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謝孟聲想起，以前也有聽說過學長姊練唱到缺氧暈倒的例子。
他只是沒預料到自己會這樣，想著不願意重蹈覆轍，結果竟然恰好是把犯過的錯再犯一遍。
窗外的天完全黑了，頭頂上的白色燈管刺著他眼睛，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抬起手、手肘碰到被撞歪的琴椅，往臉上一摸，在額頭的側邊摸到了一塊硬幣大的腫起。
窗外天都黑了。抓起從口袋滑落的手機，裡有兩通治穎的未接來電，還有一段問著「你還好嗎」的留言。
不好。
如果不能維持被對方喜歡上的樣子，好不好還重要嗎？
「媽的。」
謝孟聲扶著地板坐起身，嘴裡喃喃地罵著。附近的教室大概有國樂系的學生上課，忽然聽見他們高聲嘻笑著從走廊跑過的聲音，卻沒有誰會注意到有人暈倒在這裡。
──是因為彼此都事不關己，還是因為他把門都鎖上了？
孟聲因為腦袋裡冒出的念頭而愣了下，他重新看向手機，劉治穎的訊息莫名讓他心口一緊，他打開了聯絡人畫面按下撥號鍵，一聲、兩聲……在他改變主意以前對方就接起來了。
「你還在學校嗎？」
「我在家，怎麼了？」
謝孟聲無聲地咬了咬牙，盡可能裝作若無其事地「哦」了聲，額上撞到的地方發熱發脹，他想不出來還要說點什麼，只聽見劉治穎先一步開口：
「你下午都在練唱嗎？」
「……對。」
勉強算是吧。耳機那端傳來拖長的「嗯」一聲，接著有紙張翻頁的聲響，劉治穎的語氣裡帶著一絲小心翼翼：
「我聽小雯說你們差不多開始準備期末考了，我看見你白天……好像表情不太好，是因為腳不舒服嗎？」
不，並不光是那樣。謝孟聲在心裡想著，嘴上沒出聲。劉治穎沒等到他回話，困窘地笑了一下，逕自接了下去：
「我跟我爸爸借了一些書，想研究看看推拿解剖學的論點，蠻有意思的。我以前其實沒想過認真看這些東西，現在才惡補……希望能趕得上幫你的忙。」
謝孟聲愣了。嗓子彷彿被噎住，一時間全身都在痛，而全部的痛又變得無足輕重。他為自己的心情感到可笑，到前一秒為止，他都感覺治穎好像不會在身邊。
但現在他卻心酸得不得了，只是因為知道了對方確實在試著陪伴他。
──放開身體感受，感受到了疼痛，疼痛裡面還有幸福。
「治穎。」
「嗯？」
「我被我前女友他們刁難了，現在根本找不到鋼琴伴奏，我的期末可能會完蛋。」
劉治穎大概是呆住了，好一陣子沒有反應。倒也難怪，本來就很難想像大學生還會有這麼幼稚的行為。謝孟聲從牙縫裡擠出一聲冷笑，聽起來有點虛弱，他隨即抿緊了唇，把腦袋靠到了琴椅上。
「你能過來嗎？我在二零三教室。」
「……好，等我。」
這回劉治穎倒是回答得很快。那端傳來收拾東西的聲音，窣窣地持續了一陣子，謝孟聲一直沒掛斷，等到聲響停下時，劉治穎問：
「你吃過飯了嗎？要不要我帶點東西去？」
他永遠會想到這些細節。謝孟聲無聲地扯了扯唇角，雖然沒吃，但他不怎麼覺得餓，他只是想讓劉治穎買點什麼，便說道：
「幫我帶瓶果凍來吧。」
酸酸的，又甜又涼的滋味，好似在提出要求的瞬間從牙縫間蔓延開來。燙的疼痛、灼傷般的傷口，都會被涼爽覆蓋。
「好。」
劉治穎直到騎上車才掛斷電話，還沒見到人，謝孟聲已經沒來由地感覺好了些。他從地上爬起，等著暈眩感慢慢消褪，在治穎趕來的這段時間中，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小題大作──他竟然把回家的人又叫了過來。
……真是放縱啊。
即便他的愛人就和所有的其他人一樣、無法與他波濤洶湧的內心感同身受，但似乎足夠了。正是因為他覺得劉治穎不會懂，才能夠把這個人視作水面以上的浮木。
撿起散落在地的樂譜，眼裡倒映許許多多的音符。
沒關係的。雖然他絕對、絕對會把曲子唱到好，但就算出了錯，劉治穎也會接受的。
