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勇敢面對的『ＯＯ』
「……那之後被判定為正當防衛，警方以不起訴做後續處理。」
「這樣啊……那怎麼會想要來調整記憶？」
「在那之後，書媛便有非常嚴重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雖然一直有吃藥控制，效果卻十分有限，她每晚都會被噩夢嚇醒，縱使我們都畢業了、縱使我掌握整個于家，能夠永遠的陪在她身旁，她仍是這個樣子。」于墨頓了頓又說，「後來進到『方舟』後，聽說有調整記憶的治療方式，得知有方法可以讓書媛不用為了過去的事痛苦，我就努力地說服她過來進行手術……」
于墨說完抬起頭，滿是疲態的問：「這樣夠了吧？」
憶紋點了點頭，「來談談魏小姐的狀況吧。」
見對方終於願意和自己談正事了，于墨強撐起精神，「書媛的記憶還……」
「她不能再進行記憶調整了。」似乎知道于墨想問什麼，憶紋斬釘截鐵地說完後，又解釋道，「為了將她的記憶調整成她理想中的『大家都活著』，已用了其他病患十倍以上的時間，對她的大腦負荷遠遠超出預期。」
聞言，原先還算鎮靜的于墨，瞬間露出驚慌：「那書媛她……」
「嗯，差一點就要腦死了。」憶紋說完見于墨鬆了一口氣，又補了句，「但由於腦部超負荷，我也不能保證她什麼時候會醒過來。」
見于墨驚愕地說不出話，憶紋繼續解釋道：「稍早說過的，最後一段記憶沒辦法刪除，會在她記憶中留下，我建議妳與魏小姐坦白。」頓了頓又說，「以防魏小姐的潛意識，尋著這個疑點往前推，最終發現自己的記憶遭到修改，這樣先前的努力就白費了。」
「怎麼這樣……」于墨將臉深深埋入手中。
「以魏小姐的性格，若她發現自己居然不惜花錢，也要修改自己的記憶，她肯定會更難原諒自己，到時就不止PTSD的問題，連帶也會加重或轉為其他複合的心理疾病，嚴重的話將無法分辨現實與幻想，說不定就再也無法執筆創作了。」說完憶紋拍了拍于墨的肩，「我知道妳有妳的難處，但做為專業醫師，我建議妳與她坦白，不管她原諒或不原諒，至少不會再加重她的病症。」
「等等魏小姐就會轉到一般病房，妳再好好想想吧。」憶紋說完後便走出房間。
「這叫我怎麼說得出口啊……」
眼淚一點一滴地從指縫留出，于墨的嗓音滿是絕望，好不容易才平復好心情，于墨在醫護機器人的領導下，走進安排好的單人病房。
坐在病房內，望著床上仍意識不清的書媛，于墨輕輕牽起對方纖長的手，呢喃著：「書媛……」
兩人無名指上的戒指，宛如于墨的心境黯淡無光。
她不知道書媛什麼時候能醒來，她多麼害怕書媛就這麼一睡不醒了……
但縱使書媛一直這樣睡著，不知道會不會醒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醒來，于墨也會一直等、一直等。
她只希望書媛醒來後，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
距離剛踏進醫院諮詢記憶調整那天，已過了三個月，這段時間于墨幾乎是住在醫院裡，與工作相關的事全靠線上處理，她數不清自己昏倒幾次，只記得每次醒來後總會挨憶紋的罵，隨後就會被強塞益於消化的半液狀食物。
憶紋這點倒是與她虛構的雅文一模一樣呢……
想起在陪同調整書媛記憶時看到的『雅文』，于墨不由得笑出聲，片刻後，止住笑的她面露寂寞，她多麼希望能看到書媛與憶紋鬥嘴的樣子，縱使不太可能，但她想念書媛那生氣蓬勃的模樣。
「趕快醒過來，好嗎？」收緊牽住的手于墨垂下眼，話語中滿是寂寥。
