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到紅三街找玲瓏
好久沒到住宅區這邊來了，感覺真不習慣。這裡的建築物不像港邊的挖寶工蟻窩，或是垃圾魚的工班宿舍。確實那些外牆沒有一處是好的，到處都是斑駁雜亂，用滑皮膠補強的痕跡。只是少了那些外露的鋼筋，整體而言就是比較順眼，也沒有破洞的窗戶或是懸掛在空中的陽台，走在路上安心不少。這裡甚至連馬路都補得比較用心，凱子敏感的右腳一點也不會覺得不平衡，沒坑洞要跳走起路來輕鬆多了。
他們的目標是過管理處，找紅三號大街。不知道是誰在轉角處，周圍最漂亮的那棟白色公寓外牆上塗了三條橫槓，每一條都比凱子和肥貓的腰加起來還粗。
「找到了，紅三號大街。」凱子指著紅色的記號說：「再來是左邊街角倒數第二棟，或是右邊倒數第二間？玲瓏寫的是什麼鬼話呀？」
「在那裡。」肥貓指著紅三號大街轉角，原來白色公寓後藏了另一間詭異的矮房，又扁又長的梯形從左邊的街角貫穿到右邊，正好佔據左右倒數第二的位置。果然像是玲瓏會選的房子，和大仔教的一樣，不只是出入用的大門，逃生用的後門也要兼顧。
「你們兩個傻瓜要在街上逛到什麼時候呀？」
街道對向傳來一陣爽朗的呼喚，玲瓏站在車庫大門前，用一塊纖維布擦著手，圓潤的眉眼對著凱子兩人微笑。她還是一頭短髮，笑到瞇起來的大眼睛，只不過現在已經換下連身工作服，改穿俐落的短衣褲，用滑皮纏帶固定肩膀和大腿。她的四肢都是機械，不知道是否因為如此，她比凱子所有認識的人都要強悍。
「還是那麼矮？」凱子和肥貓穿過街道，笑著低頭和玲瓏打招呼。
「還是瘦排骨一個？」一記鐵拳揮向肚子，嚇得凱子趕緊跳開，玲瓏哈哈大笑。「進來吧，站在街上說話可沒點數好賺，我們進去躲太陽。」
女主人招手要他們進車庫，伸縮手臂往上一伸，輕鬆將鐵皮門給拉下來封住出口。鐵皮門一落地，地上的金屬鎖扣立刻向上彈起扣緊。
「我自己裝的鎖扣。怎樣，不錯吧？」玲瓏得意地說。
「很厲害。」凱子才不管什麼鎖扣，他看到的是稀世珍寶。「那這架寶貝呢？你自己裝的？」
「喔，我多賺了一點點數，總要投資一下生財工具。」玲瓏的笑更深了。凱子拿下面罩，玲瓏車庫裡這輛四輪拓荒車可不是隨處可見的破爛貨車。看看那個足足有他胸口高的大輪胎，紅銅色的雙汽缸引擎，漆黑的電木排檔把手和方向盤令人手癢，就是墨綠色的硬皮護罩也蓋不住她的美。
「這寶貝里程數多少了？」凱子憋著氣問。
「超過五百，還不到一千，剛開始熱而已。」玲瓏說：「面罩拿下來，你要是憋氣憋死了，我可不要幫你人工呼吸。」
凱子趕緊扯下面罩，扯得太急一下子連繫帶都扯斷了。肥貓翻了個白眼，玲瓏哈哈大笑。
「你還真的一點都沒變。」她說：「放心，我有多的滑皮，等一下幫你做一條新帶子回去。」
「你知道我就是受不了漂亮的女孩子。」凱子手懸在汽缸上。「可以摸嗎？」
「愛摸就摸個開心，不要弄到齒輪，我才剛上油。」玲瓏把室內的燈光調亮，照亮滿屋子的工具，還有一列歪歪斜斜的階梯，做工粗糙到連個扶手都沒有，每一級都不到一個手掌寬。肥貓憂慮地看了一下階梯，又走回門邊戳了一下鐵皮門。
「鐵絲網混滑皮，這個東西不好回收。」肥貓說。
「不過防盜能力更好。想要突破這個，可不是一把大剪刀就能解決。」玲瓏幫他們兩個搬了兩個搬了板條箱。
「凱子，你看夠了沒有呀？」肥貓喊道。
「等我回去一定要找老黃討零件，自己組一台。」凱子離開玲瓏的拓荒車，可惡，要不是有正經事要談，他真想再多摸個幾把。
「不找大仔幫忙？」
