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一
一個晴暖的十二月午後。
妳下了車。這裡是台北。
妳用妳涉世未深的目光丈量這個妳所陌生的城市,試圖想起一些別人描述它時所用的詞彙、一些剪影畫面。然而妳的記憶卻瞬間渾沌一片,眼前的實景比任何形容詞都要直接、簡潔而且強烈,它理所當然複寫掉妳之前對這個城市所有的間接印象。
妳並不屬於這裡。
妳穿得頗為拘束,襯衫格子裙皮鞋、半長的髮紮成公主頭,(應該是吧,妳其實也記不清了,雖然這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細節。而對細節的記憶是可以杜撰的。至少在文學是如此。)妳只是為了來參加一場頒獎典禮,關於妳在年初時寫的一首詩。
※
人們這麼比喻、寫詩是一種煉金術。但詩人欲煉出的是什麼呢?
煉字煉句煉時空的悲喜滄桑?
妳是在擱筆時才恍然明白,煉,也是戀。
(老套了。妳說。苦笑一抹。自以為已跳脫了陳腔濫調,但其實沒有。)
妳發現妳其實一直在重複同樣的疑問──關於時空的永恆與人的渺小卑微──即使每次仍然一如往常地撞到死角。
於是妳試圖讓心情單純點。別管空泛的偉大或永恆什麼了吧。那不是妳所能擔起的。
只要煉心頭的一點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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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比賽從收件到結果揭曉拖了很久,當妳已經快要忘記妳寫過那首詩時,卻接到出席頒獎典禮的訊息。
年初至今,妳驚覺,啊一年,一年又過了。這一年裡妳考完基測,上了高中,忘記已有多久未寫詩,忘記錯過了多少悠悠滑過歲月底層的聲響。
頒獎典禮在台北。台北的一處,依據請柬上說的,政府規劃的公共藝術空間。
請柬上也順便說,很多有名的詩人都會出席頒獎。妳想。那就去吧。親炙他們的風采是令人興奮的事,妳知道,去了也只能僅僅一瞥。妳踮起腳尖也無法觸碰到他們的高度。就像妳終究只能踩著屋瓦搖搖欲墜,卻碰不到星星一樣。
※
終於妳到了台北。冬陽比妳想像的熱一些。
室外有各式攤位,賣色彩鮮豔的手染布、手製卡片,那位賣卡片的女生甜甜地對妳說說聖誕節快到囉。還有個三人的小搖滾樂團現場演出。他們的攤位和演出都各自獨立。絲毫不會互相干擾。很和諧。
建築式樣新舊交雜拼貼,裂痕少不了,恍如時空斷層。
典禮時間未到,妳隨意去室內看看,看各種各樣的展覽。有個展的主題是「茶」,有趣的是裡面擺的都是茶具;還有個關於「刀」的展覽,裡頭的師傅還熱心的教觀者如何使用武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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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從主辦單位手中接過得獎作品集結成的一本詩集,讀到印成鉛字的妳的詩,竟有不識的錯覺。
妳不願相信,為什麼當時的妳那麼尖刻?為什麼妳執意地要去批判──而妳對所欲批判者的了解又是那麼的不深刻──到底為什麼呢?
一首詩於妳,年初年底竟是這樣不同。
年初的妳被封印在那首詩當中。現在的妳用指尖撫過那一字一句,有些動機已想不起來。更遑論像小說中常見的情節那樣,默念往日的符咒並召喚往日的妳。
有些動作的意義,大概只有在動作本身的當下妳會記得吧。那日以後的某日,妳自語:妳自以為銘刻下了什麼,用刀也好用筆也好,回顧時卻只剩下了輪廓,再也不是當下正在發生的那個狀態了。
惘然著,妳注意到坐妳旁邊的是一個高大的男生,皮膚粉白(這不是火星文)細框黑色眼鏡小眼睛,捧著國文講義在啃。應該是高三生。
妳當下就直覺他是某種很溫和的生物。手捧詩集問了一下他的詩是哪一首,他溫和地說,在妳的後面。
怎麼說呢,讀後妳肯定了自己的臆測:他百分之三百是宇宙中瀕臨絕種的最最最溫和的生物,他寫的是季節,詩句俏皮生鮮但毫無攻擊性,更不像妳老愛去戳敏感爭議話題自以為多洞澈世間紛紛擾擾是是非非;坐在他身邊,妳一度害怕妳的影子投影到他身上,害怕那尖銳的邊緣會不小心把他刺傷。
而他似乎也已從妳身上散出的肅殺之氣感知到,你們彼此並非同類生物。
所以他很有默契的緘默著。
自始至終,你們只有互相交換一下彼此的年齡。年齡,至少在你們的經驗裡,屬於能量化的事物,既能量化,通常比較客觀吧。
頒獎典禮在主持人獎過一些例行開場白之後進行,妳見到了妳向來很喜歡的女詩人顏艾琳,可是她和妳在書上看到的照片完全不一樣啊,她明豔照人,穿著鮮亮的水綠色短裙長髮盤起,根本不是書上那憂鬱樣。……妳嗒然若有所失,又不知何所失。套個最近很夯的詞彙吧,妳簡直悶爆了。
離開會場,妳又瞧見了那兩個身著一玄一白長衫的男子。他們仍在簷下。仍在言笑。目送離去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