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
就在蘇查爾睜開眼睛後,她才發現自己很久沒有對人說過這句話了。
「妳確定現在是早上?」
「我不確定,但我確定現在是我醒來的時間,所以是早安。」她從床上坐起,身上穿著的寬鬆睡袍滑落了一側,露出雪色肩膀,壁爐的暖光將她的肌膚也照得火燙。她睡眼惺忪,連早餐都未能勾起她的食慾。
男人將早餐以銀盤端著,放在那張雙人大床上,接著走到窗旁,伸手拉開厚重的寶藍色布幔。
那扇狹小的窗戶無法推開,不過在那又髒又厚的玻璃外,暴風雪似乎隨著它的好心情再度造訪,彷彿直到時間盡頭也不會停歇地吹著,讓整座城堡只能跟著風雪轟轟作響。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白色的。狂亂無比的純白。
「哇,好個美景。」她捧著熱紅茶,面無表情地說道。
「可不是嘛。」男人也來到床上,一手摟緊她的細腰,並讓肩上的衣物滑脫開來,用他的唇。
「謬吉斯,我手上還捧著熱茶。」蘇查爾毫無動靜,依然冷眼看著窗外的飛雪。
「明白了。別灑出來。」
「我不是要——該死⋯⋯」她一陣輕顫,連茶杯都險些劇烈晃動。「慢一點⋯⋯」
「明白了。」耳側傳來溫柔的笑意。「喔,對了。早安。我的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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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真的來到了奧克蘭特山脈,來到那座沒人喊得出名字的雪山。
蘇查爾原本只是一時興起,對謬吉斯提出了那個主意,但她沒想到這個念頭顯然在男人心裡埋下了種子,他接受了。
於是他們來了。
他們拋下月影、追殺的術士、以及令人厭惡的南海鎮,搭上綠馬伕的馬車。
直到現在,她仍不敢相信這一切竟然那麼輕易。
謬吉斯的老家與其說是房子,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古堡,魔法的氣味十分濃厚,幽暗、瑰麗、陰冷,但也比想像中迷人。
她還記得謬吉斯當時花了很長的時間解開入口的魔法,那細膩的操作讓她震懾了許久,不止是訝異男人的手法,而是這座城堡謹慎的程度——這裡是連綠馬伕都只能送到山腳,冷到連野生動物都見不到的偏遠雪山,誰會想要入侵這裡?這座城堡到底守護著什麼重要的秘密?
「因為我沒有想過要回來。」他說,「這些魔法不是用來抵禦,而是將城堡作為家族的陪葬品。」
她驚訝地反應過來。「既然這樣,我們⋯⋯」
「別太在意,就當作是聖光的奇蹟吧。」他聳聳肩,輕輕推開城堡的大門。
她以為自己會進入一座法師塔。她聽聞貝爾娜描述達拉然的法師塔,那裡充滿緊繃又嚴謹的氣息,但起碼開放得多。每個孤僻大學者好像都會自己造一座冷冽高塔,聰慧、理性、封閉,而且沒有什麼生活品味。
她理所當然地想錯了,謬吉斯的家並不是那樣的存在,古堡的裝潢華貴又高雅,嚴然就像是貴族該有的模樣。大廳樓梯上去有無數排客房、僕人房、舞廳等等一應俱全,其設計華麗又色彩鮮豔,還有這年代少見的繁複花紋雕刻,蘇查爾意外地不覺得討厭。嚴格說起來,她還真沒見過幾座私人城堡,這個地方已經足以使她大開眼界。
「糟了。」謬吉斯看著陰暗的大廳,突然開口。「沒有燈。」
「不是好好的嗎?」她也跟著抬頭,才發現那應該是用魔法運作的玻璃吊燈。
「我需要一些水晶補充魔力,才能讓這些區域保持運作。但是,呃⋯⋯」他打量四周,對這座房子陌生的程度似乎不下蘇查爾。
「沒有水晶?」她接話。
他一手揉著額頭痛苦沉思。「不,肯定有。只是晶石應該存放在書房,但書房的魔法障壁需要先解除,如果從會客廳的密道進入小間的儲藏室,或許能找到解除魔法的卷軸。不過會客廳在主堡與高塔各有一個,總共有三個⋯⋯」
「我知道了,你還是用火吧。」她看著謬吉斯身旁的牆面。
「對啊,壁爐。我就知道那東西肯定有存在意義。」男人恍然大悟地擊掌。「把椅子拆了吧,反正也用不到那麼多。」於是他揮揮手,其中一張老舊的木椅立刻飛了起來,那張椅子看起來用料紮實,肯定價格不斐,謬吉斯就這麼用魔法拆了它,丟進壁爐內升起火來,然後滿意地看著終於明亮的廳堂。
