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雨了。
這個想法突然閃現於一文字則宗的腦海,還來不及自嘲「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無關緊要的瑣事,我到底是有多輕浮啊。」就被胸膛上傷口所導致的呼吸困難強制轉移注意,僅是咳嗽幾聲他就痛到全身快解體。
輪到我要死去了,或者用毀壞才對。則宗淡然接受這個即將發生的事實。
名為過往的一切以畫面形式在腦中自動播放,這使他感到驚訝,原來付喪神也會有人類口中的人生跑馬燈,既然他從刀而生那應該要叫刃生跑馬燈。
獲得肉身的則宗非常認真生活。不管是工作、休閒、學習、交友甚至戀愛,他都全心全意投入,即使愛人曾經讓他遍體麟傷,縱然發生過因立場相背而兵戎相見的悲傷,他依然不願放棄愛人。
盡可能直視活著的每一天讓則宗沒有太多遺憾,可惜跟眷戀之情到是還有幾分,不過沒有到成為掙扎活下去的執著,正當意識逐漸瓦解之際,一個聲音滑入他的世界。
「拿擔架……聯絡值班的準備手入室……第三隊淨空撤退路線……」
有條不紊的指示淡淡落入則宗耳裡變得斷斷續續,即使他瀕臨消亡,審神者的聲音依然平靜無波,情緒沒有絲毫動搖。
在感到安心的同時則宗還嘗到些許失落的苦澀。他們之間除了相識十幾年的師徒情誼、三年的主從關係更是交往兩年多的戀人。這些感情軌跡似乎沒有給她帶來改變。
臨危不亂很棒,但就是會有那麼一點悲傷啊。這是則宗陷入昏迷前的想法。
一睜眼,映入的景象是則宗房間的天花板,周圍沒有任何活動所以很安靜,室內似乎放著暖爐之類的東西,皮膚接觸到的空氣感覺是乾燥微熱。
生理不適會使本就偏向負面的情緒質變加劇,並與過往沉積的不快殘渣結合成極具侵蝕腐化的有毒思緒。
這是付喪神當戰士好用的地方,以人類來說是瀕臨死亡的重傷,換成付喪神就只需經過一天左右的手入程序,然後修養幾日就能以絕佳狀態重返戰場。
即使壞掉斷刀,也不會出現悲慟萬分的遺族來責難,更不用支付撫慰金,刀劍付喪神真是有效率、好用又沒負擔的戰鬥工具呢。
稍微發泄脾氣讓則宗踩到止步點,促使佈滿尖銳硬刺的思考停止滾動,轉而評估起自身現狀。
胸膛被貫穿的傷口表層已癒合,但內部組織的斷面銜接修補仍未完成,雙腿幾處被箭鏃刺穿的地方也是如此,其他還有各種狀況的損傷處於自行修復中,大概還要躺個三天才能工作。
對現況有個底的安心感讓則宗放鬆下來,而口渴的生理欲求隨即湧現,因為他流失過多體液導致體內分泌物質濃度偏高需要補充水份來沖淡。
「欸,居然把我這個重度傷患丟著不聞不問,真是人情澆薄。」則宗不顧喉嚨的燒灼,邊用沙啞低沉聲音的抱怨邊忍痛掙扎著爬起身尋找水。
解除乾渴後,隨之而來的是想躺下的疲倦,此時他才注意到雨水打在庭院裡如洗豆般的沙沙聲。
下雨了,他如此喃喃自語。
雨天的光線會套上藍色濾鏡,將無光的房間佈置成浸在水下般幽暗,模糊掉早晨跟午後的界線。
室內是溫暖乾燥,但則宗埋葬於記憶深處的尖銳碎片,卻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劃出許多裂縫,被代表水的藍色所填滿的空間,在他的意識已化成雨水從縫隙滲入體內,使他渾身發寒。
現在全身肌肉都在叫嚷過勞要罷工休息,他願意接受這份請願不過有個但書就是了——不要待在這裡。