「我……睡了很久嗎？」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于墨連忙抬起頭，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人，只見書媛露出虛弱的笑容，乾涸的雙唇輕啓：「早安。」
于墨頓時熱淚盈眶，轉瞬間眼淚滾滾而落。
「等、不要哭啊……」見于墨突然就哭起來，書媛也慌了，手忙腳亂中還扯到吊著點滴的手，「嘶——」
于墨趕緊起身又把書媛壓回床上，並安撫道：「我沒事，妳先躺著吧。」說完她拿起一旁的水與棉棒，小心翼翼地將書媛的唇沾濕，「身體感覺如何？還好嗎？」
「全身痛得要死……我發生了什麼事？」
想起記憶調整前說好的『設定』，于墨開口：「妳去閣樓找資料時從樓梯摔下來，妳忘記了嗎？」
書媛搖搖頭，又點點頭：「……好像有點印象。」嘆了口氣，「這才幾歲就會摔倒了……看來我們的房子果然還是不要有樓梯……」
說著說著，書媛才發現于墨似乎在發呆，她拉起于墨的手，「怎麼了？」發現于墨的體溫居然比自己還涼時，下意識搓了搓她的手，「沒事吧？冷氣是不是太冷了？」
看著書媛擔憂地望著自己，那雙眼一如既往地真誠，于墨終於下定決心開口：「我有東西想給妳。」
說完于墨彎腰從一個有年代的帶鎖皮箱內，拿出Ｌ型資料夾，接著又從裡面拿出一張背部已泛黃的照片，她拉過書媛的手，將照片放到書媛手中。
書媛困惑地接過拿到面前，當她將照片轉到正面時，雙眼瞬間瞪大，驚愕地說不出話來：「這、這是……」她轉向于墨，焦急地問，「妳怎麼會有……」
「十月二十九日。」于墨淡淡地吐出日期。
書媛猛地一顫，十月二十九日，正是她母親死亡的那天，她不敢置信地望著于墨：「我……母親過世的時候，妳在現場嗎？」
于墨低下頭不敢看向書媛，身子不自覺地發顫，「妳母親是為了閃避我……才會撞上護欄的……」頓了頓，再次開口的嗓音滿佈沙啞，「我……沒能救她，對不起……」
于墨乾脆將一切全都說出來，從被逼著為了于家所做的一切，與氣不過而逃出家門的自己，以及為了閃避自己而撞上護欄，最後等不到救援連人帶車掉落河床的女人。
語畢，病房內頓時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儀器運行的聲音。
于墨在等。
等著書媛向她發火、逼問她為什麼，將所有的不滿與悲傷都宣洩出來，但同時她也在害怕，害怕書媛的沉默、害怕書媛會轉為冷淡，最終選擇與她永遠劃清界線。
持續半分鐘的沉默，猶如下墜深淵般煎熬，于墨收緊雙手，直盯著地板的雙眼酸澀又難受。
「于墨。」
書媛開口了，語調平靜地聽不出情緒，「我媽媽臨死前有說些什麼嗎？」
「她說……家裡還有人在等她……」于墨說著淚水幾乎要逼出眼眶，那天的畫面不斷從腦中飛嘯而過，巨大的罪惡感壓的她喘不過氣。
「對不起、對不起……」
但除了道歉，她無能為力，她沒辦法救回書媛的媽媽，也無法阻止書媛的爸爸因此輕生，是她……是她讓書媛，才國中二年級就無依無靠，孤獨的活在只有自己的世界。
于墨一直都看著，自從事件發生後，她就讓人調查書媛的事情，她對書媛的事瞭若指掌，在書媛進入高中後，好幾次想與她搭話卻苦於沒有機會靠近。
她觀望、她前進、她退後、她駐足、她回頭。
就在于墨要放棄時，書媛主動拉住她的手，不怕麻煩的替萍水相逢的她處理裙子上的血，並告訴她『這樣就跟之前一樣乾淨了。』
短短的一句話卻解救了當時受到暴行，悲憤地想結束生命的于墨。從那之後，于墨決心要改變自己，不再做于家的提線魁儡，可以說她的世界、她的人生是因為書媛而改變。
然而她明知道，書媛有多在意那天的意外、有多麼地自責，總認為父母都是因為自己才自殺的，她明明都知道，卻沒有勇氣告訴書媛事實，一直藏著腋著，直到現在。
