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 章 使命
就在洛薩因困感之際，老者的臉就像軟泥被無形的手搓揉般蠕動，然後變成經過整骨師擺佈之後的模樣，所穿的衣物也變得破爛不堪、渾身血污，他放開原本捂在腹部的手，腸子帶著紫黑色的血從傷口湧出、落在地上。
不甚明亮的火光閃動，彷彿幢幢鬼影在四周亂舞，更添詭譎可怖。信仰使他深知在神所創造的大地之上並無鬼怪，於是他強自壓抑後退的衝動，緊盯著那個腐屍般的怪物。
在他的注視之下，那人型的怪物又發生變化，他瞇起雙眼細看，忍不住驚叫出聲：「原來是你！果然一切都是你的詭計！」
一頭烏黑直髮，面帶輕蔑譏誚，正是瑪門！
洛薩因終於忍不住向後連退數步，對神的信心使他不怕虛幻的鬼怪，但對於真正可能為非作歹的人類仍不免戒慎恐懼。
瑪門冷冷的盯著他，再度重複他久遠前曾經對洛薩因說過的話：「你是少數打亂我全盤計畫的人，你那想到就做的愚蠢，實在讓人猝不及防！」
洛薩因發現自己落入陷阱，他長年勤修苦行而練就的定力也在此時突然消失，他只覺得膽顫心驚，忍不住大叫：「對！時間！時間是我唯一的勝算，我必須搶得先機！我一定會阻止你！」
瑪門不屑的望著他，眼神好似在說：「就憑你？！」抬手向上指了指，冷冷回應：「你連一直死抱著不放的聖經都獻出去交換生路，恐怕連你的後台老闆都不肯幫你了吧。」
洛薩因不服氣大聲叫囂：「那本聖經是一個契機，讓我建立了教會，這是你們全都認為不可能做到的事。這個被你們嗤之以鼻、棄如敝屣的東西，一定會讓大地重現光明……」
瑪門低笑一聲，打斷他說：「嘿嘿……那可是為了回報你曾經出聲提醒我注意瘋狗，才特地拿來替換你被咬壞的那本，你居然拿來跟我作對！？」
洛薩因咬緊牙根說：「你的用心才沒那麼單純，你那時所說的話，分明就是打算用那本聖經來收買我，要我依照你的意思行動，去監視並且牽制第一罪。」
瑪門聳了聳肩說：「這可是個雙贏的提議，你幹嘛不接受呢？」
洛薩因尖聲吼叫：「你打算驅使四騎士奪取黑手，如且不論在過程中會有多少人受到傷害，就憑你用這種恐怖的手段，掌權之後只會更糟……」
瑪門哈哈大笑，打斷他說：「奪權？哈哈哈……你覺得我處心積慮，就是為了奪權？」
洛薩因愣了一下，嘶啞著嗓子反問：「你不是說過要把這地獄納入掌中？如果不是為了奪權，那你的目的是什麼？」
瑪門斂去笑容，寒意在雙眸凝聚，周遭的黑暗也洶湧著向著他靠攏，陰森的語音在洞窟中迴盪：「四騎士將帶來世界末日。」
洛薩因聞言如墜冰窖，只覺得頭暈目眩，胸腹間一陣翻騰。他捂住嘴巴，打算強抑作嘔的噁心感追問，卻發現黑暗已經完全將眼前之人淹沒，緊接著幾道詭異光芒閃過，他只覺天旋地轉，然後失去平衡翻倒。
恍惚間，他覺得有人來到他的面前，他以為是瑪門要來終結他的劫難，卻遲遲沒有任何動靜。他艱難的張開眼，在朦朧的視野中看到一張模糊的臉。洛薩因顫聲說：「連……連你也來了……你是來見證我的下場嗎？」
雖然看不清五官，但是他清楚的知道來人是誰。他行事向來問心無愧，卻有一件事、一個人是他畢生的遺憾。雖然事情發生在他很年輕的時候，他也只是基於天生正直誠實的本性行動，對方卻因為他而遭逢劫難，再相遇時才發現那人已經淪落地獄。
這下場讓洛薩因更加歉咎，幸好那人不念舊惡，還跟他長談了一番。可是那人對他想在地獄裡設立教會的志向同樣不以為然，洛薩因依稀記得那人臉上帶著滿臉的失望，丟下一句：「你還是跟以前一樣，除了那些被灌輸的神的道理，心裡完全容不下其他東西……」而洛薩因也同樣為了對方不肯悔改、在歪路上越走越遠而感到遺憾，最終二人不歡而散。
