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視野

　　11月11日。

　　那天，是我的二十歲生日。

　　就像往年一樣，找了老朋友林文浩。另外找個地方慶祝一下。

　　打從我們從小學時代就如同被某種看不到的線綁住，不管到哪裡都會碰到面，直到現在上了大學之後竟還意外考上同一科系。

　　照理說，他今天應該是會陪他的女朋友出去約會，但是他卻沒有這麼做。

　　或許是因為，我們三個是從高中時候就相互認識的朋友，再來就是他的女友也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才讓他和我一起度過這個生日。

　　至於，為什麼她不來的原因，我也明白。不，應該是我們三人都明白。


　　我們找了一家快炒店來慶生，沒有蛋糕、沒有禮物、更沒有生日快樂歌，有的只有兩個大男人一邊聊天吃著下酒菜，一邊大口大口喝著啤酒。

　　也不知為何，吃著吃著，心裡一直有個念頭想說出口。想說出口，卻同時怕說出口。

　　可能是幾杯黃湯下肚的關係，也可能只是藉酒壯膽。我說出了我一直想問他的話。

　　某天，我強吻了他的女朋友，同時，如果不是她甩了我一巴掌打醒了我，我想我一定會繼續錯下去。

　　明明一開始喜歡她的人是我，而他也給我勇氣、出了主意，但最後她喜歡上的人卻不是我而是你。

　　你明知道我對她的心意，卻還是和她在一起，你知道這對我的打擊有多麼的大嗎？

　　我把你當朋友，什麼事都和你分享，有困難時也絕對會幫助你，而你又是非這麼對我不可嗎？

　　你說，你只是誠實正視自己的內心，那，你所謂的誠實，是對他人殘忍嗎？

　　話一說出口後，不知怎的就停不下來，而你僅是一直聽著，什麼話也沒說。

　　最後，時間到了半夜二三點時，文浩才說了聲我們回家吧。


　　我們並沒有選擇騎上機車回家，也沒有叫小黃來載我們。

　　因為，當我提議叫車來載我們回去時，你說，想去堤防附近走走。

　　我也沒想什麼就隨著去了。

　　那時，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氣氛卻和以前不太一樣，從前我們就算沒有對話也不覺得尬尷，但現在我們之間彼此的氣溫正逐漸下降。是我太在剛剛的口無遮欄嗎？即使他看起了並不當一回事似的。

