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23 23:49,台東市)
「呼哈……」店長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彷彿要把悶在胸口裡的疲憊全吐出來。「架構師這個工作真不是人幹的啊。」
「肚子好餓……」雖然在開會前有先吃了便當,但一連好幾個小時的腦力激盪還是讓靜瑤感到飢餓,巴不得把街上餐廳招牌上寫的美食全都吃一遍。
可惜的是,在這個時間點,街道上的店家大多都已經關店打烊了,只剩下超商的燈還亮著。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五十分,他們才剛結束在台東分會的會議。
在會議中,他們向上層提報了關於在事發現場看見的景象,以及那頭不知為何出現在現場的「抉擇的噩夢」。
在會議的結尾,協會決定依照兩人對未知智慧體的噩夢原型假設,並交由內勤的架構師盡快負責擬定相關的對策。
「應該馬上就會出來了吧?對策?」店長問。
「……這就是為什麼不能在開會的時候打瞌睡。」靜瑤沒好氣道,「負責的架構師說,最慢在明天下午前會發佈公文。」
「看來我們最多就只能休息到明天下午呢。」他不甘不願地嘆口氣。
兩人走向停車場,打開車門,坐上車。店長將車開上路,銀灰色的車身像是橫跨天際的流星,劃破壟罩台東市區的漆黑夜色。
「我提議我們現在就回飯店休息。我快累死了。」
靜瑤翻了個白眼。「您有偷打瞌睡耶!」
「就是因為累才會打瞌睡唄,就跟『覺得餓才會吃點心一樣』。」他又打了一個呵欠。「不過這兩件事的共通點就是,都不會飽。」
「……強詞奪理。」她輕哼了一聲,卻沒有反駁。
因為今天確實有點太勞累了。
洗個熱水澡後早早上床睡覺,雖然不及吃消夜來得誘人,但似乎也不是件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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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他們就抵達了飯店。
停好車,上樓。在這期間,疲憊的兩人沒有半句交談。
打開房門,店長像個小孩一樣向前衝,整個人撲上靠近窗邊的那張單人床,還把枕頭撞了下來,不過他似乎完全沒有想把它撿起來的意思,甚至連穿在腳上的皮鞋都懶得脫。
「晚安。」他的臉埋在被子裡,發出模糊的咕噥聲。
「晚安。」靜瑤回應著,坐上另一側的那張床。她緩緩舒了口氣,原本還想先洗個澡的,但現在已經沒那個力氣了。算了,明天早上再洗吧。
伴隨著店長的打呼聲,她很快地進入了夢鄉。
不過,這時的兩人還不知道──這是他們在接下來幾天之中,睡的最後一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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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長發現自己站在老家的門口。
他透過綠色的紗門向內望,那張爺爺最喜愛的藤椅依舊擺在老舊的電視機前。電視正播放著鄉土劇,一旁的電風扇則朝著籐椅旁的小茶几猛吹,上頭用掉半包的衛生紙被吹得搖搖欲墜。
一切是那麼的熟悉。不,這正是在他小時候放學回家時,會看見的景象。
但是,這幅畫面卻有些違和。
家裡沒有半個人影。
他悄悄推開紗門,踏入了他曾經熟悉的空間。他走過了桌邊,玻璃桌面下還壓著他、爺爺、奶奶祖孫三人在出去玩時拍的合照。
他的爺爺是一名架構師,常會分享他年輕時的故事,奶奶則是家庭主婦。在老伴說話時,她總是不時吐槽個兩句,讓對方講到一半笑場。
在奶奶因病過世後,家裡就只剩下爺爺了。他說的話越來越少,每天愁容滿面,不過卻仍在店長前展現出堅強的一面,正如他常說的「如果連我都慌了,其他人該怎麼辦?」
陳威繞過藤椅向後走,來到了廚房。
在那段難熬的時間,爺爺常一個人呆坐在藤椅上,看一整個下午的電視。等到陳威回家了,就去煮飯給他吃。
可能是幾乎沒下過廚的關係,有時候鹽加太多,有時候食物沒熟,但店長不會抱怨,因為他知道爺爺已經盡力了。
廚房的瓦斯爐仍開著,上面放著煮著水的金屬鍋。鍋內的水已經燒到沸騰了,但是卻沒有人把火關掉。一旁的砧板上,切好的蔬菜與豆腐整齊排列,還有一碗已經打發的蛋。
真奇怪,應該要有人顧著火才對的啊?