「那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老者呢？瑪門又跑哪去了？」他努力撐起身體、想要看清那人，卻只換來撐地的手傳來一陣劇痛。
冰冷的地面就好像化成滾燙的岩漿，他趕緊將手縮回，卻已經來不及了。他的手就像被岩漿點燃，一路上向延燒。突如其來的劇痛讓他瞪大雙眼、冷汗洗去了眼中的迷霧，他總算看清那人一臉悲憫的望著他，冷冷的說：「你的心，真的容不下任何東西嗎？我說過的話，你全都忘了嗎？」
洛薩因咬緊牙關忍痛，在心裡回答：「記得，我都記得，關於那種瘋狗怕水的事，就曾經救過我一命……」
那人當然聽不到他的心聲，只是對著他不停的搖頭。終於，洛薩因的神智在痛苦中開始迷茫，最後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在噩夢中，烈焰依舊像毒蛇般纏繞、啃咬他的雙手和手臂。不知過了多久，灼痛總算減退，只留下發麻的感覺，他也漸漸清醒，並且意外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昏暗的洞窟，而是在一個雖然不算豪華，卻還頗為寬敞堅實的木造房間之中、躺在乾草堆之上。他憑呼吸所捕捉到的氣息，便知道這裡跟先前的山洞其實沒有太多區別，必定也堆放了許多不利於健康的食材，而且還多了不少種令人難受的異味，讓他好不容易平息的噁心感又翻騰了起來。
他想起身查看，但大病初癒的軀體不聽使喚，加上頭暈的感覺讓他一時失去平衡。雙手胡亂揮舞一陣之後打到木造的牆壁、發出不小的聲響，隨即便聽到腳步聲，先前那名「新信徒」走了進來。
新信徒臉上帶著奸笑，對他說：「嘿嘿……人們都說這是地獄之火，怎麼連神聖的祭司都燒上了呢？這下你可知道我們過去身上所受過的苦，和被神背叛的怒了吧！？」
洛薩因閉著眼睛努力適應種種不舒服的感覺，才緩緩張開雙眼對新信徒說：「暴食之罪可願相見？」
眼見譏刺沒有產生效果，新信徒停頓了一下，冷冷的說：「老大本來下令將你格殺，但你既然受惡火折磨，就是同路人，這是我等向來的規矩。所以我非但沒下手，還將你帶過來、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歸順我等則生，不從的話……就在這裡等死吧。」
洛薩因還沒回答，新信徒就補充說：「你也不用妄想寄生在我等之間，然後找機會搞什麼傳教。在神背棄我等的那一刻起，我等就決定與神為敵。你想加入，就隨我等先去把那個鬼教會一把火燒掉。」
洛薩因微微顫抖，帶動木床「吱嘎」作響，新信徒不清楚洛薩因是因為身體不適，還是心中激動，但他以看人受苦為樂，見狀反而不急著要洛薩因立刻回覆，獰笑著說：「你好生考慮，慢慢想沒關係。這裡是我等存放糧食的地方，你餓的話只管自便。」
說剛揚長而去、最後關門落閂。洛薩因仍十分虛弱，半坐著又休息了一會，才慢慢落地站直、扶著牆慢慢行走。勘查一圈之後他確定這裡是一個不小的倉庫、到處堆滿食物，卻是讓人會為了該選擇硬著頭皮吞下肚，還是選擇乾脆餓死而左右為難的那種。光是視覺上的刺激，就讓洛薩因作嘔了三次。
好不容易讓他找到了幾個裝滿水的巨大木桶，而且裡面的水並沒有遭到暴食的污染，他稍微尋思便知道：「這些水應該是為了提防火災而準備的。」
他用手拼命掏水猛吞，然後將手指探入咽喉摳挖，讓剛剛吞下的水帶著肚腹裡的東西一併吐了出來。重複幾次之後，他覺得腹中一陣空虛絞動，精神卻好了不少。
