊?
她說:妳不認識,我網友。
我第二次噎著。我問:妳網路交友?妳網戀?
她說:是啊,怎麼了?
我感覺崩潰,我說:太驚訝了⋯⋯太驚訝了⋯⋯
我真的太驚訝了,如果務實有名字,它一定叫老吳。老吳是我見過最踏實的人,就像她大學時代覓食、計算耶誕晚會去哪裡喝酒一樣,她一直是計畫型人生。
網戀這種虛無縹緲、冒險和運氣佔主要成分的東西,和老吳,怎麼可能有半點關係?
老吳甚至不怎麼上網好嗎?
她不是網盲,但她的現實生活太忙碌了,哪來的美國時間在網路上談戀愛?我們甚至很少網路聊天,都用電話聯絡。
 
她說:也是有啦,多多少少在用。我用ICQ加入了一個網路資源群組,裡面很多大陸網友分享翻譯好的日本BL小說和漫畫。有一天突然有陌生人加了我的帳號,我們聊了一下才發現他是看錯數字加錯人了,後來就聊了起來⋯⋯
(現在講ICQ還有人知道這是什麼嗎?🙈那時網路翻譯、人人網方興未艾,沒有什麼網路長城、翻牆軟體或VPN,對岸也沒有禁止一大堆堆東西⋯⋯再過幾年我說這個就是真的講古了)
 
那是一個在網路上還不需要太擔心詐騙的美好年代。老吳和這個天外掉下來的傢伙聊了幾個月,然後決定在香港見面。
見面後沒多久,他們決定結婚。
我問:為什麼啊?
老吳很困惑:什麼為什麼?
我怒,說:為什麼要嫁給他?
老吳回答得非常理直氣壯:他帥啊!他想娶我啊。
我真的會被自己的口水噎死。我覺得,這就不是個理由。
 
我問:你們結婚以後要住在哪裡?
老吳說:我去他那邊住。
我大驚:去大陸住?
她說:對啊!
我說:那怎麼行!
她反問我:為什麼不行?
我說⋯⋯我說⋯⋯我想說很多理由,我想說,可你是台灣人,你在台灣長大,你能習慣大陸的生活?你知道我每次去大陸出差都不適應?我從喝水到空氣到住到跟人說話都要調適很久!況且是定居!還是長期定居!你知道我們和他們的文化差異、思想落差有多麼大嗎?定居生活和觀光旅遊完全兩回事好嗎?蜜月期新鮮勁過去,一切就落於現實了!那個落差要怎麼克服?網戀結婚什麼的,就是一股衝動,衝動之後你知道自己要承擔什麼後果嗎?
這些話在我嘴裡滾來滾去,我只差沒吼:你給我清醒點!但這話我也說不出來,因為老吳一直都是清醒的人,她在任何方面都比我這個整天逐夢、想要在寫作上出頭的傻子清醒多了。
我問:妳爸媽同意這件事嗎?
老吳說:同意也不同意。
我問:什麼意思?
老吳說:我媽同意。我媽說,如果你想好了就這麼做吧。人生本來就沒有什麼是一定的,看準的事情都有可能落空,更何況是婚姻和未來。我媽問我,我有沒有想清楚為什麼要跟這個人結婚?
我說:這個問題好,我也想問妳,你是不是真的想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跟這個人結婚?他到底有什麼好?
老吳說:我想得很清楚。我告訴你,我老公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他年輕、浮躁、心性不定,他的未來很難說⋯⋯
我吼:那你還跟這種人在一起?
她說:但他有兩個優點非常清楚。第一,他現在很迷我,我說什麼他答應什麼。他下定決心要娶我,為了娶我什麼都願意幹。
 