２．
──至今我仍有痛苦，但你的雙眼澄澈如湖泊，亦如水清涼。
劉治穎遠在綜合大樓的樓梯口便聽見了歌聲，謝孟聲紮實的中低音，雖不比女高音的亮與甜美，但就像沉穩地托起了旋律，把他不理解的歌詞唱得既深且遠。
站在二零三教室外，治穎等到裡頭的聲音停住，才敲了敲門走進教室內。
「來得挺快的啊。」
他第一眼就注意到謝孟聲亂掉的頭髮，把在樓下買好的能量果凍遞過去，孟身直接把鋁箔包貼到了額頭上，治穎看著他在鋼琴前坐下，頓了一會兒，才放下背包蹲到了謝孟聲身前。
「額頭怎麼了？」
「不小心撞到而已。」
劉治穎有話想說，但又無法確定時機是否合適而遲疑了，謝孟聲忽然把鋁箔包貼到他臉上，弄得他抖了下、差點往後跌。耳邊響起孟聲的笑：
「我還想再練一會兒，你能等嗎？」
「……可以。正好我把書帶來了。」
謝孟聲轉開了果凍的蓋子，側著頭咬住瓶口。劉治穎沒法把視線從他額上移開，他想碰他，但手指才動了下，又馬上退縮了。
「如果你需要的話，以後我也可以在旁邊陪你練唱。」
「不會無聊嗎？」
「我能找事情能做啊。」
為了證明自己所說的話，劉治穎還特意把推拿用書拿了出來，謝孟聲看見書上的便利貼與筆記……手裡鋁箔包冰涼的觸感滲進了皮膚。
劉治穎看著他旋上蓋子的手，衣袖背面似乎還有從地上不小心沾到的灰塵。他垂下眼睛，把書放到一邊，這次他伸出手拉住了謝孟聲的袖子，把那些汙漬輕輕擦掉。
「剛才過來的時候，我試著聯絡了幾個人、姊姊那邊也問了，但好像都沒有認識會彈鋼琴的朋友。」
「嗯？」
「啊，就是你說伴奏的事。不是找不到人嗎？」
劉治穎擦乾淨了灰塵，抬起頭便忍不住露出焦心的神態。相較之下謝孟聲反倒平靜了些，他直直地盯著另一人猶豫的臉。
「……那個、你介意我問問慧君學姊嗎？我記得她提過她有個彈鋼琴的室友。」
謝孟聲花了兩秒鐘才會意過來他在說誰，治穎卻好像很擔心他因為游慧君而不高興。
「不介意啊。不過她肯嗎？」
「得問問才知道。」
劉治穎擠出一點微笑，可很快又收起了嘴角的弧度。他避開孟聲的眼睛，看向空空如也的角落。
「我在想我到底還能做些什麼，才能真正地幫到你。」
他捂著嘴，擋住了一半的表情，謝孟聲失笑，伸手在他頭上揉了把。這次劉治穎不小心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
「……神奇的是，你光是待在這裡，我已經覺得踏實很多了。」
治穎無奈地跟著笑出聲，謝孟聲從琴椅上起身，坐到他身旁。那人大概以為他在安慰他，一副沒將這句話當真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只是收起膝蓋，視線仍對著不相干的地方。
「我總擔心我幫不上你的忙。像你白天表情不好，我甚至沒辦法讓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謝孟聲愣了下，他沒想到劉治穎掛念著這個。他感到好笑，同時又不以為然。
「那是因為我不想說，不是你的問題。」
「沒辦法讓你願意跟我分享那些事，難道不也是我的錯嗎？」
治穎的音調稍微提高了，他的急切一直沒有緩解──謝孟聲忽然意識到。
「──不，是我的錯。抱歉，我忘記我的狀態會影響你。」
難得孟聲迅速地決定道歉。劉治穎幾乎是立刻因為他的話而洩了氣，音量低了下去：
「我也不是想讓你道歉。」
「我想道歉就道歉了，不干你的事。」
謝孟聲頓了幾秒，頭痛似地按了按額頭，不慎碰到撞傷的地方，一下子皺緊了眉。
「不，我的意思是……嘖。」
劉治穎注意到他的狀況，拉著他從地上站了起來，撥開謝孟聲的瀏海，他整個人僵住。
「去健康中心看看吧？」
謝孟聲撥開他的手，拿起他剛才擱在琴椅上的鋁箔包揚了揚，便充當冰敷墊敷在自己額頭上。劉治穎看著他，臉色又變得低落，孟聲湊上前，扯了扯他的臉頰。