玲瓏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凱子只好嘻嘻兩聲坐下說：「大仔要我們順便看我們地下街的小公主過得好不好。」
「少來這套，你開口甜言蜜語準沒好事。」玲瓏坐上一旁的備胎塔上說：「其他人怎樣了？黃爪子還是每天泡機油嗎？管倉庫的到底換人了沒有？」
「闊少才不會讓任何人動他的倉庫。」凱子吐了一下舌頭說：「其他人也好得很，我們這群老屁股會活得長長久久。」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玲瓏笑著說：「肥貓送信給我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還以為崁頂站出事了。我從來沒看過你這麼嚴肅，實在很好奇為什麼你這麼急著找我。說吧，你到底想問什麼？」
「我想問你薇薇麗的事。」
「薇薇麗？」玲瓏眼神往肥貓瞄，坐在凱子旁邊的肥貓點點頭。「怎麼突然問到她？」
「有人要我幫忙問問看，當初地下街是不是有第二個女孩子。」凱子說：「我知道你又要罵我好色，可是我保證這次是有正當理由才問。」
「正當理由？」
「有個挖寶工叫作廉，他姊姊小時候在地下街失蹤，失蹤的時候和我們被大仔撿回地下街時一樣，都在發燒，隨時有可能斷氣。」
玲瓏摳摳鼻頭。「你們覺得她被大仔撿走了？」
「我們都是大仔撿回地下街的孩子。」凱子回答說：「所以如果再多一個也不意外。說真的，當初在地下街有這麼多男孩子，大仔只撿到你一個女生才是奇怪。」
「沒什麼好奇怪。」
凱子不確定是怎麼一回事，玲瓏的口氣和剛剛截然不同。
「和你沒關係，所以你大概也不會去查。不怪你。」玲瓏說：「我也是後來離開地下街才知道，以前鯤島公民國有一個保母計畫。」
「保母計畫？」肥貓眨眨眼睛抬起頭，和凱子對看一眼。
「講白一點，就是保護新生代母親的計畫。」玲瓏嘴唇邊挑起冷笑。「這個計畫主要針對沒有家庭照護的女孩子，把他們從街頭帶進收容所。特別是那些身體健康完好，能孕育國家未來主人翁的女孩子。如果街上的女孩子都被帶進收容所，大仔當年想檢也撿不到人。」
「那你……」
「我是給保母計畫淘汰的女孩。」玲瓏說：「真好笑不是嗎？看看我小時候有多廢就好，廢到連把女孩子抓進收容所關的爛計畫都不肯收我。我小時候身體虛弱不是新聞，銹骨病在我身上也發作得特別早。收容所的人把我當米蟲，每個都在賭我還要多久，才會自己死在輪椅上。」
她嘆了口氣。
「你活下來了？」
「凱子，不是我說你，你真的愈來愈會講廢話了。」玲瓏說：「沒錯，我活下來了。有一天其他女生惡搞我，故意把我推到庭院裡，想讓我一個人在外面過夜。庭院的牆角剛好有一個老鼠洞，我餓到神智不清，想著如果能變得在嚴重一點縮成一隻老鼠，就可以鑽出牆到外面去。」
「你成功了？」凱子忍不住問道，玲瓏又笑了，這次笑容多了一點溫度。
「結果那不是老鼠洞，是大仔開通的牆洞。」
「哈，果然是大仔會做的事。」凱子說：「後來呢？」
「你都知道啦，大仔把我撿回地下街，我和你們一起給薇薇麗教手語，大仔幫我換上這些玩意兒。」
玲瓏舉高雙手，亮出結實的機械手臂。
「這樣呀。」凱子看著那雙手臂，有了一些想法。「我們以前都沒聽過你說這些事。」
「我剛剛說了，有些事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另外一些事是我不想說。」玲瓏放下手說：「一直說那些讓人難過的事沒有好處。」
凱子同意她的觀點。只是如果照她說的女孩子都被抓進收容所，薇薇麗應該很難再多養一個女孩子。
