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馬路上的城堡
霍同光接過很多不同的案子，今天這一件除了人多一點之外，算不上什麼突破性的歷史場面。活動流程也很簡單，在利大街的圓環街口擺上一個活動舞台，不用太大，一點點夠幾個人上去拍照握手就好。只有工作人員知道閃個不停的相機裡，根本連一張底片也沒有。真正重要的照片在活動開始時就拍好了，大人物匆匆和桑菩合照之後，這個時間已經通通逃離苯港鬼城，到其他更重要的地方去了。現在他們可以專心發東西，扮演和善親民的天使。
雖然內心不屑，不過霍同光還是得說黑公主桑菩自有其個人魅力。看她瘦瘦小小的不怎麼起眼，但是站上台微笑握手，就是有她說不出的魅力。看看舞台下的工人們，一個個伸長脖子，像是迷途的羔羊仰望散發光輝的燈塔。這不是那種群眾狂熱，霍同光看得出不同，這些工人不管是垃圾魚還是挖寶工，當他們一個個走上台和桑菩握手，離開時臉上帶著舒緩的微笑，不管多苦的人生都變成了蜜糖。霍同光實在也應該來試試看才對。
只不過也不是全部人都買單，站在舞台上，卻立身焦點外的霍同光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雖然台下排隊的工人確實愛桑菩愛個半死，還是有些目露凶光的小壞蛋站在人群外，瞪視著舞台上和樂融融的景象。霍同光想起公司高層有過警告，到苯港辦活動，要注意有些人不見得喜歡永氰集團。大集團掌握太多，引來不少猜忌和嫉妒的目光，讓黑公主和他們合作，多少有點風險。
說歸說，他們還是來了。雖然苯港一天比一天更像鬼城，可是這裡的滑皮產值還有回收資源的比率，依舊是全鯤島公民國最高的地方。要是突然有天全苯港的工人集體罷工離開，公民國的經濟發展就只剩直往火葬場一條路能走。不對，說不定連火葬場都沒有，因為斷電，焚化爐當然也要關閉。
真是麻煩。
「麻煩就不要多想了。」
霍同光楞了一下，差一點把手上的煙管折成兩段。他定睛找尋聲音來源，幾個排隊排到舞台後方的工人正張大眼睛看著他，好像他是哪家走失的小孩子一樣。
「對啦，覺得麻煩就不要想了。」有個朝天鼻的工人接話說：「你看我們人這麼多，大家聚在一起不就什麼都沒問題了。」
「沒錯。」剛剛第一個說話的是這個聲音，聲音的主人和霍同光一樣禿頭、大肚腩。「大仔以前常常跟我說，常常想東想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真的？你該不會也是地下街出身的吧？」排在他們後面的獨眼龍揮手說：「我們大仔以前也會說這種話耶！」
「我們是垃圾魚，垃圾魚要做好自己的份內工作。」朝天鼻說：「只要所有的垃圾魚一起努力，海上的浮島就是黃金。」
他們的話吸引了第四個工人回頭，那是一個年輕小夥子，滑皮工作服上沒有標記，和其他人一樣都是挖寶工。
「小子，你怎麼了？」禿頭佬說：「你也認識大仔嗎？」
臉上有塊瘀青的年輕人點點頭。「他鼓勵我不要被過去綁住，要看向未來。」
「哈哈，台上的老闆你聽，連這個小夥子都知道大仔。」朝天鼻哈哈笑著說：「所以你不要煩惱了，黑公主桑菩在這裡耶！有她在什麼煩惱都要先讓一邊，平常工作那麼苦了，排隊看公主的時候就不要想這些了。」
「欸！年輕人你看，台上叫你了！」獨眼龍突然說：
「快點上去，我們等著看好戲！」
幾個工人哄堂大笑，笑聲中臉上有瘀青的年輕人糗兮兮跑上台，在群眾的掌聲中和公主握手。桑菩似乎也知道這個年輕人需要特別關照，親切地伸出一隻手摟住他肩頭，和他一起合影。底下傳來一陣羨慕和欣喜的聲浪，喝采和噓聲此彼落，慈善見面會的氣氛幾乎來到了高潮。
「對了，那個年輕人……」
「怎麼了？」
「好像就是那個薛老闆的瘋子……」
「是他沒錯吧？」
「公主真厲害，連瘋子都能感化變成正常人……」
霍同光沒再聽下去。這些見識短淺的工人還真說對一件事，不需要煩惱這麼多。他有的是人脈和關係，他掌握政府高層和永氰集團的資源，就算明天苯港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也不會損及霍同光皮毛。這是他汲汲營營到今天的成果，和這些工人不同，末日來臨的時候在救世方舟上會有他一席之地，其他穿著滑皮的傻瓜通通要被浪潮淹沒。
他走下舞台，到車上去拿杯比苦可樂更好的飲料，也許是日光牌的伏特加，或是銀河琴酒。苦可樂是工人喝的東西，在霍同光挑剔的舌頭常來宛若機油，除了機器之外沒人應該受如此折磨苦難。
如果他不是這麼執著於飲料，肯多聽聽別人說話，說不定就會意識到工人口中的大仔不僅僅只是一個工人。但是就記錄上來看，霍同光急著把舌頭泡進烈酒裡，所以什麼也沒聽到。大仔就不一樣，大仔人在這裡，什麼都聽到了。
＊
凱子的眼珠幾乎要掉出來了。
這是某種惡作劇的一部份嗎？那些眼淚、故事、苦苦蒐集的點數、對姊妹家人的堅持，都只是要引凱子上鉤的餌嗎？
他不敢置信。
「那是王子嗎？」