鄰近耗竭的體力在被則宗壓榨殆盡前達成目的,此時的他顧不了頭髮與衣物的雨水,直接摔進一團散發清香的柔軟物中,不醒人事。
在一片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則宗再度醒來,這次嗅覺搶先視覺發揮作用,他聞到淡淡的木材燃燒氣味,味道勾起野地紮營時倚著營火休息的記憶,使他心生溫暖的安全感,而饑餓隨即匆匆來訪。
則宗勉強撐起虛弱的身子,還來不及環顧四周,一道清冷的問候迎面而來,「晚安。」他眨了眨眼,模糊的視野很快就變成清晰。
入夜的房間在幾道黃澄澄的光芒佈置下如夢似幻,亦將氣質本就神秘難測的審神者弄得更加撲朔迷離,宛若夜幕化身。
一時之間,則宗難以辨識虛實之分,他茫然地問:「我是醒著嗎?」
聞言,審神者輕輕滑到床邊坐下,然後緩緩抬起手,在則宗的右臉頰上狠狠捏了一把。
「啊疼疼疼疼疼!不可以虐待傷患呀!」他痛到齜牙裂嘴。
「嗯,精神很好。」審神者無視戀人的痛苦,滿意地點個頭並說下一步指示:「我取餐期間你去沖個澡,衣服和毛巾已經放在浴室。」語畢便起身要離去。
則宗立即拉住她。在他虛弱無力的時候,腦中浮現的安全場所正是審神者,所以他才會勉強拖著傷痕纍纍的身子來到她房間,沒想到居然得到這麼冷淡的對待。
「小姐對於剛從鬼門關回來戀人沒有什麼話要說嗎?」他開始用誇張的敘述抱怨對方態度冷若冰霜,無情無義。
審神者眉頭一挑,「所以說,你想先聊天再吃飯?」
「話不是這麼說啊,雖然不期待小姐會喜極而泣或是抱著我大喊很擔心你耶之類的話,起碼也說個你沒事真是太好了,不然我都要以為我們正在交往的事情只是一場夢。」則宗晃著髮質鬆軟捲翹的毛絨絨頭顱說得口若懸河。
審神者思索一會兒,肯定回答:「此話有道理。」她坐回床邊,伸出雙手爬梳則宗凌亂的頭髮。「你昏迷期間我感到很寂寞,整個世界都褪了色,非常陰鬱灰暗。」
她停頓了一下,「下次我會找事情來打發時間,比如把你的頭髮全部燙直。」這句話讓則宗瞬間全身僵硬,但審神者不管他有什麼感想,繼續說:「心情變得灰暗感覺不太健康,那就把你的頭髮染成七彩顏色,讓我的世界出現彩虹增添一些歡樂氣氛。」
驚覺審神者氣炸而自己又理虧的則宗連忙道歉討饒:「對不起,是我不好,讓小姐這麼擔心。」
審神者冷哼一聲,「來不及了。」她一把推倒則宗,氣勢洶洶地跨坐在他身上,平靜的表情與激昂的雙眼形成強烈反差。
「常把自己是個退休老頭掛在嘴上,成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悠哉,但卻會在負傷時擅自做出當誘餌的耍帥決定,搞得一身狼狽還學野生動物躲到難以被發現的地方靜靜等死。」連日累積的擔憂、憤怒、恐懼、害怕等等煎熬從她的咬牙切齒中紛紛落下。
「好不容易脫離險境,可以從手入室轉到自己的房間靜養,才離開十分鐘就不見蹤影,搞得大家心驚膽跳……任性也該有個限度啊!」壓抑的沸騰情緒伴隨無聲無息的淚水,一同潰堤氾濫。
審神者以極度冷靜理性的處事方式而聞名,甚至因此得到鋼鐵女的別稱,但則宗知道,這只是一種應對困境的態度,不代表她冷酷無情,或許是因為有了戀人這層關係,讓他不知不覺間對她產生莫名的單方期待,而忽略她本身的人格特質。