「那個挖寶工的姊姊如果沒被抓走，最大的可能就是死了。」玲瓏似乎能看穿他的心事。「如果她真的進了地下街，薇薇麗和我也沒有必要藏她。我想，你剛剛說是小時候的事，所以應該也不是雅致。」
「我知道雅致不是廉的姊姊。她在地下街健健康康待了大半年，不會把發高燒的弟弟丟在街頭。」凱子嘆了口氣。「我本來還以為你這邊會有線索。」
「你覺得那個挖寶工的姊姊還活著？」
「那個挖寶工相信她還活著，這才是最麻煩的地方。」凱子說。
「你什麼時候這麼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了？」玲瓏表情總算放鬆一些。「聽起來有掛喔。」
「哪有什麼掛，只是很煩而已。上次回去地下街什麼都沒找到，然後廉又搞失蹤，我還要幫闊少整理資料申請新的執照，一堆事要忙快把我搞瘋了。」
「你答應了這個廉什麼事要這麼幫他？」玲瓏問。
「凱子要廉的點數幫大仔看病。」肥貓說。
「幫大仔看病？」玲瓏問：「大仔怎麼了？」
「他一直咳嗽，脾氣變得愈來愈差。」
凱子瞪了肥貓一眼，現在可好，話說出口收不回來了。
「他生病了？」玲瓏身體往前傾，雙眼直視凱子。
「我們不確定，所以才要想辦法湊點數和維修卷，讓他可以去檢查身體。」凱子沒有選擇，只能實話實說。「廉手上有不少維修卷，幫他找到姊姊，他就把手上的維修卷給我。」
玲瓏盯著凱子看了好一陣子。「你知道你自己惹麻煩上身了對吧？」
凱子嘆氣。「我知道，可是你應該看看他的樣子，像個行屍走肉一樣揹著龜殼到處走，實在是讓人很不舒服。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你們也應該都知道，沒有大仔幫忙我們就會變成他那個樣子。不要跟我辯，我看多了，每天在垃圾山上上上下下的挖寶工、垃圾魚，每個都是。」
「你心腸這麼好，怎麼不去當黑王子呀？」玲瓏搖頭說：「你不幫他認清事實就算了，居然還和他一起瘋。」
「我也寧願心腸壞一點，直接搶他就不用煩東煩西了。」
「少來，你是大仔教出來的，你和肥貓兩個還沒上街撿孤兒回崁頂站受訓，我就已經阿彌陀佛了。」
肥貓笑了出來。
「怎麼了？」玲瓏看著他眨眨眼。「反應好像不太對耶。」
「沒有，只不過你是今天第二個說這句話的人。」凱子歪歪嘴巴忍住，他才不像肥貓那麼幼稚。「今天大仔也在說什麼阿蜜陀，聽都聽不懂。」
「我是從另外一個人那邊聽到的。」玲瓏說：「聽說是祈求好運順心的咒語。」
「那我應該要多唸一點。」凱子說：「現在你這邊沒消息，那個瘋子又搞失蹤，我真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麼辦。」
玲瓏沒急著回話，回頭望著屁股下的備胎，手指往夾縫裡探。
「怎麼了？」
「這些給你。」玲瓏拿出一把紙捲，伸長了手塞到凱子手上。凱子張開手心端詳，是五張皺巴巴的維修卷。
「你——」
「算是還大仔把我撿回去的恩情。」玲瓏說：「不準還我，我幫人送貨賺了不少，這麼多點卷留著也是留著。你拿去幫大仔找好一點的醫院檢查，不要去山腳下隨便亂問。」
「山腳下有很多醫生。」
「沒好到配得上大仔。」玲瓏很堅持。「平常你胡搞瞎搞我沒意見，可是大仔的事你絕對不准亂來。」
「我才不會亂來。」凱子把維修卷遞給肥貓。「記得收好，不然玲瓏會宰了你。」
肥貓把點卷收進右手的夾層裡。玲瓏搓搓手指，站起身走到凱子面前時，從手腕掏出一張紙片。
「這是什麼？」凱子問。
「這是名片，上面的數字叫作電話號碼。」
「電話？」
「和蜂鳴器差不多的東西，不過電話不只會吱吱叫，只要把線接好，食蟲市和苯港兩邊的人說話能像面對面一樣清楚。」