「我對這畫面有點印象。」蘇查爾扶著自己的額頭,腦子在鼓脹,一陣陣地抽痛著。她感覺有個金髮男孩從身後的沙發上起身,男孩闔上厚重的書本,笑嘻嘻地消失在她的眼角餘光中。不過當謬吉斯觸碰她時,那份痛楚很快地消緩了。
「沒事了。」他牽起女孩的手,感受火焰的溫度逐漸傳到兩人身上。
「——你在南海鎮時也會頭痛嗎?」她這才想到自己好像都沒問過謬吉斯這個問題,於是瞇起眼來,抬頭看向他。「在廢棄的旅館前,還有我以前學習魔法的地方⋯⋯你應該也看見了我的記憶?」
「喔,沒錯。那是很有趣的記憶。」他微笑。不過也就只是笑著。「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我不會再去看那些畫面。坐一下吧?我們吹了這麼久的冷風,總該值得一張柔軟的沙發椅。」
她溫順地坐下,靠在他的身旁。沙發椅很舒服,像是要將兩人吸進去似地,她深深陷入其中,渾身放鬆。壁爐劈啪響著,光好溫暖,火焰也平靜又耀眼,在深黑色的木頭上漫舞,她可以盯著那畫面一輩子。
「好多畫像。」或許是過於放鬆了,蘇查爾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快睡著。
不過她說得沒錯,隨著壁爐點燃,樓梯上的牆面也逐漸能夠看清,最中間也最大幅的肖像畫是全家福照片,不過顯然不是謬吉斯出生的事,從穿著來看顯然是更早的年代。樓梯兩側也列了整排肖像畫,只是都是單人畫像。
「我們是一個很古老的法師貴族家族,不過是旁支,而且不是很出名,因為我們總是暗中替其他貴族與王室做事。」男人的聲音跟這座古堡的空氣一樣,凝滯且緩慢,像是歷史的呢喃。
「跟你間諜的身份有關係嗎?」她不抱期待地隨口探詢。
「噢不,那算是輾轉,呃、還是該說意外——回到家族的老本行上?」沒想到他卻沉思起來,認真思考該如何回答。「我本來在南海鎮的前線參加戰爭,以修道院牧師的名義服務,戰爭結束後我去了藏寶海灣,成為傭兵。」
「傭兵?」
「對,後來月影也來了,被我拉去做了許多壞事,當然也因此惹毛不少人。所以我被暴風城監獄的朋友『招募』,接著就被推薦到軍情處,算是有條件地合作。」突然他低頭看向蘇查爾,似乎早已料到女孩臉上的表情會有多訝異。「還想知道什麼?」他咧嘴一笑。
她沒想到謬吉斯突然什麼都願意說了。
當然,不是所有事。但光是這樣就已經超出她的預期。
光是這樣——
就足以讓她打從心底感到驚慌。
「不,沒有了。」她別過頭。感受自己此刻內心升起的異樣情緒。
「好女孩,繼續問,給我一個誠實回答的機會。這種感覺意外地不差。」他揶揄地笑了。
「好吧,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她嘆息一聲。
「——先吻妳。」他一手攀上女孩的臉,聲音逐漸轉為有力,在嘶啞中帶著渴望。他的嘴唇貼上來,一次又一次,柔而輕緩地磨蹭著,像是品酒時第一口的淺嚐,不急不徐地享受著她唇上的芳香。「然後再吻妳⋯⋯」
「唔⋯⋯」
她垂下眼簾,發現自己連反駁的心思都沒有。管他的,現在不是顧著聊天的時候。她的雙腿已經攀附在男人的腰際上,裙擺高高撩起,她伸出手,帶著一絲急切與粗魯,幫忙解開了彼此的衣物。
他們一起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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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查爾將書房內的星球曆調整到今天的日期,四月一日,是個開玩笑也能夠被原諒的日子。她已經忘記是哪個種族先發起這樣的奇怪節日,以前她不會介意,但現在深深為此困擾著。因為來到這座城堡之後,她問了很多問題,謬吉斯也說了很多。關於龍、關於他在軍情處的日子、關於他是怎麼在藏寶海灣不斷指使月影⋯⋯當然,也是有些不管怎麼問都無法得到答案的東西。
不過當蘇查爾發現那些都是瘋狂又殘酷的回憶之後,她提出的問題也漸漸少了。
她開始明白為什麼眼前的男人寧可不說。畢竟,說了又能怎樣。