她緊抓著則宗寢卷衣領的雙手微微發顫,口中不停喃喃念著任性的混帳老頭,眼淚一點一滴地落在他臉上,忽然地,他感覺這些飽含情感的淚水被佈滿裂縫的心靈吸收,原本卡在隙縫中的冰冷濕氣全部被沖掉,而傷疤缺口似乎正在緩緩癒合。
「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他終於清楚明白,為何自己明知愛人會有受傷的危險也要去愛,得到答案的舒暢感瞬間讓思緒晴空萬里。則宗開心地抱住戀人翻來覆去。
審神者原本還想要跟則宗討個說明解釋,但見到對方發自內心的愉快表情,原本波濤洶湧的激昂情緒頓時全數蒸發消失。
「我最愛小姐。」他趴在戀人身上不停蹭著她的肩頸。雖然付喪神是戰鬥工具的現實沒有任何改變,但審神者是這個殘酷世界裡的一個美好,好到他願意繼續努力活著。
「深情款款超過一個境界會很膩喔。」審神者嘴上如此說,而臉上則是綻放溫柔的微笑。
則宗持續壓著她滔滔不絕傾訴滿腔愛意,讓審神者開始有些吃不消。「愛是需要節制的,我快負荷不了。」雖然他的體型以刀劍男士而言算是中等,但結實的肌肉重量並非能長時間承受。
「那小姐要答應,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動我的頭髮。」
「這是兩回事,你根本沒在反省!」
「我正在深刻反省中,所以要盡全力讓小姐感受這份心意的重量。」
「你這個老混蛋!」
則宗被逗得咯咯笑,此時,他突然注意到審神者臉上一些容易隱藏在昏暗燈光中的細節。「妳上次睡覺是什麼時候?」
審神者無語的撇開視線,而則宗執著地捧住她的臉追問:「距離我帶隊出陣過了多久?」
僵持了幾分鐘,審神者才放棄掙扎,坦誠回答三天。
「妳都沒闔眼休息?」則宗心疼地按摩她眼睛周圍發黑的區域。
審神者的微笑摻合幾絲苦澀味,「恰巧沒睡意,事情剛好頗多的。」她對連日的操勞辛苦輕描淡寫。
則宗清楚游刃有餘的背後,他在審神者唇邊輕啄幾下,接著迅速坐起身。「我們一起去用餐,然後洗澡睡覺。」他邊說邊脫掉皺巴巴的寢卷,從衣櫃取出他的便衣穿上。
「你今晚要睡這?」審神者慢慢起床。
「當然,我必須監督小姐睡覺。」則宗對著鏡子整理頭髮,不忘透過影像反射對身後的審神者擠眉弄眼。
「這樣剛好,省得我擔心你半夜跑出去閒晃發生意外。」審神者不甘示弱的反擊。
幾番唇槍舌戰間,則宗打理好儀容,「好囉,可以去吃飯。」
「等等,我關一下床頭櫃的燃燭燈。」
那是一個實木製的幾何造型燈座,燈罩下擺著一瓶香氛蠟燭。審神者喜歡運用光線與香氣營造空間氛圍。
「我有聞到燃燒的木頭香氣,是因為那個蠟燭嗎?」則宗對香氛蠟燭的認識只有花香。
「沒錯,它的名字叫『營火』,適用於睡眠。」
則宗的好奇心被勾起,「還有其他的嗎?」
審神者嫣然一笑,「當然,有適合清晨提神的,有適合忙碌後放鬆心情的,種類很多,晚點為你介紹。」她勾住則宗的手臂,輕鬆宣佈:「出發吃晚餐。」
有件事,則宗想趁對方心情好的時候得到承諾。「小姐不管怎樣都不會動我的頭髮吧?」
審神者側著頭凝視他一會兒,臉上浮現意味不明的笑容回答:「看你的表現。」
外頭依然被雨幕籠罩,此時則宗已不覺得寒冷。
—完—
後記:
文中的香氛蠟燭有真實物件是Vana Candles的營火(Brasa),其味道與作用是聽使用者的經驗分享得知,我沒有使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