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69.不墜之花
碰、碰、碰、碰──
虛幻世界的狂亂平息，壟罩病房內部是餘韻未消的詭譎靜默。
靜默中夾雜每個人的驚恐、擔憂與疑惑，方才置身震央的周孟欣大口喘氣、手撫心窩位置。猛烈的灼熱感已消退，然而，背對著所有人柠立病房角落的詹亭瀅魂魄，卻存在感十足的提醒眾人，祂的悲痛不該就此止歇。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碰、碰、碰、碰──
即使又一次的詹亭瀅低喃才真正將周孟欣的意識拉回現實，但她察覺會議現場似乎正在上演另一場接續受害者回憶曲目的混亂，循著剛才就不斷傳入耳中的眾人譁然與慘叫聲，她將視線轉向鏡頭另一端。
只見會議現場各個高官幾乎都已站起身來，他們臉上寫滿駭然，更有人雙眼空洞的跌坐在地。他們紛紛對其中某位人物保持距離，下意識因自保而退卻。
原來方才夾雜在眾人譁然中的突兀碰撞聲響，是新聞局長不斷用頭撞向會議桌所發出，視訊鏡頭捕捉到不久前搧風點火、分化與會人員的那位人物，已滿臉鮮血、雙眼上翻。
碰、碰、碰、碰──
可是即使如此，撞擊聲仍如有節奏的鼓鳴持續著，而且隱約還能聽出頭骨碎裂的聲響，顯然那已不是新聞局長的自發行為，直到這時候才有人上前阻止，不過率先出現的卻是理應不在現場，不久前與張天師起衝突的黃師傅。
「糟了！為什麼是那最麻煩的老頭？張天師呢？該不會他們也看到一樣的東西吧？」
鏡頭這端的老高不禁大聲驚呼，言下之意，即此時在病房內的詹亭瀅魂魄似乎是所有人都能見到的狀態，張晨高因此回想起分局屠殺案發生當下，女魔身姿透過媒體鏡頭轉播到全國人民眼中的畫面。
如果真是這樣，不就意味著「另一場屠殺秀」已經開始了？
「玄虛法師──」
「張警官，我知道你的疑慮。該名官員的自殘舉措，確實是與我們同在一個空間中的詹小姐力量所為，祂也出現在會議現場了。」
玄虛法師如此述說同時並非毫無作為，其實這名青年法師從頭到尾都沒有睜開眼睛，雙手合十、指持念珠，嘴巴正飛快地唸誦經文，答應協助的何潔沁則一手仍抓住周孟欣的手臂，單手結印畫出符文，拍打在對方背上。
這過程中，可以發現周孟欣和詹亭瀅之間有一道發著微弱金光的細絲互相連結，然而她們一人一鬼身周卻散發出墨漬般的黑霧。黑霧出現的下一秒更是壟罩整間病房，蓋過外來的光源。
「玄虛法師，那位黃師傅恐怕要消滅掉詹亭瀅的靈魂！」
即使身體狀況未完全恢復，周孟欣仍掛念詹亭瀅的安危，畢竟她可沒忘記黃師傅的驅邪理念。
對此，玄虛法師沒有給予回應，眼下他確實也不能再分出心思回應外界。
與此同時，會議現場的紛亂還在持續，張晨高此時終於透過黑霧縫隙看到現場情形。
果不其然，詹亭瀅的靈魂就站在新聞局長身旁，雖然與鏡頭有段距離，但可看到其雙目呈現怵目驚心的鮮紅，臉上沾滿汙漬與泥土，衣著凌亂、長髮飛揚，面部猙獰的正與黃師傅對視。
手持銅錢避邪劍的黃師傅則站在祂面前，或許該說，這位老修行者並沒有得逞，其劍尖在距離已經停下動作的新聞局長額頭前數釐米。只是促使他沒有直取詹亭瀅的主要原因，是張天師抓住他的手臂，上演三人一鬼的停格畫面。
「張天師，妳還是執迷不悟嗎？此女鬼力量不足女魔，但仍可透過心理暗示和精神操控，奪取活人性命，對此妳想要見死不救？」
「黃師傅所言甚是，我這不就出手了嗎？何況你也很清楚並不是所有人都束手旁觀。」張天師嗤之以鼻回應道。
「勸黃師傅還是不要搞一些小動作，想趁我被那群高官擠到一旁的時候貫徹你的除魔大義！」
會議現場的混亂確實平息了，但卻是被修道之人的內鬥所取代，證實有人的地方就會上演紛爭的道理。
可是面對張天師，老師傅這次決定不忍了，他早就針對這樣的情況，安下了伏兵。
只見其助手小楊突然從旁急奔而至接過師傅丟來的辟邪劍，並以嘴咬加上右手拉出墨線，來到詹亭瀅面前。
詹亭瀅對此憤怒地睜大雙眼，可是怨念氣場立刻被左手未被縛的黃師傅以劍指擊破，張天師雖然響立刻以防禦咒術保護詹亭瀅，結果卻還是來不及。