第二,他比我小幾歲又長得帥。
這是我第二次聽老吳說她男朋友年輕又帥。不知道為什麼,她每次講這話我都忍不住暴怒。就是⋯⋯我的教育告訴我,看人不能看外表,外表如浮雲,一點也不重要。看重這個就是沒大腦!
我怒氣沖沖地問:帥能當飯吃嗎?
老吳非常冷靜,淡淡地說:帥和年輕都不能當飯吃,但這是兩個千金難換萬金難買的東西,稍縱即逝。我告訴妳,青春和美貌都是轉瞬即逝的東西,能受用幾年就受用幾年,逾時不候。我且先跟他過一段時間,等過幾年,他如果變了心意,那就好聚好散。反正我也玩了一把,我不虧。
我⋯⋯我已噎死。
我說: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人家結婚不都盼著攜手走到底。你還沒結婚就想著好散?妳瘋了吧!這是愛嗎?
她說:是愛啊。如果不是愛,我捨棄熟悉的環境、故鄉、家庭,去他那裡跟他一起過日子,我是有病嗎?因為愛我才跟他結婚、跟他過日子。可是做這種決定,我也思考過,如果感情生變、人也變了,那我該怎麼辦?我做的最壞決定就是分手回來。人不要總把一切想得很美好,也不要總想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直不起來的時候,要橫著撞得頭破血流也是可以的。要是我過不下去,我就離婚回來,沒關係,我承擔得起這個結果。
我說:什麼叫做承擔得起?你最好的青春都浪費在他身上,即使後來能離婚回來,這幾年也白費了不是?
老吳說:這種論點我一直不喜歡。什麼叫做白費?什麼叫做浪費?我花了幾年時間跟這個人在一起,他也花了幾年時間跟我在一起。假使我們不行,我回來,我照舊還是能過我的日子。你也知道,編輯是一個很吃經驗的工作,錢少事多,我如果回來,類似的工作隨時能找一個幹。我還是我。最壞情況就是我回來,我不和他過了。如果這是最壞,那麼其他的都是好的。
我說:那你也用不著要嫁到大陸去,在台灣找一個不好嗎?
她說:沒找到好的,我不想再浪費時間找找找了,我的青春也是稍縱即逝的,不想要浪費在無邊的尋覓上。拖拖拉拉猶猶豫豫,什麼機會都沒有了。現在這個人說要娶我,又很愛我,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我要錯過,下一個要等到猴年馬月?人生很多東西都是有限的,甚至很多機會只有一次,不由得你挑挑選選。
我說:那你爸爸呢?你媽贊成,妳爸怎麼說?
老吳說:反對,一萬個反對。我爸深綠,一聽說我要嫁給大陸人就瘋了,大吼大叫,摔東西砸碗,鬼哭狼嚎,後來又跟我鬧脾氣,嫌棄我冷淡我,裝作沒有我這個人,揚言要跟我斷絕父女關係。
 
我大驚:那妳還結婚?妳這樣做,妳爸不會很傷心?
老吳說:他不是傷心,他只是無法說服自己接受現實。他說服不了自己,我也不可能說服他。那是我爸自己的問題,他要自己想辦法解決。那不應該是我要承擔的責任。
我困惑了,我問:那你要承擔怎樣的責任?
老吳說:我承擔責任把自己嫁掉,我承擔責任未來好好過日子,我承擔責任即使最後得一拍兩散回來也絕不給家裡添麻煩。我承擔這些責任。其他人心裡不爽、不滿意,不是我的責任。我在這個家的時候,竭盡所能為了家庭付出,這幾年我幫著我媽我爸照顧家裡,我妹妹們一個課本上讀大學了,我弟弟也上國小了⋯⋯我賺的錢都給了家裡、給了我媽,我盡力做好了一切。現在我要按照我的想法去過未來的生活了。別人的意見或想法我都不想聽。妳自己說吧,妳來不來吃喜酒?
我說:實話實說告訴你,我不想去高雄,太熱了。但你如果什麼都想好了,那我就祝福你吧。我認識的人裡面,就你最瘋!妳可要好好過日子啊!
(此話說完,幾年後我又碰到另外一個瘋子,我媽⋯⋯瘋起來的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後來我時常在想,為什麼我最好的朋友和我媽個性很像?到底是命運的捉弄還是我在某種程度上是比著我媽的標準交朋友⋯⋯靠北我不承認🙈)
   

      
010 (27/5/2023)
             
遠嫁遠嫁,老吳這一嫁,真的嫁得很遠,嫁到大西北去了。
她告訴我,她是那個縣城裡第四個還是第五個台灣人,其他幾個都是男性(要再過幾年,才有隨著丈夫一起去赴任的家眷),是當時外派或經商到那裡去的,不算長期住戶。後來陸陸續續人多了,但嫁到當地的台灣女性還是很少的。物以稀為貴,她作為台灣人的身分,有很長一段時間,讓她成為類似於稀有動物的存在。
她住的縣城不算偏僻,距離一線大城市開車約四十分鐘,以現在的說法,算是三線城市。可是在那個年代,三線城市的生活落差很大,按照老吳的形容,馬路不單是為了走車子而修築的,路上的車,有一半是牛或馬和驢子在拉⋯⋯牲畜走在路上,邊走邊拉屎,但每天早上,總有老頭推著板車來沿街掃這些牛馬驢糞。
老吳起初以為那是清潔人員,理解以後才知道,人家撿拾這些糞,是回去做堆肥或燒火用的。
是的,當地當時一些人家還靠燒火取暖和做飯。
現在中國每座大小城市幾乎都有的萬達廣場(大概就像我們的SOGO百貨吧),當時還沒進駐老吳家住的縣城。縣城裡最熱鬧的是一間公私合營的商場,建得像座大工廠,又土又破,裡面開著各種各樣的門市店面,從衣服鞋子到鈕扣鬆緊帶都有得賣⋯⋯談不上時髦,但已經是當地商業活動最頻繁的地方(僅次於它的是趕集,老吳說趕集非常有意思,事實上她相當熱衷農村趕集,總說有吃有玩,非常有趣)。
老吳的公公,為了歡迎這個遠道嫁來的兒媳婦,特別在商場的隔壁,買了一間新大樓的住宅給兒子和兒媳當新房。那是一座住商合併的大樓,也是當時在地少有的電梯住宅。
老吳的公公,把房子寫在了老吳的名下。
許多年後老吳說起這位公公,語氣裡仍充滿感激。她說,初來乍到,她幾乎沒有一處適應,就連親戚鄰居的說話口音她都聽不懂。那時,無論去到哪裡,總有人朝她指指點點,大家都知道她是那個從台灣嫁來的女人。