例如當他們一一打開家中的房間,讓整座城堡恢復正常運作時,蘇查爾在一扇華麗的臥室大門前被謬吉斯攔了下來。
「等等。」他輕聲說,然後替兩人設下一道聖光能量製成的障壁。
「這只是間臥房。」她收回手,退到男人身旁。
「我知道,所以才要小心。」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接著一鼓作氣推開那扇門。
門後的光景是非常不可思議的畫面,那裡沒有傢俱,有的只是魔法火焰。火焰燒盡了一切,藍色的光、紅色的焰、兩道色彩巨大而不自然地在這空間內流動,轟轟地飛舞著,空氣中的味道腐敗而腥臭,隨著門被揭開,那道濃烈的氣味也撲鼻而來。
蘇查爾驚訝地摀起嘴,而謬吉斯皺眉想關上門,然而一道火焰從隙縫中趁勢衝出,狠狠撞上聖光能量,火焰爆出尖銳而痛苦的叫嚷,像一張扭曲的臉孔在謬吉斯的臉前消散。這次蘇查爾主動衝了上去,將門完全關緊。
沒有聲音了。
他們安靜了一陣子,然後謬吉斯率先嘆了一口氣。
「老天,睡在這裡肯定很不舒服!」他翻著白眼無奈地說著,然後伸手拍拍蘇查爾的肩膀,「走吧,去看看其他地方。」
「剛剛那是什麼?」蘇查爾沒有跟上,而是指著房間拉高音調。「這裡的臥房都會這樣嗎?」
「噢,不會,只有那裡。那是主臥室。」
「主⋯⋯好喔。」
「那只是魔法。」他回過頭來,似乎也在試圖維持鎮定。「濃度很高的魔法,但魔法就是魔法,妳懂吧,女孩,不具其他意義。那只是一間鏡子,裡頭全是映照出來的東西。有的時候魔法會不自主變成那樣。」
「它想映照的本質是什麼?」她仍對剛才的畫面心有餘悸。
「妳要問的應該是『在哪裡』。」男人微笑說。「不過現在,只有綠龍會知道了。」
還有謬吉斯知道。女孩幾乎篤定地想。不過她在這一刻也明白了,有些問題不需要去問,也不該問。她只要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能再來碰這道門,這樣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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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有很多東西需要修理,城堡需要整頓,還有,必須更方便。」他領著蘇查爾來到一個私密的會客室,在房間的其中一側乾淨無物,地上還有簡單的魔法記號,蘇查爾很熟悉那種空間格局,是用來安置傳送門用的。「我的祖父在這裡設置了傳送陣,可以連結到很多城鎮,唔,有的地點可能已經成廢墟了⋯⋯不過與達那蘇斯的連結應該還是正常的。」
「你們都用這種方式下山?很合理。」
「也有人會用這種方式進來。事實上,訪客從外頭進來城堡的次數還比較多。」
謬吉斯試著驅動瑪納,讓傳送門重新建立起來,濃密的魔法能量像一道平面的漩渦豎立起來,在漩渦的最中心處,原本只是捲動的灰霧,沒有任何色彩。但是隨著時間過去,漩渦中心開始出現變化,一座白色廢墟城堡,然後是草原,紫色樹葉的森林,然後停在一座山丘,山丘的角度正好遙望著某個黑色的堡壘,在灰暗的樹林中冒著煙霧與詭異寒光。
蘇查爾總覺得那地形有幾分熟悉,腦中閃過一個名字——幽暗城——畫面就停在那裡,沒有任何變化。「呃?」謬吉斯仍伸著手,發出一聲不該在此刻出現的遲疑。
「怎麼回事?」蘇查爾原本雙手交疊,坐在一旁翹腿觀看,但她也察覺到不對勁。
「傳送門似乎出了問題。我沒辦法繼續調整它的位置。」他收回手,而畫面便固定在那兒,讓他們只能與幽暗城對望。那充滿壓迫感的景色讓兩人都緊繃起來。「這下好了,我可不想在花火節時跟被遺忘者一起跳彩帶舞。幫我個忙吧,女孩,記得書房的位置嗎?我把座標跟魔法材料放在那裡了。」
「拿過來就行了嗎?」她優雅起身。
「當然,這會處理好的,只是需要時間。我想想,我的地精朋友涅瓦特是怎麼說的⋯⋯就算少了兩顆螺絲,世界也不會脆弱到全盤毀滅。」
「嗯哼。朋友?」
「喔,我確定。有段時間我跟他很熟。熟到不行。」