就在此刻，一道金光閃現促使張黃兩人連忙退避，但老師傅的助手未停下動作，然而慶幸的是，被最後一刻趕上前的兩位於現場保護官員的修行者給攔下。
當所有人認為詹亭瀅因為修行者的內鬥，準備繼續對新聞局長施予暴行同時，卻發現其原本的猙獰姿態已消失，只是身姿半透明的柠立趴伏在桌的新聞局長身旁，一臉哀戚的環視眾人。
同時，病房內的黑霧逐漸消散，玄虛法師也第一次在眾人面前表現出吃力神態，張晨高見此感覺事情似乎不太對勁。
對此，青年法師率先開口了。
「果然沒這麼簡單就斷開連結……」
「師傅，你是指孟欣和那位小姐的靈魂嗎？」目擊整個過程的老高急切問道。
然而，玄虛法師卻搖搖頭。
「不，是女魔。應該說，不是沒有斷開連結，而是祂留下自己的一部份在詹小姐的靈魂中，並想要藉此窺看我們的一舉一動。」青年法師擦拭額頭汗水。
「這跟新聞局長被操控有關嗎？」張晨高接續問道。
「沒有關係，那單純是受詹小姐身上的情緒雜質所致。鬼魂誘發靈動與蠱惑人心的力量強度多寡，取決於雜質濃度多寡，簡單來說，新聞局長確實是詹小姐想要取命的對象。」
玄虛法師語畢看向周孟欣，後者在接受到視線後移開目光，說明對於詹亭瀅的行為並非不知情。
「因為這位新聞局長也是當初將真相新聞壓下的其中一位共犯。」周孟欣沉痛的給出答案。「或許就是這樣，才認為他也是那些共犯結構未被揭發的其一主因。而且從剛才開始，對方就一直表現出無可救藥的態度。」
玄虛法師接著把視線轉移到角落的女學生靈魂上，恢復溫柔的笑容。
「這樣就夠了吧？沒有必要繼續奪走人命了，祢不也是這麼希望才想要斷開，不對，才能斷開女魔的束縛嗎？」
──這也是為何祢那時候會選擇原諒最後倖存下的那位男大生的緣故吧？因為這些日子以來，祢就不是按照自己的意願除掉那些主嫌以外的關係者。祢的復仇，在主嫌三人身亡後，應該就結束了，對吧？
周孟欣跟著望向詹亭瀅，對方也在這時候轉過身來，首次面對所有人，其形象與面容，就跟會議現場所見一樣。
「所以法師你剛才才會很放心地說祂只會讓孟欣失控，但不會危害到其他人嗎？」
「現在回頭看我說得這些話倒是存在著漏洞呢，畢竟有我在的情況下，竟然還是發生了這樣的事。」
玄虛法師笑著回應，可是病房內所有人卻因為這番話略感寒顫。
因為此話不就說明是這位青年法師，故意放任新聞局長受到詹亭瀅的操控而自殘的嗎？
雖然這確實能讓亡靈發洩內心的遺恨，但該作為是修行者會有的嗎？
「各位，會議要先暫停嗎？看得出那些大人都急著要去上廁所了，還有這裡一片狼藉也得收拾一下。」
這時候，張天師的臉出現在視訊鏡頭前，過程中，還可以看到不省人事的新聞局長被幾位隨扈給抬出現場。
而黃師傅也巧妙的經過張天師身後，如預期般的臉色極為難看。
「你們遲早會因為你們的天真付出代價，而且還會造成更多無辜者的犧牲。玄虛法師，你剛才本就不該出手干預，當然，也不只有你不該這麼做！另外，我也看得出來你有刻意不作為之嫌參雜其中，我就問你，這是修行者應該有的行為嗎？」
面對黃師傅的厲聲斥責，青年法師依舊從容，笑著回應。
「彼此彼此，黃師傅，剛才您大概也看出有多少修行者是您口中不應該有正確作為的修行者了。適當的寬容、包容、諒解或是縱容，即使是削減修行者福報之事，它也會是引導迷途靈魂走向正途的必要犧牲。我們不是佛、不是神，不過是有血有肉，比凡人略懂玄學的凡人。」
「哼！可笑，比起我，依照自己的觀點和想法主導事情的你，不也潛移默化地自比神佛嗎？少講一堆大道理。」
「所以我們才須不斷的自我修行，是吧？並且是以人為本的立場。」
玄虛法師直視黃師傅的雙眼，毫無畏懼與其進行人性與道法的爭論，兩人對話也到此為止，只是黃師傅在離開鏡頭前，還留下意味深長的一番話。
「如果你打算掌控全局的話，那就隨你高興吧！只是女魔可沒那麼簡單會放過任何機會，在我看來，另一場殺戮已經開始了，而且還是我們無法完全去阻止的，希望到時候你會知道如何取捨。我可以簡單的跟你說，我認為那名女學生的靈魂是該捨棄的。」
「黃師傅，你打算退出驅魔法會嗎？」
問出此話的是張天師，而黃師傅也毫不猶豫的立刻給出答案。
「我從未加入過，從最初到現在，我都是遵循自己的意志行動的。」