又來了，肥貓又說廢話了，他明明就知道那是誰，在腦子裡自己講給自己聽不夠，還非要說出來煩凱子。那他媽的當然是王子——不對，是那個瘋子！口口聲聲說要去找姊姊，將姊姊從萬惡的永氰集團手中救出來，送他去看醫生的瘋子。凱子認得他的機械腳還有臉上的瘀青，只是從來沒看過那副害羞又得意的噁心嘴臉。
黃昏的利大街街口，當著幾百個工人的面，薛老闆餐酒館裡的瘋王子穿著一身永氰集團發派的滑皮裝，走上舞台參加慈善握手見面會，和他要拯救的黑公主握手合照。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凱子怒火中燒，他能感覺到肥貓也同樣拱起了背。這到底算什麼？他以為廉的故事情真意切，雖然情節是誇張了一點，但說不定其實背後有個好解釋，可以弄清楚為什麼蘭會失蹤，和以前的地下街又有什麼牽扯。凱子萬萬沒想到原來這個解釋如此簡單，就一個瘋子為了博取其他人關注，瞎掰一連串的狗血故事。
「點數！要給大仔看醫生的點數！」肥貓低聲驚呼：「幹，他說的點數該不會全是騙人的吧？」
凱子快吐了。
看看那張臉，他把面罩拿下來了，沒人會見黑公主還戴著面罩。桑菩笑吟吟在他耳邊說話，廉笑得好開心，紅著臉接受台下觀眾喝采，伸手領救濟品。凱子愈想愈不是滋味，大仔說要休一班，大夥一起在崁頂站喝酒吃東西，他和肥貓犧牲和大家在一起相處的時間，不是為了看這副狗屁倒灶垃圾場面。說好要救出姊姊呢？和永氰集團的深仇大恨呢？
「不能放過他。」肥貓說。
「還要你提醒嗎？」凱子扯下面罩，玲瓏幫他做好的繫繩又斷了。該死，沒時間管這破東西了。
「你想怎麼做？」
「我知道他住在哪裡。」凱子說，計畫迅速在腦中成形，快得像有人直接將整套行動放進去一樣。「我們去那裡堵他。他住的蟻窩人少，不會有人看到，也不會有人同情他。」
「你打算怎麼做？」
「把點數從他嘴裡挖出來。」凱子氣炸了。「如果沒有，我們就把他拆成廢鐵拿去賣。」
「走。」
「走！」
＊
所以事情是這樣的，紀錄上如是說。凱子和肥貓趕在活動結束之前，躲進廉住的蟻窩。領到救濟品興奮過頭的廉，進家門之前完全沒想到安全的小窩已經變成陷阱，兩頭惡貓守在裏頭。路燈照進室內，正好畫出一個白色的四角型舞台，預備為他送葬。
「想談談嗎？」肥貓堵在門口，凱子守在裏頭，一前一後包抄可惡的騙子。「欸，不用這種表情，認不出我是誰了嗎？」
「我、我不知道？你們是誰？」驚惶失措的廉想要逃跑，卻苦無退路。「我不知道你們是誰，想要的話東西都在這裡，你們拿了就走好嗎？」
「我們要這些垃圾東西做什麼？」凱子一把打落廉手上的袋子，裝得滿滿的滑皮帶落在地上，咖噹一聲悶響。他正怒火中燒，全力開炮。「你當我們是白癡嗎？把故事講得那麼可憐，什麼要救姊姊，要對抗永氰集團，結果今天怎樣了？看見黑公主，連自己是什麼死人樣都忘了？」
「我……」
「少在那邊你呀我的，今天沒有給你一頓好看，以後老子乾脆改名叫呆子！」
先出手的是肥貓，他從後面逮住廉，鐵臂架住受害者的雙手。凱子黑暗中迅速出兩拳，廉馬上癱倒在肥貓懷中。看這副無力抵抗的樣子，凱子忍不住感到一陣噁心。這個沒力氣又沒膽量的狗屎傢伙，耽誤了凱子超過兩個禮拜的寶貴時間，大仔的病愈來愈嚴重，小弟們卻在這裡瞎攪和，什麼辦法都沒有。
「你有想過我們的心情嗎？」凱子吼道：「我們大仔快死了你知道嗎？你以為我們是日子過得太無聊，才跑到薛老闆拜託你幫忙嗎？你以為、你以為——你以為我們全都像你一樣，是個沒有責任的挖寶工，沒人可愛的爛卒子，才閒到跑來和你玩遊戲嗎？
「你這沒用的垃圾，說這麼多你也聽不到對吧？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凱子感覺自己的心好像被挖出來了。他不應該在肥貓面前說這種話，可是已經說出口的話沒辦法挽回，嘴裡不斷道歉的廉是如此，氣到失去理智的凱子也是這樣。這下好了，他們都成了叛徒，一個違背諾言，一個把不該說的全都說出來了。凱子是個爛卒子，什麼都做不好，肥貓不過是希望大仔健健康康活下去，讓他們可以好好看公主上電視，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你知道我們得宰了你。」凱子幾乎要哭了。「只能這樣做，你做了不該做的事，故障只能排除。」
「不要、不要……」
「放心，我會把你留下來的東西賣個好價錢。」凱子在四周撈了一下，找到廉的工具箱。「我動作很快，肥貓知道。」
「不要！」
他也不想呀，誰會想呢？可是結論就是這樣，邏輯到最後就是走到這裡，大仔說過不能違背邏輯做事。邏輯……
巨人的身影踏進舞台，輪胎般的大手按在肥貓身上。
「別這樣。」
凱子愣住了，一時間什麼邏輯、運算通通都停了下來。白鬼阿墨斯來到破爛蟻窩，就是太陽此時此刻升起，也沒有他現身的效果震撼。
「權限，皇后。卒子，運作暫停。重新導向，連結。」
紀錄上，阿墨斯如是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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