總有一些不開眼的人,仗著口音和方言,當著她的面說她閒話(有些話真是相當難聽)。她雖然知道對方沒好話,但語言溝通上有困難,連反唇相譏或抓著對方吵架的能力都沒有,只能忍氣吞聲。
還有一種更不開眼的親戚,總在聚會的時候衝著她意有所指的喊著踏平日月潭、武統台灣~
老吳為之氣炸,但她的身分是新嫁入的兒媳,當眾跟這些親戚(尤其是長輩)們對槓,後果很難收拾。
這時,她的公公出來了。
老吳的公公是軍人出身,據說退伍前是做到高位的,後來退下來從商,靠著良好的軍政關係,左右逢源。
他在家族裡是那種說話擲地有聲、其他人都得求著他給好處的長輩,沒人敢得罪他。
他環顧左右,把大家看得都不敢出聲,這才放鬆臉色,露出笑容,指著兒子說:我兒子沒有本事,就是運氣好,討了一個好老婆。某某(老吳的名字)嫁到我家來,受委屈了,人家在台灣吃香喝辣,到我家來,我沒法給她在娘家那樣的好日子,但也絕不能讓她吃苦受罪。當著大家的面我把話放在這裡,我看她就像看自己親閨女一樣。要有人跟她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她有不懂得的事情,大家多多照應,總要讓她在我們家長長久久地過下去。

聽了這話,其他人要還有什麼別的想法,也得按一按了。
老吳就這樣熬過了新媳婦進門後那段尷尬窘迫的時光。
私底下,老吳的公公也曾跟她說起其他人的事。他說,政治的事情和家庭的事情不是一回事,可是每個人在不同的地方長大,受了不同的教育,想法也根深蒂固,很難互相體諒。爭論都沒有對錯,只有堅持。他說:咱們家這些老人,大多都是軍旅出身,很多人還打過朝鮮戰爭,他們的想法就是那樣,永遠不會變了。你要是總在意他們說什麼,日子就別過了。親戚朋友,一年見個一兩次,保持表面上的和和氣氣也就行啦,不要把那些人的話聽進耳裡、放在心上,你們小倆口只管好好過自己的日子,要是真的出了什麼衝突,就來找我,爹給你們解決問題。
有了公公的庇護,老吳融入了家族。

可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公公對老吳很好,與兒子的關係卻勢同水火。
(讓我想想要怎麼稱呼老吳的公公和丈夫。我給他們一個姓氏好了,就都姓喬吧!以後老吳的先生就叫老喬,老吳的公公就叫喬爸⋯⋯不然人物很多,我光寫人物關係就要煩死)
就如前面所說,喬爸早年是軍人,軍政兩方關係都走得很通,後來他退下來從商,賺得盆滿缽滿。

有了錢,人就開始飄了,開始遊戲人間,拈花惹草。
可是喬媽也是軍旅出身,娘家背景不差,很有本錢跟喬爸鬧,她脾氣也是又倔又將,還很傲氣,一點就燃的那種。他們原本是年少夫妻,但對槓起來沒完沒了,鬧到最後,情份消磨殆盡,勢同水火,再也過不下去,只能離婚收場。
喬爸與喬媽離婚的時候,老喬還是十幾歲的半大孩子,看著爹媽多年爭吵,到最後撕破臉皮,分道揚鑣,內心的痛苦與憤怒自不必說。在孩子看來,爸爸是個徹底的混蛋,他對爸爸再也沒法給任何好臉色了。
喬爸離婚後得了自由,手上有錢,後來又陸續結了兩次婚,但也都維持不了多久。他起先覺得奇怪,為什麼後來娶的女人一個不如一個?那些談感情時有說有笑的女人們,走進家庭、走進生活,怎麼一個個都變了?都喪失了那些吸引他的部分,甚至開始給他找各種麻煩?
他不是傻子,人生經歷讓他漸漸意識到自己在感情和婚姻上犯了什麼錯,但覆水難收,即使他後悔了,可是前妻早已另嫁,又有了一個新的家庭。破鏡永遠無法重圓,他只能將就過日子。
喬爸在第四次婚姻裡停止了尋覓下一個的步伐,這一次他娶了一個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年輕女性。年輕太太美麗漂亮但不懂人情世故也不貼心,可是很好控制,只要有錢給她,她就會聽話,會安分待在家裡過日子。
喬爸和這位⋯⋯喬姨後來又生了一個兒子,喬弟。喬弟比老喬年紀小多了。老吳嫁到喬家的時候,喬弟還在讀國小呢。
對於老喬和喬弟這兩個兒子,喬爸是挫敗的。
他的經商之路多麼風光燦爛,他在家庭裡就有多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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