思索至此于墨縮起身子，像是恨不得將自己給埋起來般，頭幾乎就要碰到大腿上。
「于墨。」書媛再次出聲，依舊是平靜的嚇人，「看著我。」
于墨只得慢吞吞的坐直身子、怯生生地看向書媛。
她曾好幾次夢到……真相揭穿這天書媛的表情，有生氣、有質問，有悲傷、有流淚，有冷漠、有轉身離去，卻怎麼也沒料到會是這樣的表情……
「謝謝妳。」見于墨總算願意與自己對視，書媛淺淺一笑，臉上既沒有怨憤、沒有不甘，甚至沒有半點責備。
「謝謝妳把媽媽的話帶給我……」書媛說著忽地哽咽，「謝謝妳讓我知道媽媽是愛我的，不是因為我而自殺的……」
見眼淚從書媛的臉上滑落，于墨想也沒想的便衝上前抱住她：「不是的！真的不是的！她是真的想回去妳的身邊！她只是……沒辦法回去了——」
說完于墨也哭了出來，兩人就這麼抱做一團哭著。
好半晌，終於止住眼淚的兩人面面相覷，正當于墨還在糾結著說什麼好時，書媛卻突然噗哧地笑了出來，「好醜。」
于墨一愣，趕緊摸了摸臉，原來稍早前因為要開會，為了遮掩自己難看的臉色，化了個大濃妝，這一哭自然整個妝都花了。
于墨又急又羞，趕緊躲進廁所裡卸妝，留下笑得直不起腰的書媛。
聽著門外仍不止歇的大笑，于墨也笑了出來，原本懸在心上的大石總算放下了，正當她要卸最後的口紅時，卻突然聽到門外傳來急促的咳嗽聲，嚇得她連忙往外奔去。
一開門就撞進溫暖的懷抱中，于墨愣了愣，抬起頭卻見書媛笑得一臉狡詐，才剛想著中計了！卻見書媛閉著眼靠過來，溫暖的氣息掃過鼻尖，熟悉的氣味帶著陌生的藥味越來越近，心領神會的于墨也悄悄地閉上雙眼。
『怦怦——』
彷彿聽到心跳的聲音，兩人不約而同收緊攬住對方的手，雙唇就要相觸之際……
「咳咳……看來狀況很好的樣子，我應該不用問診了？」
憶紋冷冰冰的嗓音傳來，嚇得兩人連忙分開，驚魂未定的看向眼前，只到兩人胸口高的主治醫生。
「沒事，妳們繼續，我等等開張證明，魏小姐就可以出院了。」
憶紋說完就要走，于墨趕緊將她拉回來，雙手合十致歉：「對不起！不會再犯了，請醫生好好的檢查吧。」
憶紋沒好氣地瞪了兩人一眼，才開始替書媛檢查。
「沒問題了，明早就可以出院。」收起聽筒，憶紋調整了醫務機器人的設定，離去前還不忘提醒，「妳們倆卿卿我我可以，但給我搞小聲點！不要讓我聽到有人抱怨說隔壁房聲音很大！」
待憶紋離開後，書媛叉著手埋怨道：「……這醫生感覺跟雅文好像啊？」說完後她做了個鬼臉，「肯定是硬梆梆食古不化的理科腦！」
于墨笑了笑：「是呢。」抬手至病床前將燈光調暗，「休息吧，明天一早就出院了。」
調好燈後手卻被書媛拉住了，于墨困惑的朝對方看去。
只見書媛拉開了被子的一角，說道：「上來吧。」
于墨一愣，臉馬上就紅了：「不、不行啦，再怎麼說……」
「妳這小色鬼。」書媛饒有興味地哼了一聲，「我是說一起睡，妳想哪去了？」頓了頓，再出口的聲調低沉而溫柔，「這裡空調強，別感冒了。」
被這句關心的話語堵的沒辦法拒絕，于墨只得乖乖的爬上病床，她才躺好，就被書媛側身攬住腰一鼓作氣揣進懷抱裡。
這哪裡像個病人啊？！
于墨在心底埋怨著卻也沒有掙扎，反倒還往書媛的方向鑽了鑽，替自己找了個舒適的位置。
「晚安。」聽著書媛低沉而柔和的嗓音，于墨安心地閉上眼。
晚安，我的愛人。
或許有些事我得配合著騙妳一輩子。
但，如果那能讓妳安穩的睡著，不再因噩夢而醒。
我會義無反顧地騙妳，直到我們共赴黃泉的那天。
VIP101室的燈光滅了，深夜中的記憶診療科也恢復一如既往地平靜，只有大門前的廣告依舊明亮。
你的所見是假的。
你的想法是被誘導的。
你的記憶也未必是真的。
那自己決定回憶是怎樣的，
——這，不也是一種真實嗎？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