修行者的交鋒隨著視訊畫面中斷，使得關注焦點回到病房。這時候的詹亭瀅也已經回歸原本的位置，消失在會議現場。
「看來張天師想要讓這件事交給我們決定。」玄虛法師雙手再度合十。
「是指詹亭瀅的靈魂去留嗎？」
眾人目光聚焦到病房角落暗處，灰白半透明的女學生身軀如同充滿雜訊的電視畫面，不斷跳晃著，外頭的天色也在此時暗了下來，另一場豪雨將至。
青年法師點點頭，目光轉向周孟欣。
「或許該說，這該由周警官決定。」
只是不待周孟欣回答，老高立刻插話道：「等一下！剛才法師你不是說這位詹小姐未與那個女魔斷開連結嗎？這樣繼續留祂在身邊，對我們豈不是很危險？」
「的確是如此，但同樣的，我們這方也藉此掌握女魔接下來的可能作為。方才我已同時經由詹小姐的記憶片段空間，進入女魔所在的幻境，留下一些東西在那裡，可以作為監視之用。只是為了避免被對方發現，我必須花費部分力氣分身其中。你們可以想像成有一部份的我的靈魂，目前是在女魔的鏡中幻境。」
「正因為我和詹亭瀅靈魂與精神交錯的共感，一切處在混亂狀態下，法師您才能趁虛而入嗎？」周孟欣問道。
「沒錯，但這並不是上策之舉。」玄虛法師笑回：「畢竟能完全且實際進入女魔的幻境空間，還是得透過『鏡子』。」
一聽到鏡子，張晨高馬上回想起當時在分局現場，於鏡子見到女魔，還有機場屠殺時，自己似乎也是因為對方以大理石地板作為鏡面反射，被帶入其中；而周孟欣則想起姊姊救出自己，就是經循鏡道。
但這其實都不讓他們感到意外。因為女魔，不對，林庚呈妻女亡靈與鏡子的關係，在不少線索中，都已經有出現了。
「其實法師你一開始是想幫周孟欣和詹亭瀅斷開女魔的連結，對吧？所以剛才你才會說：果然沒那麼容易斷開。」
一直都沒有發言的何潔沁，這時才道出玄虛法師真正的最初目的，後者表現出有些難為情。
「的確，只是如你所見失敗了，但有一點也是我那時候在做的，那就是斷開詹小姐和周警官的連結，現在僅剩最後一些步驟就能成功了。當然，我會思考如何暫時安置詹小姐的靈魂。」
「這就是剛才黃師傅提到詹亭瀅的靈魂應該要被捨棄的原因……」周孟欣想起黃師傅最後所說的話，小小驚呼出聲。
此時她再度望向詹亭瀅，對方似乎也察覺現場的對話氛圍，黯然神傷地低下頭來，又道出那句話。
「我……做錯了什麼嗎？」
「黃師傅確實也提出一種方法，只是他應該是單指把詹小姐的靈魂消滅或封印，而不是暫時安置。當然，比起前面兩種方法，安置風險要大上許多，或許哪次又遇上情緒跟記憶共鳴的時，周警官會再次陷入失控，然而，這個方法也能帶來更多人鬼之間的溝通與了解，而不是單方面就將生死掌控另一方手上。」
「消滅作祟亡靈的作法我倒是不置可否，那就是黃師傅認為應該有的修行之人的責任吧？」何潔沁搖搖頭。
「另外，人鬼於同個身體容器中共存，在偵查案情上也是有幫助的。也許能藉此找到一些警方所遺漏的線索，當然，這是以較為理性面的思考。」
青年法師話說到此，雙手平放至大腿上，露出和藹微笑。
「但無論如何，這就要看『妳們』的決定了。無論是周警官還是詹小姐，妳們都有尊重對方跟保全自己的決定權，不因為身分、性別，只為了互相了解、互相推心置腹，打破陰陽兩界的隔閡，讓彼此都能化解內心的繩結。」
聽完這些話，詹亭瀅緩緩抬起頭來，正好與周孟欣四目相交。她一手握拳放在胸前，一隻手緊抓住裙襬，神情顯現掙扎與猶豫，不自覺得臉頰再次滾落斗大的淚珠。
「我做錯了什麼嗎？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
──不……妳沒有錯，沒有人會再丟下妳了，我會一直陪在妳身邊，這次由我做妳的後盾。
周孟欣的內心話也在這時候流入詹亭瀅的思緒，這次總算是由對方感受到浸染入心窩的溫暖與關懷。
那道注視著自己的眼神，流露出身為刑警的堅定與執著，同時也有作為一名女性的堅毅。
接著，周孟欣取出包裹在身上，為了避免對方靈魂失控的黃色令旗，作為接納這具身心殘破的單薄靈魂的行動宣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