　　漆黑的夜景，加深了黑夜特有的寧靜時分。

　　我和他兩人走在堤防邊，卻還是始終沒有對話。

　　一眼望去，這裡除了我們兩個以外沒有任何的人們，高架上來往的車機汽輛也沒有白畫時來得多。

　　寧靜又尬尷的氣氛一直籠罩著我們。

　　既使想打破沈默，像平常一樣說些什麼無關痛養的話題，卻怎麼也想不到該說什麼。

　　往腳邊看去，要是一個踉蹌跌落堤防，說不準會死掉也不一定，

　　正這麼想時，他突然說了什麼，但我沒聽清楚。想轉頭問個究竟時。

　　我感覺到，一股力量透過手掌傳到了的身上，然後，很短暫地在雙腳在騰空的瞬間。重心向後仰的時候。

　　我撇見了他的表情，冷淡、無情。

　　他的眼神，沒有任何的感情，就像把我當成了某種不該存在於世的東西必該除去。

　　身影正在下降，明知再沒多久就可能面臨死亡。但還是沒什麼實感。這就是死亡嗎？

　　他的目光所在，一直盯著我逐漸墜落的身軀。

　　碰的一聲，在這寧靜的環境製造出了突兀的聲響。

　　很快地便回歸了平淡。此刻，他正看著我的屍體。暗紅色的血液向四周潺潺細流。安祥的面容彷彿是回歸母親的懷抱裡，不帶任何恐懼。

　　過了一段時間，像是確定了什麼後，他才從口袋中拿出了手機，打了通電話。沒多久救護車來了。

　　但我明白的，我已經救不活了。因為，那時候，我早有預感。

　　今天，是我的二十歲生日，同時也是我的忌日。



　　11月12日。

　　隔天，我第一次上了新聞媒體，卻高興不起來。畢竟誰會為了因為自己的死亡上媒體版面而高興的。

　　昨天，救護車來的時候，我和他都只是站在一旁看著，『我』的身體被那些救護人員團團圍住。

　　在送上醫院之前，我仍然沒什麼感覺，既使那是我曾經的身體，卻好像在看別人的事情一樣，事不關己。

　　在救護車上時，文浩緊閉的雙脣，在他們眼裡就像在忍耐什麼。那宛如痛苦般的神情，似乎正述說著，讓我靜靜，別吵我。


　　在醫院聽到我死訊的雙親，都難掩悲傷的神色。媽媽哭紅著雙眼，捶打著文浩的胸口，不斷責罵著他。一旁的爸爸則是板著臉孔在一旁注視著。緊握著的拳頭難掩心中的顫動。
　　
　　在他們之間形成的強烈低氣壓，就算是不認識的人看見了，也明白到他門相必面臨了什麼極大的苦難一樣。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對望，三人的視線看往不同的方向看去。

　　死的人雖然是我，難過的人卻是他們，可是，文浩卻沒有被當成兇手，而是被當成嫌疑犯看待。

　　這是因為對我父母來說，文浩也是他們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吧，那麼，留下的人就真的比死去的人來得悲傷嗎？我只是無法表達而已呀。

　　
　　新聞版面上，在某一區塊中寫著關於我的新聞，似乎那些人大都認為我是酒後走不穩摔下去的。由於夜已深，人煙本就稀少。再加上沒有監視攝影機下。只能從文浩的陳述及現場的環境做可能的判斷。

　　對於還活著的那位，似乎只要看到他緊繃的神色，就沒有人譴責他了。

　　對其他的人而言，對於還活著的他，內心想必正承受著極大的苦痛，撕裂著他的內心。

　　文浩，對我的父母說了一次又一次的對不起，是他的不對。

　　人死不能復生。

　　不管他說了什麼，都不會有人懷疑什麼。因為外人是查不到任何我和他之間的借貸關係、感情上的爭執等。

　　就算真的有人譴責他。對他來說或許才是一種解脫。

　　不光是因為在他人眼中的他對不起我，而是他真的對不起我。

　　我想這個秘密，只要他不說，我不說，有誰會知道呢？

　　他們已經替我傳達出我的話語了，即便這不是我的想法。

　　什麼叫「如果威凱還活著。他．．．」

　　你們並不是我，更不是我心裡的迴蟲，只不過是從我給你們的感覺來推斷出我可能這麼說，或許是為了說些『正面』的話才這麼說。

　　對於這些蓋棺論定的話，我也無話可說，就算我在這種大吼大叫又如何，沒有人聽得到。


　　11月19日

　　我頭七那天，文浩自殺了。沒有留下最重要的遺書。

　　這時社會的解讀讓人莞爾，大概意思就是說因為文浩覺得對不起我才特意選在我頭七自殺。

　　意思相近，答案卻是完全不一樣。

　　對他們來說，不是把他當做一個兇手來看，而是從我的朋友這點來看他的行為。

　　這對他來說絕對不是一種汙辱，對我來說就並非如此。

　　一個殺了我的人，在社會的評價卻是禁不起良心譴責的好人。

　　這裡的譴責指的是意外殺死我造成的良心不安，而非殺死長年好友造成的良心不安。

　　社會的解釋，一面認為他是重情重義的人。

　　同樣地都是死亡，卻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

　　就算我想反駁，也沒人會聽吧。

　　而且，就算我真的反駁了又如何呢？這個社會已經替『我』說話了。他們把他們的想法加諸在我的身上。

　　事實對我的意義和對社會的意義，已經有所差別。

　　我又何必為了這種事情掛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