「這麼厲害？」
「如果遇到事情解決不了，我知道地下街上頭的舊管理處二樓，還有一支電話打得通這個號碼。」
「我打通這個號碼會怎樣？」凱子問。
玲瓏遲疑了一下說：「如果真的有事，非常重要的事再打，打通的時候就說騎兵要找國王。」
「你好奇怪。」凱子收下名片，忍不住無奈笑了一聲。「真奇怪，怎麼最近老是有人要我跑地下街。我們講話繞了一整圈，最後又回到地下街。」
「說不定我們都有思鄉病，只是我們自己不知道。」玲瓏說。
凱子偷看玲瓏一眼，幸好四肢都是機械的女孩臉上沒什麼波動，僅是一個好朋友講冷笑話的表情。
「放心，我沒那麼脆弱。有個老傢伙開導過我，現在都沒事了。」
「你說開導你的老傢伙，是和你講電話的人嗎？」凱子問。
「不是。」玲瓏說得很肯定。「他們兩個角色不一樣，謝天謝地。」
「那我猜我們也只能去面對了。」凱子嘆了口氣。「肥貓，你還有話要和玲瓏說嗎？」
「大家都很想你。」肥貓說：「要不要回來當垃圾魚？」
玲瓏哈哈大笑。「謝謝你肥貓，不過不行。我有我的工作，不能再搶你們飯碗。」
肥貓聳聳肩，街頭巷尾傳來蜂鳴器的啪吱聲，換班的時間到了，也是通知肥貓和凱子回崁頂站的信號。兩人不約而同站了起來。
「我們明天要上工，要先回去準備交接。照顧好自己，你要是怎樣了，大仔會哭死的。」凱子對玲瓏說。
「少來，會哭的是你吧。」玲瓏輕笑一聲，屁股離開輪胎塔，腳尖往鐵皮門的暗釦踢過去。鐵皮門應聲向上彈起，捲進入口頂端的鐵匣中。「今天不好意思，沒有幫上你們的忙。」
「有空回來讓大仔開心一下，我們就扯平了。」凱子說。
「放心，等這一單送完，我會回崁頂站看看你們幾個老屁股，還有親愛的大仔。我這輛寶貝跑了好幾躺遠又操的路，回頭還要大仔幫忙排除一下大小傷才行。」
「你要是說謊，我們就把肥貓送過來和你一起住。」
「我喜歡你的鐵皮門。」
玲瓏給他們一人一拳。「還有兩拳，你們兩個給我在崁頂站等著。」
「一定，闊少等不及要吃拳頭了。」
告別玲瓏，凱子和肥貓戴好面罩踏上歸途。玲瓏幫凱子新做的繫帶太緊了，讓他後腦杓發癢。走上大街，沒想到太陽居然已經偏斜了，凱子真的和玲瓏講了這麼久的話嗎？真奇怪，他們不就碎碎念了一些沒用的閒話，講了一兩個冷笑話而已嗎？為什麼時間就這麼過去了，他們還有一堆事情沒弄清楚，搞不懂該怎麼解決一卡車的問題不是嗎？
「你在想什麼？」凱子問肥貓。「你今天好像不怎麼講話。」
「我在想事情。」
「我知道，所以我問你想什麼。」
肥貓抓抓頭。「我覺得我們在同樣的地方繞圈子，這樣下去不行。」
玲瓏說得沒錯，肥貓真的不會讓人失望。他們腳步慢慢接近轉運站，今天換班的人潮比平時還多，大街小巷裡到處都是人。
「你覺得怎樣？」肥貓指著前方問。
「哪個怎樣？」凱子伸長了脖子往前看，有塊大布條橫在轉運站附近的街口上方，人潮正往布條的方向擠，而非凱子預期中的轉運站圓環。
「那個。」肥貓又強調了一次，凱子突然想到了什麼，趕緊掏口袋找出幾天前收藏起來的字條。黑公主大駕光臨苯港，將於轉運站圓環旁的利大街街口舉辦施粥會。
「參加者不但可以領到黑公主桑菩親手發的粗派和清水，還能和她握手合照……」凱子念著紙條，心臟突然砰砰跳得飛快。
「你覺得怎樣？」肥貓問。
「我覺得——」凱子把紙條塞回口袋。「問問看第三方意見也是不錯。」
他們兩人往前走，加入人潮。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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