她雙手一攤,「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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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蘇查爾離開長廊後,謬吉斯並沒有把傳送門關起來,而是盯著那片景色發呆,直到一道人影忽然從傳送門中出現,那人穿著長斗篷好蓋住枯瘦的破爛身軀,慘白的身體遮住了那座黑色城堡,就這麼直挺挺地站在傳送門前,他的胸口毫無起伏,不過視線中的情緒倒是很強烈。
謬吉斯沒有笑容,靜靜地觀察那名被遺忘者的動作。
「我沒想到這條路徑還會有重新開啟的一天。」斗篷客拉低兜帽,不讓謬吉斯看清臉龐。
「所以妳就馬上趕來了,還真是熱情。」
「我知道是你。除了你,也不會有別人打開這條路。」
「哇⋯⋯這台詞確實很適合感人的重逢。」
「真抱歉啊,我沒死成。」斗篷客冰冷地笑了。
「不不,這句話妳還是留著跟蘇查爾說吧。」謬吉斯故意露出燦爛的笑容。
於是他成功迎來那漫長的沉默,斗篷底下的身軀明顯震動了一下,然後像具死屍般站在原處不動。如果不是他──應該說「她」──無數次想要張開嘴唇說些什麼,謬吉斯會以為那人八成是當場嚇死在原地。
「原來如此,今天是愚人節。」被遺忘者的口氣平板,卻仍難掩動搖。
「妳也可以這麼想,只是命運對生命一向不太親切。唉呀,總之呢,見到妳還活著的感覺真好。貝爾娜‧珊德,妳可以走了。」
她不肯移動,而是繼續開口:「那女孩還好嗎?」
「我會讓她很好。」
「因為『命運』,是吧。」貝爾娜搖搖頭,「我不信奉命運,只把自己獻給秘法,不過我明白仍有許多事連秘法也無法解釋。你如果相信命運,如果,她真的是,而你也為此放棄一切⋯⋯那或許這份命運也是我的。」
忽然,她退後一步,脫下兜帽,露出那襲像是蒙上了灰的金色短髮,漂亮的雙眼徹底挖空,被兩團魂光取而代之,她認真地凝視眼前的男子,並再度開口:「兒子,替我和她問好。」
謬吉斯的表情頓時僵硬。
「幹嘛?今天是愚人節啊。」貝爾娜乾裂的嘴唇不懷好意地上揚起來。「永別了,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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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蘇查爾回來時,她先是看見傳送門已經不再展現出幽暗城的模樣,而是充斥著夜精靈的達那蘇斯,她先是訝異地張嘴,然後才注意到躺在會客室長椅上的謬吉斯。他看起來有些疲倦,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傳送門修理好了。
「我沒找到你說的那些東西。」她說。
「喔,是嗎?」他眉毛一挑,語氣輕快,「沒關係,恢復正常了。」
蘇查爾張嘴想要發出聲音,卻又只能無聲地看著那片紫色林地。於是她接著坐到謬吉斯身側,唐突地說道:「今天是愚人節。」
「沒錯。我完全能理解這點。」
「所以這整件事是真實的嗎?」
「什麼?」
「就是這裡,我們來到⋯⋯老天,我該怎麼說⋯⋯」她欲言又止,總覺得再說下去就會破壞掉什麼東西,而且她知道自己肯定也說不清楚。
「好了,好了,別管那個愚蠢的傳送門。」謬吉斯頓時跳了起來,伸手將魔法收起。「看看這個。」他又伸手揮開其中一面牆上的簾幕,紅色的厚布幔被揭開,那是城堡裡少數的落地窗戶,用魔法加以強化,好讓來訪的賓客都能見識雪山的壯麗景色。
即使無法盯著外頭太久,雪的反光著實傷眼,但蘇查爾不否認那是十分值得的景象。她感受到元素的流動,世界的根基,與瑪納相連的土地,這一切都令人舒暢。那就是她以往在南海鎮唯一會看到的東西。生命俯拾皆是。
「真棒。」她由衷地說。
「妳問過我接下來打算怎麼辦,讓我告訴妳吧。」他環抱住女孩,「就這樣,什麼也不做。」
「好主意。」蘇查爾勾起微笑。
他們坐在一起看著。
看著這個縱使世界毀滅也不會消逝的雪色。
即使時間在這裡停止了流動,對他們而言,這是命運的選擇。
──或者是最好的選擇。
已҉宰҉的҉羔҉羊҉《҉3̸͔̩͔͓͔̦͍̙͉͜9̷̡͙̫͚̗̟̲̯̰͓》҉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