「你知道，我前女友的現任，之前來挑釁過我。」
「什麼？」
「反正就是些很白痴的惡作劇。」
治穎一瞬間睜大了眼睛，但謝孟聲沒有給他機會胡思亂想，戳了他一下，便接著說了下去：
「你猜那傢伙說啥？他說我去跟一個男的、還是外系的交往很奇怪，你知道，就是那種最垃圾的話。」
「為什麼？」
「誰知道呢。我難道還得研究他腦子裡裝了什麼？」
謝孟聲的回答讓治穎沒法繼續問下去，只能看著他。孟聲翻了個白眼，語氣在短暫停住後有了變化：
「……不過的確，我們學音樂的人，很多時候所有交際都困在這個圈子裡。認識的人全部是同學、老師，所有人都把音樂當成自己的全部，然後慢慢也就不曉得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了。」
孟聲認真的姿態會讓人不自覺想安靜下來聽他的話。劉治穎看見他笑了，會讓他失神的那種笑法──
「所以能遇到你，我覺得很難得。因為距離夠了，就不至於一味地陷進同樣的思維裡。」
劉治穎沒能完全理解他的話，見到他無措的反應，謝孟聲馬上收住笑容，罵了一句：
「靠，一定得說得這麼直白嗎？」
劉治穎的思考還停留在他剛才的笑容上，猛然間又撞見孟聲惡狠狠的臉，他的臉有點紅，目光飄忽不定。
「──我們這種表演的人需要被肯定。被你喜歡、我很高興。行吧？」
他把眼光定在譜架上，藍色的雙眼……他轉向治穎。
「你只要繼續讓我知道你這麼喜歡我就好。」
四目相對，劉治穎也忍不住笑了。不需要特別的原因，他就是會被謝孟聲感染，那是歌者的投射、好的歌聲總是使人共鳴。
「我會嘗試更努力看看。」
謝孟聲瞇起眼睛，有一剎那，好像別的都無所謂了。鋼伴的問題、還有他因為治穎週五的反應而不爽的事情……都不再重要。現在只想報復剛才的難為情，他故意湊到劉治穎的耳朵邊，說道：
「等期末結束之後，找一天跟我過夜吧。」
治穎的反應果真從不曾讓人失望，謝孟聲「噗哧」地笑出聲，在他身上推了一把。
「能做的都做過了，怎麼還這麼容易臉紅啊？」
不是前次的經驗太糟就好。謝孟聲有一部份暗自慶幸，他看劉治穎把臉埋到手掌裡，悶悶地冒出一句。
「其實我倒希望以後也一直這樣。」
「什麼？」
「……因為想珍惜你。」
治穎徹底把臉藏起來了，謝孟聲挑起眉，掰開他的手指。心裡有種癢癢的感覺，惹得他發笑：
「行吧。不過我又不是說現在，你緊張什麼？」
那人死命不肯把自己的臉露出來，指頭剛被掰開又馬上貼了回去。謝孟聲想了想，乾脆一把環住他，治穎被嚇了跳，自然拿開手。
「你下周不也是要比賽嗎？我很期待你們的表現呢。」
臉上的熱度降不下去，這人竟會有這種撒嬌一樣的動作，劉治穎努力地克制腦袋裡的念頭。他對謝孟聲束手無策──是讓人感到滿足得恍惚的那種意味。他慢了一會兒才回抱住那個人，兩個人身上都很溫暖。
「我有點在意你剛才說的，你前女友的現任……他講什麼了？」
「別理他。來聽聽我練的曲子吧。」
謝孟聲鬆開了他──只管唱好他們的歌。他是這個意思。不曉得劉治穎是不是體會到了他的想法，沒有繼續追問。
二零三教室傳出了歌聲，謝孟聲在唱的時候，治穎便在一旁看書，偶爾抬頭，正巧對上另一人的眼睛。
你藍色的雙眼如此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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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這章拖了很久QQ
之後的更新計畫再等稍我一下，這兩天會再發文說明。
本章標題對應/謝孟聲在練習的歌曲《Dein Blaues Auge》（你藍色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