原來在清醒之後，他的定力和理智都恢復不少，旋即了解先前所見到的全是幻象。他雖然不明所以，但是想到眾多先知都是在幻象中得到神的啟發，於是他仔細回顧，潛心思考其中的意義。
首先，雖然不知道算是神諭還是自行推理出來，他總算想通第一罪退位並且待在他身邊的理由。其次瑪門的假象顯示他的動機並不單純，而威脅可能比原先的預想更為嚴重。四騎士的真相不明，但是光憑那無孔不入的恐怖瘟疫，只要蔓延開來，世界末日就絕非虛言。
至於最後看到的故人……來到地獄之後，洛薩因產生了一個質疑：「神的道理，跟教廷所傳的道理是一樣的嗎？」
當年他指證故人悖離教會的指示，私自開棺剖驗屍體。雖然故人堅稱是為了查明真相，教廷最終還是坐實了他褻瀆死者的罪名，甚至有謠言指稱他崇拜惡魔、鑽研死靈法術。
故人的行徑在當時年幼的他眼中，確實十分恐怖、難以理解，被傳訊時他也無意隱瞞，一五一十的說出所見所聞。可是他始終感念故人的殷殷教誨，那些知識也證明十分有用。
洛薩因認為神讓他看到故人的幻象必有深意，於是從頭回想故人的言行，卻在記起重逢後所聽到的一段話，解開了幻象背後的原因。
「……那些搶糧的暴民，要不是連那種詭異的黑色麥子都吃，也不會被所謂的地獄之火焚燒！」
這是故人在評論地獄眾罪時曾經說過的話，當時洛薩因並沒有放在心上，分道揚鏢之後更是拋諸腦後。這時想起，才知道他所吃的黑色麵包，很可能就是使用故人所說的黑色麥子所製成，也就是造成聖安東尼之火的原因。所以他才會匆忙利用大量的清水灌洗腸胃並強行催吐……這也是故人教過他的急救技巧。
肉體的苦難逐漸減退，腦海的質疑卻越來越盛。「如果他是對的……如果他一直都是對的……」洛薩因忍不住想，歉咎和罪惡感再度襲上心頭。
他深吸了一口氣，決定重新審視自己的想法和行為。尤其是與幻象中被提到的經書，還有老者、瑪門和故人現身在他面前的種種情境相互驗證。
交出經書、製造第一罪未死的假象，都是他的計謀，而他能想到這些計謀並非一己之功。在老者殞命的時候，他看到了惶惶不安的中年婦女，想起她曾經說過的話。
中年婦女名叫「安娜 (Anna)」，既沒有什麼劣跡惡行，也沒有什麼不良習性，甚至算得上精明能幹、還頗為照顧那名少女。雖然在磨難之中自顧不暇，漸漸變得獨善其身，但本質並非奸惡之輩，她會淪落地獄，只因為她的出身。
她是個猶太人，是一個飽受苦難和歧視的民族。洛薩因最初聽到她的來歷也有幾分忌諱，畢竟猶太人全都信奉猶太教，算是「異教徒」。後來逐漸拋開成見，聽她一路上時不時分享一些猶太民族的歷史和智慧，雖然不完全認同，卻也覺得耳目一新。
「把你有的東西賣給需要的人，不叫做生意；把你沒有的東西賣給不需要的人，才是做生意。」正是一句猶太格言。
「老者沒死」並不是他所擁有的東西，也不是七罪想要的，但他卻把這個消息賣了個好價錢；那本經書當中所包含的價值既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千目其實也用不到，但他卻利用它來實現建立教會的理想。
忽然間靈光一閃，他總算把先前的幻象全都串連了起來：「對……經書的秘密雖然無價，但是對千目來說並沒有太大用處，那他為何……難道……」
他想到了一個可能性，而這個可能性代表他在無意間真的創造了一個契機，一個可能扭轉局勢、打破瑪門陰謀的契機。
他抬頭仰望，雙膝跪地，信仰之心在質疑之後更加強固。無論是這等的機緣巧合，還是中毒後的幻象正好為他指點迷津，都證明有無上的力量在背後安排一切。
他總算明白自己來到地獄的理由，也就是神所賦予的真正使命。
達人