「陳威。」有人從他的身後叫住他。
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爺爺……?」
他轉頭,但背後什麼也沒有。一張全家福掛在斑駁的牆面上,塑膠相片框上沾著深色的污漬。那是他小時候不小心把番茄醬沾上去的痕跡。
相片裡的老人開口。
「陳威。」
相片開始融化。畫面中的人臉隨著融化被拉長,像是詭異的微笑。
「什────!」
陳威大手一揮,想喚出架構式,卻什麼也沒出現。
他困惑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發現自己的體型縮小了許多。
現在的他只是個孩子。
「陳威。」
一陣奇怪的轟隆聲從廚房後頭的走廊傳來。
他往後看,發現從走廊的最尾端開始,液化的天花板滴到了地面,兩者黏在一起。緊接著,世界自貼合的那端開始轉動,將所有東西從如同輸送帶的走廊捲入漩渦之中。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絕對不是好東西,於是他開始逃跑。
從廚房到客廳的路彷彿被拉長了十萬八千里,先前一眨眼就到了的距離在現在永遠到不了盡頭。
藤椅顏色越來越深,最後變成了一坨漆黑的爛泥。椅腳變成了不規則狀的觸手,絆倒了男孩,想要纏住他的腳,卻被他一腳踢開。
老舊的電視機長出了四肢,畫面中的名嘴正在大聲嘲笑陳威摔倒的蠢樣。
他想起身,卻發現地板如同波浪般起舞,沒有能立足施力的定點,於是他喘著粗氣,死命地向前爬,想逃離這個地獄。
天花板上的電風扇滴了下來,滴在他的背上。他慘叫了一聲,那感覺有如被紅燙的排氣管緊貼在皮膚上。
日光燈管越來越厚,變成了好幾雙嘴唇,不斷地用爺爺的聲音呼喊著他的名字。
「陳威、陳威、陳威。」
男孩的呼吸急促,牆上的窗戶變成了鯨魚的巨眼,凝視著他的同時也帶給了他一股龐大的壓力。牠長鳴一聲,接著噴氣,噴出的不是純淨的海水,而是無盡的黑墨,沖走了男孩、淹沒了客廳、吞噬了一切。
男孩泡在黑水之中。他掙扎著想呼吸,卻徒勞無功,只能向著滲透著微光的水面伸出手,期望有經過的任何人能拉他一把。
一股外力揪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身體有如火箭般飛昇,霎時間突破了水面。那股力道將他甩飛到半空中,眼看就要摔在一旁的玻璃碎片之山上,落得千瘡百孔的下場──
還沒落地,男孩的身體就在空中被好幾道觸手攔截。拉長四肢得痛楚讓男孩瞬間清醒。他咳嗽著望向前方,有一個人影漂浮在觸手的正中央。
是他的爺爺。
老人被觸手纏在半空中,姿勢有如被弔死的耶穌。他身上的衣物破破爛爛,只剩下些許布片與絲線糾纏在他的軀體上。他的頭低垂,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下一秒,老人與男孩之間的距離急速縮短。
然後他起抬頭,空無一物的眼窩淌出深綠色的體液,臉部的骨骼如《吶喊》般扭曲變形,狹長的下巴差點頂到男孩的胸膛。
老人張開嘴,他的牙齒變成了一隻隻手,正掙扎著想掙脫他的牙齦,朝著男孩的臉孔抓去。一股墨綠色的煙霧自他的七孔噴出,有如洩壓的蒸氣伐。惡臭的死魚腥味飄入男孩的鼻腔。
「店長!醒來!」他對著男孩的臉尖哮,煙霧鑽入男孩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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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店長!」
陳威從床上猛地坐起,嚇出了一身冷汗。此刻的他還在台東市的飯店裡。
沒有死魚腥味。
沒有滾燙的觸手。
沒有死去的爺爺。
只有夜間的寧靜。
不對,為何從窗戶外頭傳來了尖叫聲……?
「怎麼了……」發現是靜瑤在叫他的店長抹了抹臉,看了一下手機的時間,忍不住呻吟。「現在才凌晨兩點半耶……」
靜瑤已經坐在了床邊,做好隨時能出門的準備。她的臉色蒼白,雙脣顫抖著,像是得到了什麼很不妙的消息。
「先深呼吸,釐清思緒。慢慢說,不急。」看著她急忙想說卻說不出口的樣子,店長揉了揉雙眼,希望能趕走睡意。
靜瑤吞了口口水。
她當然知道,但是窗外此起彼落的尖叫聲傳入房內,讓她確信現在沒有能夠磨磨蹭蹭的時間。
「延平鄉、鹿野鄉、卑南鄉與台東市四個地點各自出現了喰夢獸,全都是『災禍級』。」她換了口氣,努力以平穩的語調將絕望的事實說出口。
「牠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